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面是無比精緻的藝術,一方面是粗糲嚇人的生活,人夾在這二者中間,會多麼苦。除非他是個傻子,是個麻木的傢伙。我因此而願意在一片黃土流沙上開始全新的生活。這既源自想像,又具備現實的依據。我先行一步的朋友說明了這一點。
多少向基金會的她透露了這個計劃。因為是人生的大計劃,我想向她說一說。她是我第二個將自己交付過的人,因此我不能也無力超越。我想無論是她還是自己,都領悟到了這一點。她絕不是隨隨便便的人,她自有可尊敬的地方。
對我的計劃她未置可否。她提出了一個可能性,即是否可以在高原地區施行一個基金會的頂目?如果這樣,我仍然還是基金會的人。我在心裡卻悄聲說:「換言之,我還是你的人。」我沒有說出來。我害怕揭破她的想法。她真的喜歡我,對我的長期離去會有一種沮喪,短時間可能戰勝不了。我在這次對話中曾在腦海中蹦出一個問號:我是誰?
我要回答這個問號可不容易。
還沒有回答呢。她直到最後也沒有聽到我一個字的同意。是的,她那麼聰明,怎麼會不明白我因為厭惡才走開?她不再勸阻我說服我,但一定要讓我帶上一大筆錢,不管我做什麼,為了安全,她說我需要這筆錢。我不需要。有了這筆錢,我就毀掉了一半,還談什麼安全。
最後她說:你經常回來吧,就像休假一樣。你不能老在那裡。你聽到了嗎?
我點點頭。我聽到了。我如果經常回來,我為什麼還要走開呢?
△我身上帶有纍纍創傷,這創傷有我尊敬的人留下的,也有我心愛的人留下的。他人是否如此?不為人知的創傷,隱秘的創傷?它們交疊一起,壓迫我的心。只有深夜時分,我才能感知它們的疼。需要多長時間才能康復?快二十年、三十年了,還不夠嗎?還要我等待多久呢?
我也給別人留下了創傷。人生就是相互損害、挫傷、折磨,有意或無意。不管怎麼說,人生都是這樣。你如果能夠稍稍認真地追究以往,就會同意這個說法。
人寬容下來,才能活下去。諒解他人吧,給予一點原諒。原諒了之後就是愛,愛他們——為相逢,為相識和交往,為更進一步的那些事情。如果有了肉體的接觸,那麼應該十二分地珍惜。背叛了致命經歷的人,會是世界上最冷酷最無義的人。
△基金會的她曾經對我概括,說人的一生大約有四種辦法——這四種都是下策——來回應自己的絕望:一是揮霍;二是醉酒;三是吸毒;四是濫交。這四種辦法既古老又常見,是無能的、沒有想像力的人願意就近踏上的捷徑。
「你呢?」我當時很不禮貌地問了一句。
她立刻不假思索地回答:「我是第一種,揮霍。我不停地燒錢,遠遠超出了限度,這也是一種麻醉。不少人用這種辦法緩解痛苦。可是這會給其他許多人造成痛苦。因為錢不是無緣故地得來的,平常說血汗錢嘛。這種辦法比較起來更是罪孽深重。可是沒有辦法,我不揮霍已經不能活。」
難得她會這麼直率。其他的三種不用解釋了,例子多得不得了。我見過天天泡在酒裡的人,最後就那麼死了。有幾個酗酒的人是生氣勃勃的、能夠較真的人?吸毒者更不用說了。至於濫交的人,我還比較陌生,因為這大概還不止於一般的花花公子式的人物吧——她可能猜到了,喝了一大口飲料,看著我說:「我有一位女伴就是這樣的人,她不是壞人。她看上去什麼都有了,可就是絕望,對生活絕望。她幾乎每天都要找一個男友,有時更多。她用這種辦法來麻醉自己。她多麼可憐。我問她為什麼不能嘗試別的辦法——更有想像力、更有難度的方法?她搖頭,說做不到了。還有一個男子看上去很不錯的,事業各方面也相當好的,也採用了這種辦法。這個男人也是每天都要找女人。他們真是可憐。他們以這種辦法打發絕望,就會更加絕望。其中的一個已經完了,那個可怕的後果很快顯現出來……其實他們都逃不脫那個結局。當然,沒法不悲慘……」
「有的人出家了……」我打斷她的話。
「是啊,這比起如上的那四種方法,較有想像力一點。」
我琢磨著。我在問自己是不是已經絕望?我發現常常要答一句:是的。但是我在用這四種方法之外的什麼來麻醉自己嗎?如果是,那麼它無論多麼有想像力,在本質上又與那四種方法有什麼區別呢?這一問,嚇出了一身冷汗。
關鍵問題是我要告別絕望。
人不能絕望。如果絕望了,可要趕緊走出來啊……
△我逃脫之路上的居處沒有告訴老健他們。在匆忙的那一刻,我支吾了一下,說會設法找到他們,迴避了這個要命的問題。我一個人時想起這個就不安。可是沒有辦法。我不能太大意——這與信任與否沒有關係,這是逃脫的一個規則。
正像我不讓他們相互聯絡使用電話一樣,這也是一個規則。保衛部那些人已經動用了高科技,你不遵守這個規則就得付出巨大代價。我對老健他們給予我的無微不至的關懷、特別是信任會永遠感激——那麼對照自己的提防,就顯出了某種冷酷。城市人和小知識分子的戒備心出現了。可是我不敢讓他身邊的人知道我的行蹤。那些人因為善良或其他會口不擇言,然後就是暴露。
比起正規緝拿人員,保衛部和刀臉他們已經是更難對付的一夥。這一夥因為金錢的魔力,已經變成了一架高效運轉的機器。這機器效率空前。沒有信仰也沒有金錢的隊伍,最後要敗在有金錢的隊伍手下。當然,金錢的隊伍比信仰的隊伍還是要差一籌。問題是現在已經沒有信仰的隊伍。所以刀臉、還有保衛部這一夥就成了最厲害的角色。
△我最艱難的日子裡,想的卻是另一個人的艱難。查查會比我更苦——她或者正痛不欲生呢。她需要選擇的是哈姆雷特說過的那句名言:「活著還是死去?這是一個問題。」
她不是一個深中實用主義蠱毒的人,所以她才美麗,才有那樣的嚴峻選擇。沒有人會明白她的離去包含了什麼,只有我——兩人當中的一個才知道。
她不會背叛我。她在用自己比生命還要寶貴的東西在保護我。所以,我怎麼會對自己的安逸這麼小心翼翼?我不該做個膽小鬼了。
想起這些,就對平原上的憤怒沖決毫不畏懼了。
我甚至在想,她柔弱的雙手有一天會攥緊什麼、會殺死那個傢伙?老天,求求你吧,你放下吧,這不是你做的事情。這樣的血脈賁張的時刻留給男兒吧,自古以來就是這樣。
△那個混蛋竟然在後來不讓她登台演出。他只讓她在隱秘的居處化妝演唱過。只憑這一條,這傢伙就該死。這傢伙的父親就是一個十惡不赦的惡人。看看那副嘴臉吧。
更多的細節她不曾講過。我知道這是因為她的善良,她害怕傷害我。她不願將一些抹不掉的記憶留給自己的愛人。
我們分手後另有一次極短的相處時間。除了說話,就沒有別的事情。我們沒有過於親近。她叫自己「髒人」。我也叫自己「髒人」。兩個不乾不淨的人在一起詛咒著,忘記了溫存。這樣的世界啊,誰乾淨得起來呢?
△如果沒有巨大的噪音,朋友的那個草炭廠該是多麼好的隱居地。機器隆隆,在粉碎秸稈之類。什麼都粉碎了。人類的幸福有多少是被這噪音給粉碎的?我看很多很多。人一路奔逃,有時就為了躲開這無時不在的噪音。
它棄塞了所有的角落,無處不在,讓你無處躲藏。沒有什麼東西像它一樣無孔不入。
我特別喜歡基金會的她——那個安靜得要命的地方。什麼都聽不見。安靜是福,不僅是心的安靜,還有環境的安靜。
人在寂靜之地,望著一片星空。這就是我一生的追求。
在平原上的日子已經屈指可數了。我再待一些日子就該起程了。這之前我還要換一處居所,並為此煞費苦心。
在安靜的地方閱讀、想事,這是多大的幸福。我這輩子都離不開書了。我會把一些老書反覆閱讀。它們曾經有過的那些氣息,是我更年輕的時候領略和記憶的,所以我從中尋找的,只是自己的青春。
我老得多麼快啊,已經往四十里走了。我得抓緊時間啊。我快些行動吧。
△「絕望」這個詞在那個夜晚一直在我的腦子裡徘徊不去。因為基金會的她與我談得太多了。她很少談這麼多,她是一個默默做的人——在一切方面都是如此。話少,享受生活和沉默。隱在自己的角落裡享受,一個極聰明的人。她有一副不太大、然而相當豐腴的體態,並不臃腫,緊湊可愛。她以自己的聰明保護著身體和一切。由於平時話很少,她暗中感悟的東西真的不少。比如她對「絕望」的見解,對我有很深的啟發。
「你選擇了衝撞的方法對付絕望,這就比那四種老法兒更有想像力。」她這樣說。
我多想說:不,我沒有絕望。正因為不絕望不頹喪,才有這樣的激憤,才有所行動……只是這樣想,沒說出來。因為我心裡的底氣不足,因為我多少知道自己真的是絕望的。
天哪,快讓我走出絕望吧!讓我走到與自己的年齡相匹配的積極當中吧!
我不甘心以任何一種麻醉自己的方法去對待絕望。
同樣是為正義和不平而搏,它的出發地也會是不同的。忘我、迷狂、不管不顧、不問後果,這也可能是在使用一劑止痛藥,是在麻醉自己。
我那個晚上失眠了。我沒有反駁她一個字。我要從頭想好。
△和基金會的她的分別,與查查的分別有什麼區別呢?一個是多多少少的依賴,一個是心痛。一個是身體和心情的需要,一個是觸電一樣的戰慄。
我將在合適的時候告訴查查。不然就是欺騙。我想告訴她:親愛的查查,我找到的這個人,比你身邊那個傢伙好多了——壓根就不是一類人。如果硬要把他們比作動物,那麼一個是土狼,一個是長頸鹿。食肉與食草、髒與潔之別。
查查,我們倆暫時就需要這麼待著。來不及泣哭了,生活太峻急了,人在湍流裡掙扎還顧得上那麼多怨艾悲淒?先活下來吧,總有辦法。只要我們足夠大氣足夠頑強,總會有辦法吧。
△走出絕望的最好方法就是種植和建設。我很少在這樣的勞動者當中看到被絕望纏得半死不活的人。他們有憤怒,但沒有賭徒之勇,痞子之悍。看看他們的兩隻手吧,比如看看老健他們的手吧,筋脈,繭子,那是寫滿了樸實和力量這幾個字的。而賭徒和痞子的手青魆魆的,而且發黏。
所以要找一塊開闊的地場,去通風透氣的高處,那兒陽光燦爛。是的,已經有那麼多朋友先行一步了,我跟上去吧。
開始吧。人生還未過半,來得及。就算八十歲了,我也有勇氣重新設計自己的生活!我瘋了!
1992年1月—2007年5月一至四稿於龍口、濟南
2009年7月五稿於萬松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