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紀事 卷四·第十(1)
    心旅

    01

    ……驀然立定,看一座座山嶺甩到身後,看蒼蒼茫茫、波浪起伏的山巒消失。開始的時候會惦記來路,一根細而柔韌的線在牽拉不息;後來這線越扯越長,終於化為一根透明的、若有若無的游絲……從哪裡來?到哪裡去?心界裡一片茫然。前邊是混濁而寬闊的河流,但模糊了河流的名字;找不到河橋就踅回。腳印在茫野繪下了奇妙的圖案。朦朧中幻想一個仇人、一位摯友、一次宿命般的愛情、一點微薄的希冀、一腔憂傷、一次深深的創痛。空蕩蕩的長路將各種呼喚都甩在了身後。心裡隱下了火焰,背囊裡裝滿了友誼和宿怨、一把匕首、幾支折碎的香煙。一遍遍默念武早——你同樣行走在漫長的旅途上,你掙脫了林泉,卻無法走出象蘭的迷宮。

    武早的信在旅途上成為我惟一的讀物。我能夠想像他的狀態,他沉浸在一種情境之中,瘋迷一般寫下了這些無頭無尾、前後糾纏的話語。在信中,他越來越多地把我和象蘭這兩個不同的收信人攪到了一塊兒——這使我不由得要想:最終怎樣將這些信轉交給那個女人?

    這樣的時刻,多像跟釀酒師面對面地對飲,傾聽他的囈語。

    ……他們把我囚在鐵籠裡。可我不會傷害任何人……有了想事情的時間,從頭想了一遍仇人。我不認識他們:可他們把我弄到這裡來,想毀掉我。是的,我明白,有什麼在一點點靠近……模糊的不認識的仇人更是可怕,他們才是真正的仇人!你快來吧,來吧……我聽到了咚咚的響聲,從地下傳來。有人硬是用十根手指挖開了一個洞。

    日夜想你。合計自己有多少錢。一千六百多元積蓄,全部取走吧。我當年屬於承包集團成員,按獎罰條款,可獲兩萬八千三百元——你可以支配它的百分之八十,剩下的,嗯……裝一點放在襯衣小口袋裡……錢是小小的通行證。有個傢伙長了一雙女人的眼睛,猛士的心腸。他在鍛制一把寶劍,一旦功成,削鐵如泥。時勢造英雄啊,我覺得在這個傢伙身上,也包括他的那些北方朋友,有點特別的力道……讓我們拭目以待。你屬於海底精靈。告訴你一個秘密:茅屋一角有兩塊青磚,上面蓋了一層浮土;把磚頭撬開,下面就是一個木匣,油紙裡包了三萬金幣。

    這是為一樁大事情準備的本金。我告訴你,不是讓你取走——一旦發生大事——那個大事眼看就快了——你我都要用它。我們要有個提防。有一天我把磚頭撬開,摸了摸金幣,那個拐子老頭用槍頂在我的後背上,槍口冰涼。他誤以為我是來取它的。我頭也不回,只慢騰騰把懷中的一點錢掏出,合到一塊兒,然後放平磚頭,再蒙上浮土……那支槍筒從後背撤開了。我看也不看,拍拍手走開。

    半夜裡睡不著,惦記那個大事——它真的快了,北風裡傳來了消息。我點上蠟燭,到那個角落一摸,磚頭還在。我撬開看了,裡面空空的!我哭了。讓我真正難過的是……象蘭,你知道我那會兒看到了什麼?那兒只剩下了我剛放上的那一點錢。他們取走了所有的金幣,然而扔掉了我的錢。他們遺棄了我——

    只有你才能收留我,才是我的歸宿。可是如今你也厭惡地把我推開。從此我就成了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那就一個人走開吧。我想有一支槍,一支連發短槍,藏在衣襟下面,在孤單無望憤怒難挨的時候,在急得要撞牆的時候,就拔出來:砰砰!

    我也是一個獨身大俠,有一天會將你劫走,把你馱在馬背上,一陣鞭打快馬……老寧啊,這傢伙偶爾唱幾句滑稽歌謠。酒中的亞鐵氰化鉀,在酸的作用下會產生劇毒氰化物,一旦超過五十毫克准要死人。結果毒死了一片少女——一個個水靈靈的,十七八二十來歲,一米七以上的個頭兒。可惜!這真應了那句話:「情有可原,罪不可逭」。所以我才落到今日下場。不過你得給我申訴的時間,並請少用術語,法官們不懂。那些傢伙見了女人就越發嚴肅。官司打不贏是鐵定的了。不過你該走走過場,以便心安理得地躺在那個鬈毛小子懷裡。那傢伙胸脯上刺了一條青龍,屬於刀臉一夥。那瓶酒給我留著,不准開啟。

    你怎樣對待梅子?都將在我功過分明的筆尖下記得一清二楚。誰都逃不掉懲罰:我因為釀酒的過失,你因為更可怕的事情。咱們承受吧。不要後悔也不要埋怨。承受吧!

    ……

    02

    ……你必須承受。還記得那個颳風下雨的夜晚嗎?門緊閉著,可門縫裡射出了燈光。有玻璃杯相撞的聲音,有哧哧的笑聲,捂著嘴笑!風雨聲裡我聽得分明。剛下了飛機,這是你始料不及的。我知道鬈毛小子與你扳著手算好了日期,可就是不知道我會提前飛回,咱馬不停蹄。我認識一位女司長,胖大俊美神通廣大,沒有官腔,溫柔過人。她親手給我偷偷打了兩件毛衣呢。她的哭聲讓我猛醒,糟!那會兒奮力攀住懸崖,指甲脫落,疼痛鑽心……攀住,用力一翻,就過來了。迎面聞到了芬芳的酒香,那是我親手釀製的啊。

    黑人朋友摟住我。崇拜者,一個異邦兄弟。艾克這傢伙把我們強行分開……女司長冷若冰霜。艾克對在我耳朵上說了一句粗話。險些與他一刀兩斷。女司長生了兩個孩子。她想躺在桌子上撒嬌,淚流滿面,敘說童年往事。她的大臉像面盆,碩乳可日產兩公斤優質奶……她為我,可以忽略從未忍受的污辱。廠長見過女司長,回來說,她指著他的鼻子訓話,脾氣太暴躁了:「都是為工作上的事兒,用得著這樣?」廠長齜著一口大牙,不停地埋怨。

    象蘭,聽歌裡這樣唱:「大半個晚上我看書,冬天我到南方……」聽從歌的勸告,冬天咱們也到南方。我抵達之後會給你寫信……在南方,我將向你講出一切的秘密、隱私,講出埋藏積蓄的地方——將來要做的那個大事、小時候的一切奇遇,以及夢中的不檢點、不衛生,還有那個朋友的冒險、奇遇、艷遇,以及有失國格人格的一些經歷……絕不向你隱瞞什麼。我將作最後一次申訴,你如果厭煩,我就躲開好了。

    妖精,腰纏萬貫的美女,這之前除了看澡堂的王大爺,就沒人見過你的裸體。鬈毛小子!雙眼像魚鷹……一個噁心鬼,人渣。有一個留背頭的人,說起話來甕聲甕氣,穿花格子襯衫,在賓館耍流氓。這傢伙庸俗不堪,曾向我討要治禿瘡的藥方,後來才知道他妹妹患了禿瘡。那個早晨女房東一起床就向我做了個鬼臉,我嚇得慌忙不迭地躲進浴室。我告訴艾克,艾克簡簡單單一揮手:無稽之談。可那是真的啊,外國鬼臉實在令人心悸!

    老寧,你做釀酒師,我來寫歌謠。我會用粗拉拉的嗓門喚醒宇宙。我還要告訴你一些錘煉生活作風的小竅門,告訴你做苦艾酒的新方法,告訴你1985年之後,英語裡面又出了哪些新詞兒……我們酒廠有人搞同性戀,有人吸毒,食堂老師傅午夜搗鬼。像蘭的父親是萬惡之源,像蘭的母親亭亭玉立——她已離開兩年了,咱可否將其母視為岳母?我將告訴你:你的女兒剝奪了我的全部權力:愛的權力,親熱的權力……「法庭上見」?聰慧的朋友,無所不談的至交,我既然向你真誠討教,那你就該對我直言相告。還有鬈毛小子的無理以及各種荒唐舉止,他與廠長家人的風流韻事,以及象蘭晚年可能遇到的種種傷害……我是否該向有關部門以及我至愛至親的人兒早日提個醒?其次,我是否應該及早索回我出國歸來填制的那些表格,以及我被捕之後遇到的種種不堪忍受的虐待和人身污辱,並將此詳細記載呈送相當層級的領導?再其次,我還擔心喪失某種功能,因而曾一度拒絕服藥接受治療。可是他們在病人失去知覺的狀態下完成的那一切不得而知,並且是否有損我的尊嚴、以及剝奪了我的某些起碼權利,等等……

    象蘭對我造成的心靈傷害以及肉體傷害,卻讓我難以忘懷,耿耿!耿耿!我曾發誓不言隱私,可是我仍要指出象蘭的一些怪癖、奇才異能,以及任何男人都無法忍受的蠻橫折磨和某些無理取鬧。她以愛情為名嘗試一切,使人痛苦不堪,只留下一息尚存置之死地而後快……整個細節無法詳述,總之你該聽到我的午夜呻吟,一個活生生的肉體在風乾,直至化成灰燼。我如果是被毒死的,那你將從化驗報告單上看到氰化物的提示。我如果失蹤,你就該到最骯髒的那些角落裡去找找,細細挖掘一番。也許我已經在馬路旁的枯井裡變成了一隻風乾雞。也許這一切壓根就不會發生,不過是虛幻的假設。

    很久以來我就瞄準了一塊幸福之地,它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我將要在那裡與世人展開周旋,捉一場天大的迷藏。待我鬍鬚斑白再做兒童。我將告別凡俗塵世,氣死和尚與道人,在人所不知的一個角落裡微笑:嘲笑、冷笑、譏笑。我將變得無私無慾心底坦蕩,變成一個自由自在的真人。在那裡,我既不乏創造的慾望和勞作的機會,又不乏一個溫暖的小窩。那地方也許對你並不陌生,可是你做夢也想不到我屆時到底會在哪兒——我不是說這裡、那裡和哪裡,也不是說昨天、今天和前天;你和我走過的地方,你自己總該有個划算吧——我不說你也知道那裡有多麼美妙,那次你差點落進了一個挺好的圈套——你擺脫了,我走進了;你離開了,我回來了。像蘭!接生婆來了,不用嗥叫了!先喝上一點白蘭地!再喝上一點老白干!

    ……

    我讀到這裡,突然覺得武早的信在提示什麼,這或許是一個至關重要的問題——讀至今日,我終於、我漸漸——想到了一個地方!天哪,他現在真的會在那裡?

    「那裡多麼美妙」、「你和我走過的地方」、「你差點落進了一個圈套」——它在哪兒呢?想啊想啊,我當然不會忘記,從這兒望去它就在西北方向,離此地大約四五十公里外的河口!是的,它就是界河和蘆青河入海口,是它周圍那片無邊的水窪沼澤——在那一處處沙堡島上,在蒲葦遮天蔽日的荒涼之地,我和武早曾經歷了一段新奇的冒險……

    武早信的字裡行間顯然正在暗示:他要重新回到那個地方。

    我的心頭一陣豁亮。不過當我抬起頭來,遙望西北方向的那片迷茫時,又開始有些猶豫了。

    ……你的真正秘密從來也沒有告訴我,我想學你一樣悶著,可惜做不到。我的秘密就藏在一塊破布後邊,你把眼睛對準上面的洞眼,就會看到……老夥計,你不要把我看成一個滿嘴胡言的人,也許有一天我真的把象蘭搶在馬背上,一口氣跑到那個地方,關上門過起與世隔絕的日子——她想不過都不行!硬過!好兄弟,好久沒有坐在一塊兒喝酒了。你不該喝那些葡萄酒,無論它多麼有名,也都是為一些小臉蒼白的人準備的;你該喝拐子四哥的瓜干酒——喝了它滿臉通紅,渾身冒火,勇氣倍增……

    從信上看,這種暗示正漸漸變得清晰。我怎麼沒有更早地讀到這封信!我此刻真的認定:他去了那個沙堡島。

    03

    我沿河畔急走,一路聽著嘩嘩水聲。河道儘管污染嚴重,但蒲葦仍然活得很旺。只有仔細端量,才可以發現那些蒲草在這個秋天裡過早地黃了梢頭,而且蒲棒細如手指。往常它們總是長得十分肥碩。我記得小時候常去揪一些嫩嫩的蒲棒咀嚼,感受一種奇特的蒲香。那時拐子四哥叫它「蒲米」,說:「吃一點蒲米哩。」蒲棵旁有什麼發出「咕咕」的叫聲,濺出了水聲。那種動物的生命力是何等頑強,竟然能在棕色的河水裡存活。我想它們不會是魚,也不可能是青蛙。

    河邊潮濕的鹽土上有幾棵瓦松,這種草本植物一般都生在屋頂瓦縫中,它們胖胖的肉質蓮座葉那麼可愛。瓦松旁邊有幾株大馬齒莧,黃色小花已經枯敗了;臭薺、地丁草和球莖虎耳草在這裡都不罕見。過去隨著走近河的下游,會看到各種各樣的樹木越來越密,灌木連接一片,以至於很難通過;一群群的鳥雀棲在其間,人走一程它就送一程,起起落落,吵鬧不停。以前在中下游地區還可以看到美麗的楓樹、麻櫟、蒙古櫟和檉柳、流蘇樹,甚至還能看到一兩棵日本泡桐。而今這些都消失了,剩下的寥寥樹種大半是黑榆和旱柳;灌木則主要是紫穗槐棵……

    好不容易找到了那座搖搖欲墜的木頭漫橋。過了河往西,再沿著東岸走向河口的沼澤——而今我對那裡的變化一無所知。當年我和武早完全是在一個偶然的情況下闖到了那片天地去的,所見所聞讓我們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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