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赴刑場
此刻,這位富豪人家的小少爺,把自己十九歲的人生經歷全部過濾一遍,並沒有審查出什麼罪過,就按著張秀英的指點,挑揀一些自認為是重要的,比如上大學,參加國民黨軍隊,以及家裡有多少財產等寫了幾大篇紙。等張秀英來取材料時,他問她:「你看我這樣坦白行不行?」
張秀英粗略地看一眼交待材料,仍然像以往一樣,沒說話,只用那雙美麗的大眼睛幽幽地看他一眼,轉身走了,留給他的仍然是一片迷惑。
下午,他再次被帶進審訊室時,氣氛完全變了。
「我沒讓你交待這些沒用的東西!我讓你交待的是『五一暴動』,你為什麼一句不說?」焦秘書動怒了。
「我不知道』五一暴動』是咋回事,你讓我咋交待?」
「你不要裝糊塗!我告訴你,共產黨已經奪取了政權,我們絕不會放過那些企圖推翻無產階級政權的反革命分子!你必須老老實實交待自己的罪行!你說,『五一暴動』的武器藏在哪裡?」
韓早先大吃一驚,心裡叫苦不迭,「五一暴動」的事還沒抖落掉,現在又冒出了武器,他哪知道什麼武器呀?
「我不知道有什麼武器……」
「胡說!你是反共聯盟鐵血團團長,能不知道武器藏在哪裡嗎?」
「我確實不知道!鐵血團的事只是幾個人心血來潮,根本沒幹什麼事。我根本不知道『五一暴動』是咋回事?更不知道有什麼武器,你們全弄錯了!」
韓早先說的是實話,但卻激起了對方的誤解與惱怒,以為他在狡猾抵賴。
「豈有此理!你敢說我們弄錯了?韓早先我告訴你,比你更狡猾、更陰險的敵人我們都不怕,難道還怕你這個……」焦秘書沒有說下去,只用眼睛掃了他一眼,意思再明白不過了,難道還怕你這個螞蚱大的小人嗎?
韓早先的態度終於激怒了審訊者,看來不對他動點真格的,是不能撬開他的嘴巴了。
於是,審訊開始升級了。
幾個人開始對他進行輪番轟炸,一連三天不許他睡覺,用一根細繩子把他的兩隻大拇指吊到屋樑上。他的身體在空中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地晃蕩著,只有兩根大拇指墜著他的整個身子……
「說吧,武器到底藏在哪裡?」
昏昏沉沉中,他覺得大拇指好像斷了,發出卡卡的斷裂聲,他開始胡說八道:「父親家有八支槍……三叔家有十支……我家還有五支……」
「都藏在什麼地方?」
又是迷迷糊糊地一通胡說:「窗台下……水缸底下……院子裡……」
一幫人帶著滿腔的希望一陣風似地走了,留給他一段暫短的喘息。
轉眼之間,一幫人又兩手空空地轉了回來,儘管掘地三尺,但卻一無所獲,接下來的情況就可想而知了。韓早先不但成了頑固不化的反動分子,而且成了被捉弄者的發洩對象。一幫人把受騙上當的憤怒,毫不留情地發洩到他瘦小的屁股上……
一連數天,他拖著紫茄子似的屁股蜷曲在斗室裡,眼前是一片渾噩噩的迷茫,看不到一點出路,他不知道自己會走到哪一步?
但他沒想到會發生後來的事,那是他絕沒想到的。
六月下旬的一天上午,天空清澈如洗,小鳥啁啾著從窗前掠過,外面是一片耀眼的世界。大好的陽光穿過鑲著鐵柵欄的窗子,把白亮亮的光亮照在兩張驚魂不定的臉上。
往天,他和老張早早就被叫去審訊了,今天卻遲遲不見動靜,這使他倆心裡惴惴不安,擔心會不會發生什麼變故?窗外不時有匆匆的腳步聲走過去,這腳步聲就像踏在兩人的心上一樣,使他們產生一陣陣莫名的恐懼。
十點鐘左右,院子裡忽然傳來一陣嘈雜聲,他和老張急忙趴著窗子往外看,只見院子裡不知從哪押來五個五花大綁的人,個個都面若死灰,失魂落魄,一副死到臨頭的樣子。他們身後都有荷槍實彈的士兵押著。韓早先不禁心裡一驚,一種不祥的預感猛地襲上心頭,莫非是……
還沒等他的思維繼續下去,屋門就被撞開了,幾個士兵闖進來,三下五除二就把他倆綁了起來,轉眼之間,他和老張就變成了那幾個人中的一員……
他們七個被荷槍實彈的士兵押著,向院外走去。幾個人擠擠擦擦地挨得很緊,好像要用緊緊相依的身子抵擋著無邊的恐懼。韓早先擠在七個人中間,由於彼此的距離太近,他能感覺到身旁的兩個人在得得亂顫,像篩糠似的。他夾在兩個亂顫的身體中間,像過電一樣,也不由自主地哆嗦起來。他極力想把這種恐懼心理壓下去。他不願讓街上的人看見自己太狼狽,他畢竟是韓家的小少爺。但恐懼卻像他趔趔趄趄的影子一樣,無論如何都驅不走它。儘管是六月天,他卻感到一陣陰森森的寒氣襲上來,渾身激起一層雞皮疙瘩,可他身上卻被黏乎乎的臭汗濕透了,脖子上的汗流像小蟲子似的爬著。
出了大門,他們七個被押向塵土飛揚的小街。小街兩旁早已擠滿了人,無雙數驚訝的眼睛就像釘子似的,死死地盯在他們七個人身上。大概盯得最多的就是他這個遠近聞名的韓家小公子了。這裡面有他的同學、同鄉,還有他的學生……
他看到一張張熟悉而驚訝的臉上,都充滿了鄙視,還有一種莫名的仇恨。他不明白,人們為什麼要用這種眼光看他?他真想沖滿街的人大喊一聲,「我韓早先是冤枉的!你們不要用那種眼光看我!我什麼罪也沒犯啊!」
但是,一陣憤怒的口號立刻壓倒了他心裡的呼喊……
「打倒反革命反子×××!」
「打倒惡霸地主×××!」
「打倒國民黨特務韓早先!」
一片叢林般的拳頭伴隨著山搖地動的口號,向他們七個頭上揮過來,好像隨時可能把他們七個人的腦袋砸爛似的。
韓早先不得不低下頭去,不敢再向人群裡張望。可他心裡叫苦不迭,我連國民黨員都不是,哪還是什麼國民黨特務啊?
他盯著腳下厚厚的灰土,磕磕絆絆地挪動著腳步,承受著人們的憤怒。可他覺得自己是冤枉的。一想到冤枉,心裡又頓時生出一份坦然,他那天生的倔強又驟然回歸心頭,使他猛地抬起頭來,坦然地承受著滿街的憤怒、滿街的拳頭……
他想找個熟人給家裡偷偷捎個口信,讓家裡人快來救他。他相信父母傾家蕩產也會來救他的。
在他的記憶裡,父親是一個無所不能的漢子,天大的難事都難不倒他。但他擔心父親會不會像自己一樣也身陷囹圄?轉而一想,不會的。父親人緣好,向來出手大方,誰家有難遭災不等那家自己開口,父親就打發家丁送去一些錢糧。所以十里八村的人都很尊崇他,稱他為善人。這點他繼承了父親的秉性,不看重金錢,只看重人情,所以在韓國結交了一大批舉足輕重的朋友。
他的目光在一張張熟悉而陌生的面孔上試探,可是,沒有一個人肯接受他的目光,一雙雙眼睛都像躲避魔鬼似的躲避著他。有的偶爾與他的目光相遇了,卻又趕緊慌亂地躲開去,甚至一頭扎進人群裡逃之夭夭了。
看破世事驚破膽,閱盡人情寒透心!
他忽然想起三叔常說的這句話。頃刻間,他閱盡了十九年來所不曾領略過的世態炎涼。他心裡忽然生出一種絕望感,這個世界太可怕,太不可思議了!
是的,對於這個富豪人家的少爺來說,這個正在變遷中的世界實在是不可理喻的。
七個人被士兵押著,向著灰濛濛的小街盡頭走去。經過農業中學學校門口時,韓早先懷著一種複雜的心裡,透過大大小小的腦袋向操場裡極目望了一眼,操場裡只有一片空曠的回憶,學生都湧到大門口來看熱鬧了,有人正嘀嘀咕咕點乎著他呢。
他忽然覺得自己很難為情,抬不起頭來,因為他曾在這裡任過教,儘管只有幾個月,但畢竟是為人一回師表,一日為師,終生為父。一名學生的師長被人五花大綁地押著遊街,實在是太丟人現眼了。
可是,當走到小街盡頭時,一個更為嚴峻的人生課題,突然擺到了他們七個人面前,這使韓早先的心驟然一驚,再也無暇顧及什麼臉面了。
長白縣的人都知道,馬虎溝的山腳歷來是槍斃人的地方,偽滿時期就是如此。多少人都在那裡魂歸西天。那是一個談虎色變的魔鬼之地,一般人是很少光顧那裡的。
韓早先本以為是押著他們在小鎮上走一圈,喊幾聲口號,警示一下群眾就完事了,然後再把他們押回到小屋裡,沒想到事情遠不像他想的那麼簡單……
一看向馬虎溝的方向走去,七個人就像突然接到了死亡判決書,頓時感到真魂出竅,死到臨頭了!立刻覺得渾身癱軟,走路都困難了。
韓早先也是一樣。
在這七個人中他是最年輕的,正處在人生的清晨,現在卻遭到了黃昏的洗禮。他才剛剛十九歲,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了,豈不太可惜,太冤枉了嗎?
不過,他沒有像身旁的一個老頭子那樣,像一條抽了筋骨的癩皮狗似的,不得不讓士兵像拖死狗似的拖著……他覺得那樣死也太窩囊了,既然死到臨頭,熊也是死,硬也是死,幹嘛不死得像個人樣?何必讓人家像對待狗似的對待你?
於是,他挺起脖頸,挺直了瘦小的腰板,盡量把腿腳走得利索些。他不是什麼英雄,也沒有黨派,沒有什麼強大的政治信仰支撐著他,他只是一個普通的富家小少爺,只靠著一種強悍的個性頑強地支撐著自己。
他覺得做人即使做到這個份上,也要做得像個人樣!
此刻,就在這走向死亡的茅茅小道上,他忽然想起了妻子……
他與妻子早在兒童時代就認識。不過,隨同他一起度過青梅竹馬歲月的,還有兩個更讓他喜歡的少女,那就是妻子的兩個姊妹。
他在三叔家讀書時,隔壁就是郭家。
郭家姐妹是金華鎮的三朵花。她們的父親是金華鎮的頭面人物。母親是遠近聞名的「法官」。她一天書沒念卻能說會寫。誰家發生了婆媳不和、夫妻吵架等大事小情,只要她那高大的身子一進門,三五句話就能把雙方鎮住。郭家沒兒子只有三個女兒,三個女兒一個賽一個的美麗,最活潑乖巧的還屬老三。他最愛聽三妹的笑聲,一笑起來「叮玲玲,叮玲玲」的,就像小銅鈴一般,非常好聽。有時候他會突然蒙住三妹的眼睛,裝成老頭子甕聲甕氣地問她:「你猜我是誰?」三妹就甜甜地叫他一聲「小哥!」
他雖然長得又瘦又小,卻深得郭家的厚愛,因為他絕頂聰明,是金華鎮有名的才子。姐妹三人都親切地叫他小哥,連比他年長的大姐也這樣叫他。姐仨哪個有好吃的都悄悄地留給他,都想獨享他的青睞。
那時候他還長沒到成熟年齡,情竇未開,經常跑到姐妹三人的炕上去鑽人家的被窩,去搔癢三個少女白藕般的腋窩,絲毫不覺得有什麼不成體統之感。他發現姐仨胸前都長出了兩個小饅頭,就亮出自己扁平的胸脯,疑惑地問她們:「哎,你們都長咂咂兒,我咋不長呢?」逗得姐仨笑得直捂肚子,一個勁兒地捶打他。
郭家父母看到這種情景,絲毫也不怪罪他,倒給他一句疼愛的鼓勵,「你們三個可不許欺負金廠子小哥呀,人家可是韓家小少爺!」
金華鎮這一帶出金子,所以父母給他取小名叫金廠子,哥哥小名叫金子,都是金錢的象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