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紀事 卷四·第十一(4)
    有一天,你似乎真的出現了,你出現在這同一間屋子裡,你仍舊在彈琴。

    ——是你嗎?

    你們同樣地芬芳,同樣地美麗,同樣地聰慧,同樣地善良……就因為你還在這裡,還在這架琴的旁邊,我就會守望在這個荒原上,寸步不離。我要守望下去,所需不多,只想偶爾聽到你的琴聲,只想知道你還在這兒,與我同在一片荒原上,這也就足夠了。

    夜露灑下來,衣服不知不覺被打濕了。我蹲在樹下,背倚著它,瞇上了眼睛。這樣直到許久過去,一隻手掌搭在我的肩上——四哥的煙味一下飄進我的鼻孔。我睜開了眼睛。

    「她還沒回哩。」他望著那個窗子。

    我點點頭。我問:「四哥,你說肖瀟會不會不辭而別呢?」

    「這怎麼會呢!」

    「如果她已經絕望了呢?比如說她喜歡的海邊,這裡的自然環境被破壞成這樣了,她會不會乾脆離開呢?比如說有一種鷺鳥,它們只從河水變色之後一次也沒有飛回來……」

    「肖瀟不是鷺鳥。」

    我沒有回答。其實在我的心裡,她早就是一隻潔白無污的、高貴的鷺鳥。

    沉默了一會兒,四哥重新點了一鍋煙。他吸了長長的一口,吐出,看著遠處的一顆星,歎息了一聲。「夥計,咱們走一走吧,往北邊走走……」

    我們一起走出了園子。往北,一直走到了一條溝渠旁邊。再往前就能聽到噗噗的海浪了。月亮升起來,剛剛樹梢那麼高,黃黃的。一隻不知名的小鳥沙啞一叫。我止住了步子。四哥催促我,我屏息靜氣,一動不動。「怎麼了?」他問。我問:「你聽——聽到了嗎?」四哥取下煙鍋。他向著海的方向轉著頭顱。我告訴他:「是琴聲!你聽——」我真的聽到了絲絲縷縷的琴聲在風中響起。還沒等他回答,我已經在轉頭向著回路走去了,步子也變得急促起來。

    四哥一聲不吭跟上我。

    我們又來到了那棵大樹下——對面的那扇窗戶依舊沒有燈光……

    03

    這是永恆的記憶:不知何時,我被一種濃濃的香氣牽引著,進入了一間小小的然而是十分潔淨的小屋。這是哪裡?啊,我看到了一束濃旺的野花插在一旁的水罐裡。窗外的月亮這麼明媚,它的光色從一片薄薄的紗簾透進屋裡,讓一切都籠罩在透明的芬芳中。你在琴邊坐下,雙手輕觸琴鍵。與秋天的微風合在一起的、像呼吸、像激動的喘息一樣的聲音緩緩響起。生命的呼吸之聲,偶有深深的歎息。這是穿行而過的活生生的氣息,吹向大地、田野和人心。我無法平靜,卻要屏息靜氣。你在這架琴旁坐了許久許久——二十年?三十年?你用這古老的琴聲召喚了一個中年男子,他兩手空空地站在琴旁,欲罷不能地沉默、或往窗外張望。

    不,那不是現在,而是二十多年前,是十幾歲的少年——他在這間琴聲繚繞的屋子裡垂首而立。

    風大起來,他留下來。你讓他留下來或直接就是他不再離去?已經無從記憶。夜深了,他睡過去,頭顱抵緊你的胸窩。你無所不在的氣息卻讓他一次次醒來——他發現自己正在夢中吸吮你的雙乳,你給驚醒了,滿面含羞卻又不忍推開。是的,一個孩子,而且,夢中。你一下下撫摸他的額頭、頸上的茸發,又親吻他的眉毛、眼睛……多麼熱啊,這個秋天的夜晚宛若盛夏。你的臂彎是幸福的搖籃,是人世間最大最香的一塊生命的糕餅。他試圖咬一下:輕輕一口,稍稍用力……你開始呻吟。你的呻吟讓少年——也許是一個青年或中年——夢境中的年輪緩緩轉動模糊不清——血脈賁張。就算一個少年吧,這少年出奇地頑皮和執拗,讓你驚訝地張大了嘴巴……啊,你潔白的牙齒在那一刻美極了,你用它咬一下少年的頭髮、手指和隨便什麼地方。

    你如花的胸窩上印遍了他的嘴巴、眼睛、頭廓、十指和雙頰。你如同雛菊一樣的體息瀰漫了整個夜晚、整個生命。

    ……恍惚中兩個人在琴聲裡越走越遠,最後一直走到了海邊。兩個人徘徊了許久,一會兒站立一會兒奔跑。好像倚住了一棵紅葉李,你們久久地相擁。風大起來,往回走。琴屋或其他的地方——只有一片星光從窗上灑下來,印在床上。在隱隱約約的暉光裡,你們閱讀、停息,把最隱秘最親近的語言送進彼此的耳廓……後來發生了什麼已經不記得了,但你們並沒有走得更遠。似乎是這樣。秋天,或深秋。

    從那一天開始,有一個人的胡碴變得更黑。烏黑如鐵。

    她用琴聲告訴遠方的親人,自己的母親:我在荒原上找到了自己的兄長,一生一世的旅伴和摯友。頑皮而深情的傢伙,很棒的土著,根紮在土裡的愣小子。這個人啊,可以絕對信任,可以一萬次無所保留地將自己交給他。可是我們約定了不這樣做——彼此諒解彼此寬容,裝模作樣信誓旦旦。不,我們極其認真。後來的恪守即說明了一切。

    彷彿就在那個深秋的夜晚,兩人在一道險崖上遊走……馬上就要跌落的時刻,我們緊緊地攀住了。

    一切都消失了,遠去了。我咂咂嘴,口腔裡還隱約留有雛菊的氣息。

    04

    從園藝場的邊界繼續往前,四哥迷茫地站住了。我今夜胸間一片灼熱,只不願停下腳步。他站在那兒吸了一會兒煙鍋,一直目送我走進黑漆漆的夜色裡。

    我走著走著,一抬頭發現前邊就是村莊的輪廓……我繞開它,竟然還是往前。這樣大約走過了三兩個村莊,還是不想停步……最後,我看到了一片茂密的小樹林。心上的灼燙立刻化為一股濃濃的熱流——我小聲咕噥了一句:「三先生……」

    林中的那兩隻大白鵝聲聲不歇地叫了起來。只一會兒就出來了一個人,就是那個留了長髮的跟包。

    當他辨認出摸黑走進來的人是我之後,頗為吃驚。我不想進去打擾老人了:他說三先生正在打坐,一會兒結束後還要親手訂正《四疾論》。這使我問起他們的著述可否順利?對方答:已經進行了三分之一,還算好;老人字字嚴謹哪,所以這項工作別指望會很快完成。

    「你呢?」他問。

    他指的是我正在記下來的烏坶王和煞神老母——那個關於平原的不寒而慄的寓言……我只說一句:「我會做好的。」

    我們站在林中說了一會兒話,跟包再次邀請我進屋喝茶:「我們悄悄的,別驚動了老人就是。」他攬了一下我的肩膀,然後走在前邊。

    我們是躡手躡腳進入那個方廳的……老人打坐的身影投在了一面拉扇紙壁上,這使我覺得就像面對了一尊雕塑似的。我無聲地吮著手裡的黑茶,眼睛卻一直沒有離開那個投影。

    看著看著,腦海裡突然縈繞起一支旋律,它就是那絲絲不斷的風琴聲——某一天該請肖瀟為三先生也演奏一曲!我這樣想著,就說了出來。跟包馬上凝神望著我:

    「你是說園藝場的風琴?」

    「你也知道?」

    跟包點頭:「就是。三先生採藥路過時,只要聽到了就要停下來,會一動不動聽上半天……」

    我一聲不吭。我心裡充滿了感動。「啊,那是她的琴,她的琴……」

    螞か

    01

    一群小憨螈在平原上游動不息,這讓煞神老母從心裡高興。她飲酒,大口吞食各種吃物,腹脹難耐,排泄出的氣體把高處盤旋的鷹都熏跑了。這些日子裡她突然想念起山魈來了,就對憨螈說一聲「我找你爹去了」,拔腿就去了大山裡邊。

    山魈是個沒記性的人,差不多將這個女人給忘記了。她一見了他就喊:「要、要,要你的命啊!」只有這呼喊讓山魈愣住了神,專注地看她。她於是像第一次見他那樣,噗一聲躺在了一塊大石板上,四仰八叉,一絲不掛。這場景讓山魈一下想起了幾年以前,於是像上次一樣蹲下端量她,這樣許久,伸出腳一下下踩起了她的肚子。那些小蟲吱吱叫,顯而易見,她的肚子裡又生滿了饞蟲。這些饞蟲的呻吟聲由大到小,直到無聲無息。山魈側耳聽聽,最後狠力按住了她。

    她和山魈在一起待了三天,身上佈滿了青一塊紫一塊的印痕。她搔著身子說:「真解癢啊!」她開始與之訴說起這些年的分別,告訴他:你已經有了一大群孫子和重孫子了,這些小傢伙長得全都一樣壯碩,他們既像他爹他爺那樣悍暴,又比他爹他爺還要陰毒,一個個都是要命的主兒。而且他們和自己的長輩一樣,全都是交配繁殖的好手,還沒等成年就急著幹那事兒,結果平原上的女人一時都不夠使喚的——實在沒有辦法了,他們也只能擁進城裡去找對兒……山魈從來沒聽說過「城」,就問那是什麼東西?是日物還是吃物?煞神老母哈哈大笑,許久沒有笑這麼痛快了:「你就掛記這兩種東西啊,日和吃!『城』嘛,它大了去了,那裡人山人海,一個人只要入了『城』,就像一尾小魚游進了大海裡一樣,你就再也找不見他了!」

    山魈望著莽林的山影,呼呼大喘,好像正遠望自己的兒孫似的,長長的鼻中溝抖動不息。他突然就大聲呼叫起來:「要、要,要你的命啊——」

    山巒發出了一陣陣的回聲:「要命、要命、要命……」

    煞神老母從大山往回走的時候,一腳踏入山地與平原交界處,就看到了天上有一群黑乎乎的東西在飛旋,像雲彩一樣時濃時淡——當它們落在一片綠地上時,不過是一小會兒的時間,再次飛離時,地上竟然只剩下了光禿禿的泥地!「啊喲,啊喲這東西歹毒!真歹毒!」她一直瞅著它們在半空裡旋轉、旋轉,有時追上幾步,有時又蹲下來看。有一個來不及離去的小東西被她捉住了,原來是一個小螞蚱!「就你這樣的小物件,會有這等神力?你們是從哪裡來的?」小螞蚱嘴巴活動著,不會說話——或者它說了她也聽不懂。

    煞神老母決心要與這種小東西通通聲氣,因為她喜歡世間一切歹毒的東西!用什麼辦法呢?想得頭痛,想到了找烏坶王商量——這個急性子傢伙總是催促她快些干,恨不得一大早就把這片平原——合歡仙子的後花園搬個淨空。可是世上萬事萬物都有個限度,少不了還得一步一步來。只說眼前吧,它的通則是:這邊毀掉一棵樹,烏坶王那邊才能添上一棵樹;這邊毀了一塊田,那邊也就多了一方土。烏坶王找來十八條飛驢,六隻神駝,每到了夜深人靜時分就馳騁搬運起來。可是飛驢和神駝近來一次次空載而歸,讓他好不懊惱!這會兒烏坶王又開始埋怨。煞神老母癟癟嘴巴,冤得差一點哭出來:「沒法兒,小憨螈們盡了全力,可是什麼事都不能一口吃成個胖子吧……還有就是,以前咱們只看重大傢伙,像我孩兒,他們一個個身大力不虧,就忘記了找一些小不點兒——其實它們個頭兒雖小,合起伙兒幹事更歹毒哩!」

    她這樣說時,烏坶王一直用奇怪的眼神瞅著她。

    「這是真哩!我從山魈那兒探親回來,半路上就遇見了一大群螞蚱——老天,小東西們一起一落,眨眼的工夫,一地的綠色就沒了!你說它們要是幫幫咱的憨螈,那事兒該多好辦?愁的是它們聽不懂咱的話呀!我這會兒就是求你快快找來個『通嘴子』,把咱的話一句一句說給它們,它們如果依了咱,興許這事兒就成得快了!」

    烏坶王扳著手指算了一下,說戰混沌那會兒倒是結識了幾個「通嘴子」,問題是許久不用他們了,一個個老的老死的死,還不知能不能遇到頂事的呢!「我差人找找看,只要他們當中有一個會喘氣的,我就讓飛驢馱了送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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