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紀事 卷四·第十二(8)
    我會花上自己的一生來收集這些屑末……

    △我們後來又約會過。冒著生命危險。在她出生的那個小屋裡,一個貧民窟裡,我們愛得死去活來。用她的話說,就是「你不要再憐惜我」——可我,怎麼會不憐惜她呢?她就是我的所有我的一切啊。

    從那裡走開,我覺得自己好像第一次擁有了她似的。

    那天一路上我在想:該怎樣懲罰那個兇惡的白癡和糞便呢?該用一顆當量足夠大的手雷塞進他四方形的屁股裡,來一次酣暢淋漓的拆解。有聲音。滾滾雷聲。

    △我幾乎不想為基金會工作了。但我沒有辭掉這份公職。我知道這個世界上誰在玩錢、他們的大部分秘密。那是低等動物所熱衷的一種遊戲。我生來不是做動物的,我是一個人。

    人也有動物性。我的老師是一個大寫的人,可是他也有動物性。猛烈的動物性,侵犯和撕咬。但這不是他的常態,而玩錢的那部分人卻是以動物性作為常態。從這方面來說,我突然為死去的老師感到難過了,甚至覺得自己對不起他——我如果早一點將內心裡的原諒告訴他,他會不會避開那條絕路呢?

    老師是一個人,他想殺死自己身上的動物性,結果連同自己這個人一塊兒殺死了。

    △在東部平原上我看到了真正的富庶。這兒真是得天獨厚,自然條件棒極了。怪不得最大的葡萄酒城要出現在這裡,遍地都是葡萄園。這些園子隨便拿出一個都像人間天堂。可是你不能走到一些旮旮旯旯裡,不能到一些隱蔽的角落——這裡會像其他地方一樣骯髒可怕。

    一個人一旦變為書生也就再也不可能成為其他什麼人了。他一生都會是野蠻的敵人。他追求所謂的正義和公理,直到死亡。他走到任何一片土地上,都睜著這樣一雙執拗的眼睛。

    我一直感到和她在一起,就必須像一個最好的兄長那樣生活。我會是一輩子不讓她失望的男人。我一旦發生了偷竊之類的行為,她就會為我難過而死。我不是那種純潔無污的不食人間煙火的人,可是我會衝動——為正義去衝動。有時我也想殺死這種衝動,可是我做不到。

    有人討厭「正義」這兩個字,認為它是騙人的,它根本就不存在。不,它存在,每時每刻都存在。它堅如磐石,就看你有沒有勇氣去搬動和觸碰了。

    有一個人曾經惡狠狠地對我說:「看看你這張蒼白的小臉兒吧,你能做什麼?」他在蔑視我。他以為我身材單薄,體重不足七十公斤,就一定是個微不足道的角色。他可能忘記和忽略了一些事實、一些歷史上出現過的例子。

    一個人的記憶力、決心、愛和仇視的能力,從來不是由身高和體重來決定的。那些糞便也許應該小心我一點才是。是的,我可能是、我必然是——他們一生的頑敵。

    △我有一個平原上的朋友,以前誤解了他的名字,總把他的「伽」讀成「佳」這個發音。他也從來不做糾正。後來我才知道那個字在這兒念「茄」。不同的念法大有區別。這裡面隱含的東西讓我漸漸體味著,深以為然。「伽」是他內心深處的一個嚮往和象徵?甚至是一個去處?具體到一個「去處」也許是不可能的。這裡面隱約透露出他的兩難心境,還有難言的一種悲涼。

    我像他一樣,有時真的不知該走向何處。我只好在這兒擁擠著、掙扎著,愛著和憤怒著。

    另幾位朋友——他們有的是大學裡的同學——去了高原地區。那片蒼涼之地上,他們幾乎在重新開始。我深深地羨慕著。心底的向往日益強烈。

    而這片窪地已經太擠了。經過了上千年的淤積,腐殖層深不可測。一代又一代的茂長和繁殖,擁擠不堪……我應該離開了……

    我如果與之在高原相約呢?我是說那位平原上的朋友?還有,我如果與她相約呢?我的查查!我願意變得一貧如洗,你呢?你敢於從出生地的那個貧民窟開始,和我手挽手地往前,走出第一步嗎?

    △如果不能離開,那麼以我目前的處境來看只有兩條路可走:一是墮落,二是撞碎自己。

    撞,碰撞,劇烈碰撞,可是一時還不想撞碎自己。

    可是那一天已經不遠了。我似乎已經聽到了血肉迸裂的聲音。我還年輕,血流滾燙。

    我多麼想念你,查查!查查!查查!

    下篇

    △回到城裡的日子格外煎熬。這兒離查查太近了。當然她可能不在城裡,要知道那個傢伙帶著她到處跑,一會兒天上一會兒地下。無數的隱秘處所,各種花樣,他都要讓她從頭經歷一遍。就像接近了世界末日一樣,他瘋狂地揮霍。他們昨天還在美國西部曬太陽,今天可能就在城郊的一個別墅裡游泳了。

    基金會裡的二老闆只大我五歲,是極有背景的一個女人。她在財富上雖然難以和那個傢伙相比,可是已經進入了物質享樂的自由境界了。她可以隨心所欲。平時她像個男人一樣,舉止帥氣,這不但不讓我討厭,還令我多少有點喜歡。她留了男人一樣的板寸頭,因為眉目英俊,所以有了另一種可愛。因為大老闆基本上是不問事的,所以她的權力超大。

    她喜歡我,給了我許多自由。我一連許久不到單位上來,她也可以容忍。她對我的要求十分簡單,即為其完成一些輕鬆的工作,如果稍有難度,她即讓別人去做了。我漸漸發現她對我表面上的文弱有一種同情在裡面;或者有一種愛惜在裡面。人是特別複雜的,比如她,與我交談時很希望我們都是男子——一對男性夥伴。她心理上願把自己歸於男子,但這又與她開拓事業的魄力無關。

    她在城東的一個地方有一個稍稍隱蔽的地方,從表面上看是一般化的帶閣樓的平房,內部卻是極高級的。這兒甚至有室內人工湖,有湖邊沙岸。幾把躺椅一擺,你恍惚覺得是在野外的某處——大河或大海旁邊。她帶我到這裡來過。在湖邊她偶爾要吸一支煙。平時她沒有這個嗜好。她從不下水,但衣服穿得十分寬鬆簡單。她要求我也這樣。

    我從沒有對她說起過查查的事情。

    從階層上劃分,她多少接近一點擄走查查的那個傢伙。但我不厭惡她。因為她有一種無法掩藏的樸素,對人還算誠懇。她並不掩飾對我的喜歡,卻從來不讓我難堪。她說:「都是過來人了,願意做你就做一點,有障礙、不願意就算了。」我說:「我不願意。」她說這沒有什麼,這種事勉強不得的。

    在深夜無眠的時候,我們倆在湖邊躺了幾個小時。這時憤恨的淚水在我的眼中旋轉,但她一無所知。我在想自己的查查。我真想以嚇人的墮落報復一下。我這樣想時,竟然十分衝動。

    我真的有些蠻橫地對待了她。她有些害怕和吃驚。她說:「白,你也是豹子啊。」

    我的淚水不適當地流了許久。這讓她明白了什麼。她何等聰明啊。她吸了一支煙,說:「白,你是有愛情的人。」我沒有回答她的話。我恨自己在她面前流了淚水。

    我對她有特殊的感激。她並不邪惡,雖然在金錢的方向走得很遠了。就因為她,我離開這個基金會的日子拖了很久。是的,我未能毅然割捨。

    後來我們那方面的事情極少。但是她因為我心裡埋藏的東西而憐惜我。她沒有深問,但她感到了我心裡的痛疼。

    △這片美好的平原!我在心裡將其當成了查查,她們有一樣的命運。都一樣被擄走了。一時不能歸還,飽受侮辱欺凌。我為老健他們所感動,回頭看一下自己這幾十年,幾乎沒有過這樣清晰透明的友誼。完全是無關乎個人利害的交往。

    是的,我的一些朋友鼓勵了我。但我並非按照他們的旨意做事。我有自己的眼睛和心。我甚至不能聽從寧伽的勸阻。我比他更加一意孤行?我曾在私下裡將自己與之做了對比,發現我們之間差異很大。表面上看志同道合,實際上不是那麼回事。首先是經歷的不同造成了這些區別。他的生活道路比我曲折十倍,比我深謀遠慮,也不乏韌性。可是他的顧慮也遠大於我。他還有一種反覆判斷以至於丟失了寶貴機會的那樣一種缺陷。但我不願說他更膽小,而只說他缺少某種行動的性格。

    △我渴望痛快淋漓的沖決和行動。在這次行動之前我除了與城裡的那些好朋友談過,還和我的直接上司訴說了心中的憂憤。她的心離平原上的農民多遠,可是她竟然完全理解他們,也理解我目前的處境。我知道這不完全是因為情感上的關係。她痛恨不平和欺凌,但她卻穩穩地做了一個利益享受者。這就是她的複雜與矛盾性格。

    她願意從金錢上資助我,我拒絕了。

    第二天就要回平原了。我們在一起待了一夜。彷彿有什麼預感似的,她這一夜對我好極了。好像我就要一去不歸了似的。就是這一夜,我問了她一個絕不該問的問題:許久了,從來沒有見到你的男人,你也沒有提到他。她聽了就笑,說:「那東西!」

    說過這樣一句話就不再提他。但我知道她現在的男人是一個嚴肅而正統的人,職位很高。她沒有孩子,她和他基本上也沒有往來。有人私下評價說:「只要是事業干大了的夫婦,他們之間的關係都是這樣。」

    △寧伽最有趣也最讓我感動的是,將我引見給一位絕好的姑娘。這樣說沒有一點玩笑或不恭,那姑娘真是可愛——極其可愛。她的聰慧與敏感、善良,都是第一流的。第一次見她時吃了一驚,就像夜間的滿天雲朵裡突然閃出了一輪明媚的月亮。那雙眼睛面前什麼都無可逃匿。我甚至認為她一眼就可以看穿我在想什麼。

    可是我不能走近她。為什麼?因為寧伽的緣故嗎?當然不是。他和她情誼深厚,但僅此而已。

    我覺得自己比她更為污濁,她的純潔讓我望而卻步。再就是,我無法忘記查查。查查對我來說,可能就是永遠的查查。

    我是一個什麼人啊?深情,專注,卻又和另一個女人有了那種曖昧。我鄙視金錢的腐蝕,可是又常常並不拒絕、甚至是多少貪圖物質方面的安逸。我嫉惡如仇,但在巨惡面前又不止一次地忍讓和退步。我剛毅衝動死都不怕,但有時在得失之間又會反覆權衡,屢屢貽誤。我所欽佩並努力實踐著的行動性格,不但沒有嚴格地貫徹下去,實際上還差得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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