也許,沒有人會理解他那顆強烈的民族自尊心。但是,聽聽他的一番肺腑之言,也許就能理解他那強烈的愛我中華之心,並為之肅然起敬了。
當台灣在大使館得知他偷偷地為中共幹事,充當「中共地下大使」的角色時,曾派人質問他:「韓晟昊,你是吃國民黨的奶水長大的,現在卻為共產黨幹事,你這不是忘恩負義嗎?難道你被共產黨迫害得家敗人亡、妻離子散,一天之內死了三四口人的事實,你也忘了嗎?」
韓晟昊卻坦然地回答道:
「沒錯,我的家族是死了好幾口人,我也是九死一生。但那都是過去了。如果我們老韓家都死光了,能使這個民族強大起來,我也心甘情願了!我認為我不是在為哪個政黨做事,而是在為民族做事!世界上什麼事都是暫短的,唯獨民族是永存的!祖國的強大牽扯著每一個中國人的命運。台灣再強大,它代替不了中國!中國版圖上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土地,百分之九十以上人口都在大陸。只有大陸強大了,中國才算強大!老夫已經到了老朽之年,不能為國家幹什麼大事了,如果能在中韓邦交方面做點貢獻,使中國少一個『敵人』,多一位朋友,那麼,我個人那點恩恩怨怨又算得了什麼呢?」
好一顆海外遊子的拳拳之心!明鏡可鑒。
聽了他的這番肺腑之言,人們會作何感想?
是斥責他的忘恩負義,還是欽佩他崇高的民族主義精神?
是嘲諷他「投共叛台」,還是高揚他博大坦蕩的襟懷?
前不久,台獨分子叫囂台灣獨立的聲浪很高,李登輝依仗美國勢力當上了台獨分子的「代言」總統。當時,這位俠肝義膽的老人氣壞了,不怕身遭不測,以《韓華祖國和平統一促進委員會籌備會》代表的名義,自成文章,嚴厲譴責台獨分子分裂祖國領土的醜惡行徑。
他在題為《民族自尊何在?兩岸相鬥俱傷》的文章中義憤填膺地寫道:
「敬愛的僑胞們:
日月無光,天昏地暗,中國人的靈魂讓狗吃了!……分裂國土稱英雄,勾結美帝為光榮,不去民主和平統一,而去投靠美國獨立!可氣死了中國人了!一股民族的憤怒,一片愛族的心聲,無處呼籲,無處發表,只能印成傳單。謹告僑胞,我們要為民族團結而努力,我們要為國土統一而奮鬥!
美國承認台灣是中國的一部分,為何要派美國軍艦來保護?台灣當局選舉台灣的總統,為何要美國軍艦來看守保護?這是中國人來選總統?還是美國人來選台灣州長?真是欺人太甚了!中國人的自尊心何在?中國人的國格何在?中華魂何在?……」
儘管文章中的措辭過於激烈,甚至有些言過其實,卻表現出一位華僑老人的愛國情懷。
文章寫完之後沒處發表,他就自印成小報到處散發。此舉自然不被人理解,甚至有人嘲笑他沒事幹吃飽撐的。他聽了愴然一笑,搖搖頭,繼續我行我素。
此舉是讓人難以理解。
一位年已古稀的老人,即使長命百歲又能活多少年?台灣獨不獨立與他有何相干?他一個海外華僑,祖國統不統一對他來說,都是一樣過著富裕而平靜的生活,何必傷這份腦筋呢?然而,他生命的閃光之處就在於此!
常言道:「國家興亡,匹夫有責。」
在當今這物慾橫流的世界裡,人們更多關注的往往是自己囊中的幣子,手中的權利,以及自身的前途命運。別說一個毫無政治背景的七十老翁,就是身居高位的要人,又有多少人真正關心國家與民族的命運呢?
然而,一位年已古稀的海外老人,卻有一顆非同尋常的愛我中華之心。他這顆心常常不被人理解,甚至會被人歪曲,可他依然故我,癡心不改,一直這樣傻乎乎地愛著,也許要永遠愛下去……
艱難的骨肉團聚
一九八八年三月二日,也就是盧泰愚召見韓晟昊的第二天清晨,一夜未合眼的韓老先生,早早地走出臥室,來到陽台外的草坪上,坐到一隻乳白色的鐵茶几旁,點著一支煙,慢慢地吸著……
此刻,東方未曉,薄霧輕漫,空氣中散發著早春的泥土芳香。
老先生抬頭望一眼西北方向的天空,微微歎息一聲「嗨……」
他知道,那個方向就是自己的祖國。
不知不覺地,他的思緒又回到了去年第一次回國的情景中……
去年,也是春天,比現在晚一個月。
對於韓晟昊來說,八年前那次去美國GOLDENSTATEUNIVERSITY大學,最大的收穫不僅是獲得了博士學位,而且聽到了令他萬分震驚的消息。
「中國改革開放了,好多歷史冤案都平反了!」
他從兩個中國留學生的嘴裡,第一次聽到了有關祖國的消息,第一次聽到「改革開放」這個新名詞,好不新奇!
幾十年來,中、韓兩國雖然近在咫尺,但因關係欠佳,一直老死不相往來,彼此都封鎖著對方的消息,所以他很少得到中國方面的信息。
這消息使他又驚又喜又不敢相信,一股強烈的思鄉情緒,頓時攫住了這顆浪跡海外四十年的遊子之心……
他立即揮筆疾書,給家鄉吉林長白縣梨田村發去一封急信,信封上寫著「韓早先家信」。信中寫的第一句話是,「親人們,我還活著!」落款寫著美國一位朋友的地址。當時中韓之間不許通訊,一切信件都要經過有關部門的檢查,所以只好繞道美國轉遞。
可是,這封寄托著四十年情思的家信,卻如泥牛入海,一連四年杳無音訊。
後來,他又接連發了十幾封信,封封都成了無影的風,來去無蹤。
他感到莫大失望,心裡發出痛心的悲歎:難道老韓家幾十口人都死光了?都不在人世了嗎?
就在他心灰意冷的一九八四年秋天,卻突然收到美國轉來的一封信,他急不可待地拆開一看,是大姐夫寫來的,他激動不已,急切地看下去……
「你父母已經故去,妻兒下落不明……」
天啊,苦苦渴盼了四十年的家信,卻送來一個令他心碎的消息。
他捧著渴盼了四十年的家信,肝腸欲斷,長哭不已,像木雕般地釘在窗前……他淚眼朦朧地望著西北方向,發出悲痛欲絕的呼喚:妻兒啊,你們在哪裡?我的兒女們,你們在哪裡?你們可曾聽到了父親的呼喚?爸爸好想你們啊!
人越老越有一種葉落歸根的思鄉情結。
他清楚記得兒子小時候的模樣,跟自己長的一模一樣,就像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長臉,大眼睛,兩隻眼睛像火炭似的,亮晶晶的。他們爺倆兒長得像極了。想來,兩個兒女都該是人到中年了。
他哪裡知道,就在他接到這封家信的第二年……
也就是一九八六年的農曆正月初三,雖然早春在即,但北國的黑龍江卻依然是白雪皚皚,一片嚴冬的景象。
這天上午,在七台河北興農場通往樺南曙光農場三百多公里的公路上,正風馳電掣般地跑著一輛摩托……摩托上坐著一個雪人似的中年人,他就是韓晟昊的兒子。
公路上全是冰雪,飛馳的摩托隨時可能翻到溝裡。但是,剛剛得知父親消息的兒子,卻顧不得這些,玩命似地向著三百多公里外的大姨家裡奔去。
就在幾分鐘前,他從一個同學的嘴裡得知,失蹤多年的父親來過信,正在尋找他們母子的下落,聽說大姨夫知道這消息。於是就駕駛著摩托,一口氣跑了三百多公里,來找大姨夫問個究竟。
原來,一直得不到妻兒下落的韓晟昊,曾給長白縣政府寫過信,請政府幫助他尋找自己的骨肉。長白縣政府領導在大會上宣佈:「韓早先走後扔下兩個孩子,你們誰知道他們的下落,請立即通知我們!」
這消息後來傳到了韓晟昊的大姨子家裡。
此時,大病臥床的大姨夫,本打算把這消息盡快告訴韓晟昊的孩子,正在這時,一個滿臉凍起大泡的「雪人」突然闖了進來,進門就喊:「大姨夫,我爸爸的信在哪兒?」
從大姨夫的嘴裡,他終於證實了聽來的消息……
「你父親給你大姑來過好多封信,打聽你們的下落……」
於是,韓晟昊的兒子立即登上去吉林長白縣的列車……
他一下火車,一位老人一眼認出了他,驚喜地大喊:「哎呀呀不得了啦!老韓家又有人了!你一定是韓早先的兒子吧?」
是的,他就是韓早先的兒子。他們父子長的太像了,簡直就是一個人的再現。只可惜他們彼此相隔千山萬水,父子四十年未謀一面……
可是,面對尋上門來的侄子,姑姑卻一口否認韓晟昊來過信,更矢口否認寄來過美金。
其實,姑姑早在六年前就收到了韓晟昊的來信,不知出於何種原因,一直沒有把這消息告訴侄子,回信還說「妻兒下落不明」。是緣於她們妯娌之間早的的不睦,還是什麼其他原因?這就不得知而了。最後在侄子大發脾氣的情況下,姑姑才不得不拿出一沓凝聚著父親苦苦思念的信件……
捧著這沓厚厚的書信,韓晟昊的兒子百感交集地放聲大哭……
他哭,哭自己的親姑姑,為什麼父親早在六年前就來信尋找他們,卻至今還不想告訴他?
他哭,因為父親,他們母子三人遭受了多少磨難?要過飯,挨過批鬥。為了躲避那個二流子男人的迫害,母親帶著他們兄妹二人不得不連夜出逃,逃到了冰天雪地的北大荒。要不是遇到一位善良老成、二等殘廢的繼父,待他們如同己出,每月靠五十六元的工資供養他們兄妹六人,他和妹妹真不知會走到哪一步?
他哭,初中畢業的他,以一米四十九的身高,七十九斤重的小身板,參軍入伍了。大家都叫他「苞米粒」。可這小小「苞米粒」卻因表現突出,被選送進長春空軍衛生學校,後來又以優異成績考進了空軍醫學院,就在部隊正準備重用他時,卻突然發現他父親有逃往國外的重大歷史問題,因而被遣送回原籍,從此走上了另一條人生道路。當過農場炊事員、職業獵手、校醫,後來成了一名優秀教師……
他哭,能歌善舞的妹妹考上了總政歌舞團,穿上軍裝馬上就要奔赴北京了,卻因父親的歷史問題被拉了回來。她不甘心,又考上了新疆歌舞團,可是又被一紙「政治問題」追了回來……
他哭,辛苦一輩子的母親遭受了多少磨難?
他曾感慨萬端地寫下這樣一首小詩:
「七峰崗下,馬鞍山上,泥鰍河畔,
哪裡沒灑下我的熱汗?
何處沒響起我清脆的獵槍聲?
我這一雙腳啊,
曾幸福地走過天安門廣場,
南京路上也曾走過幾趟。
今天又在這爬山越嶺,明天又將去向何方?」
然而,過去的畢竟是過去了,得知父親下落的喜悅,蕩滌著以往的一切……
沒過多久,一封凝聚著兒子對父親深切思念的信件,繞道美國,終於落到了韓老先生手裡。
「爸爸,我親愛的爸爸,我是你的兒子啊!……」
苦苦渴盼了四十年,終於盼來了兒子的消息!
老先生老淚縱橫,放聲大哭。
這高興的淚水,干流也流不完!
他手捧兒子的信,輕輕撫摸著信上的字跡,嘴裡喃喃自語:「我的兒啊,我的兒……」他彷彿在撫摸著兒子的小臉,在他的記憶裡,兒子仍然是四十年前的兒子,一個剛剛蹣跚學步的小傢伙。
他立刻給兒子揮書一封,這樣寫道:
「四十年骨肉分離,四十年天各一方!今天見到你的來信,方知你們還活在世上。你的字多像我的字,文筆也和我的一樣。我的兒啊,你可知道爸爸想你們想斷腸……」
緊接著,他又收到了女兒的來信……
兒子再來信時,告訴他一個令他萬分震驚的消息:他被冤枉了四十年的「國民黨特務」的案件,已被徹底平反了!
四十年沉冤,一日昭雪。
韓晟昊再也坐不住了,他要立即回國!
但當時的中韓關係仍然是兩座冰山。兩國人民之間不得有直接交往,只好來個曲線回國。他向韓國外交部遞交了去美國講學的申請,這邊,讓一位經營古董書店的朋友呂其本,跑到香港,找到香港中藝公司一位很有門路的朋友,向他介紹了韓晟昊在國外的成就,以及要回國探親的打算。那位朋友欣然同意幫辦一切入境手續。
一九八七年四月二十二日,年逾花甲的韓晟昊終於登上了開往香港的飛機。
當飛機穿越黃海、東海,飛行到臨近中國的上空時,他那顆久違了祖國的心,興奮得都快顫慄了。他俯在舷窗上,急切地俯視著機翼下的河流、山川……但因飛行太高,雲層又厚,時常隔斷他望眼欲穿的視線。
四月二十三日中午,韓晟昊在呂其本及那位香港朋友的陪同下,終於從香港跨進了闊別四十年的國門……
到了廣州,他們問他,您是坐飛機去北京還是坐火車去?
他竟說出一句意味深長的話:「我是中國人。我要坐火車穿過中原。我要好好地看一看中國!」
「我要好好地看看一中國!」這是他渴盼了四十年的心願啊。
第一次坐上中國的軟臥火車,第一次穿過中原,在四十四個小時的行程中,他兩眼幾乎每時每刻都繫在車窗外……
四十年了,他無時不在幻想著這一時刻,回來好好看一看祖國的山山水水。他甚至想過,讓我回來看一眼祖國的山水,然後讓我死去我都瞑目了!
他原以為自己這個被共產黨追捕的「要犯」,再也不能踏進國門,再也回不到自己的祖國了。沒想到今天,他卻被熱情地接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