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說這片荒丘在很久以前還是一片大海。這個夜晚我看著灑滿了月光的沙灘,覺得自己就站立在大海中央了。這裡曾是一片深淵——那是多麼可怕的一片大水啊,我想它既然能夠莫名其妙地退走,就會無聲無息地歸來。我的心裡一陣陣發緊,心想如果某個時刻大海歸來不打一聲招呼,那可就糟透了。我、我們的那片園林、小茅屋,還有這荒野上一片片的樹林、小草和動物,全都會被大海淹沒——它歸來時如果腳步遲緩,我們還可以跑開;它如果像一個年輕人那麼急躁,那我們可就全完了。大海大概也像人一樣,有年輕的時候,有衰老的時候;有時脾氣暴躁,有時又心慈面軟。它衰老的時候就會哼哼呀呀地拄著枴杖走——我希望將來的大海是一個衰老的大海。
那個夜晚我一遍遍想著一個傳說:這片茫蒼的深處有一個沙妖,她是一個女人,美麗得無法言說,週身上下都像沙子一個顏色。與人不同的是,她永遠也不會衰老——她其實既不是一般的妖怪,又不是神仙;既不是死去的亡靈,又不是轉世的魔鬼。她只是這片荒灘上永不衰老的一個迷人精。無數的砍柴人、獵人,一些長得好看的小伙子,都與她偷偷地相會。她常常在一個人最孤寂的時刻出現在面前,撫摸你,把你抱在懷中。她曾經用永不乾涸的乳汁飼餵過一個餓得半死的迷路老頭兒。那個老頭兒是來海邊上找兒子的。兒子失去了音訊兩年多了,老人有一天做了一個夢,夢見兒子還在海邊活蹦亂跳地打魚,就急急穿過荒灘來了。他走啊走啊,在這個陌生的地方迷了路,耗盡了力氣,再也走不動了。可是他思念兒子,有一點力氣就往前爬上幾步。那時候大海灘人煙稀少,簡直只有動物沒有人跡。
眼看老人就要餓死在荒灘上了,野果子離他幾尺遠,他都沒有力氣去揪下來——就是揪下來,也沒有力氣吞嚥了。正在老人奄奄一息的時刻,那個豐腴美麗的女人從沙灘上出現了。她雙手托起老人的頭,像托著一個嬰孩,撫摸他的頭髮,給他摘去頭上的草梗和螞蟻,然後就解開衣懷,大大方方地捧出溫暖的****,對在了老人焦渴的嘴上。老人剛才已經沒有了力氣,這會兒本能地張大了嘴巴。就這樣,她給老人喂足了奶,留下了一個誰也沒有見過的微笑,飄然而逝。總之那個女人親近的全是一些好人,一些無辜的人。她會把遭難的人從危險的邊緣爭搶過來,比如把獵人從野獸口邊救下,把迷途的好人指引到大路上,等等。傳說中的沙妖無比善良也無比頑皮,她為了逗弄行人,會變成各種各樣的人和物:老人、小孩,或其他的動物,一切都不過是為了和人玩耍……這傳說感動了那麼多人,有人竟然癡迷得專門去沙灘上尋找她,還在幻想中畫出了她俏麗的模樣……
那個迷途的夜晚讓我胡思亂想,最後真的希望與之不期而遇。我模模糊糊地感到,她出現的地方必然會有一片最亮的月光,她腳踏之地必然會是一片潔淨的沙子,她的衣服閃動著純潔的月牙似的光亮,走路裊娜動人,聲音好似流水,手指又白又嫩,摸在身上使人陣陣顫慄。我覺得她的眼睛像月光,看向誰,誰的身上就會暖融融的一片銀色。我依靠想像來抵擋著恐懼和不安,一邊往明亮的沙原走去。就這樣暫時忘記了迷路的恐怖,也忘記了煩惱。
我走著,不知走了多遠,眼前突然出現了一些高低不平、起起伏伏的沙丘。這時我才突然記起了墳場的傳說,一股冷汗從頭上湧出。就在我猛地止步時,有什麼野物嘎呀一聲從前面飛起,嚇得我蹲在地上,一顆心通通狂跳。一個又一個沙丘籠罩在陰影裡,月光在沙丘的背面留下了神秘的黑色,好像有什麼東西隨時都能從暗處鑽出來。我蹲下等待,等待著巨大的恐懼慢慢過去……不知待了多久,我一貓腰躥了起來,屏住呼吸往前跑啊跑啊,直跑離很遠才放緩了步子——我盡量輕輕地往前走,盡可能不驚動什麼野物——當我覺得離那片墳場很遠了時,才試著把頭轉過去:只向那邊的墳場瞥了一眼,滿頭的毛髮立刻豎了起來……
只一瞥,我的心中就留下了一個永遠沒法破解的謎、一個巨大的恐懼。
我看到了什麼?我看到了一個白衣白褲的女人坐在沙丘旁邊,長長的頭髮披散著。她在泣哭,可又沒有聲音。我只覺得她的身子一聳一聳地往前伏去——大概就是那種姿勢讓我想到了泣哭。我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像塊木頭一樣戳在那兒,牙關緊咬,全身發抖,用盡力氣抵擋著什麼。汗水又一次湧出,不過它很快被身上的一陣灼熱給耗乾了。最後我兩眼直直地盯住了那個世界上最可怕的東西——那個白色的影子——它始終沒有回頭……
許久之後我想,她如果回過頭我也就完了。值得慶幸的是,我這一輩子所能記往的只是一個白色的背影。但它絕對不是幻覺,而是我實實在在目睹過的——她伏去的身體、在風中撩動的長髮,我都看得清清楚楚——當時我就盯著它一步一步往後退去、退去……不知退了多遠,直到發現一群麻雀往空中飛去,更遠的地方好像有狗在一聲聲呼喚……我至今還記得這聲音使我多麼快活,我像突然掙脫了死境一般,身體一下子放鬆起來。有狗的地方就一定有人,我真想放開喉嚨和遠處的它應答一聲,以此來證明自己的愉快和僥倖,還有無畏。但我沒有那樣做,只是憋住了一口氣,無聲而飛快地往前跑去……
03
當我走出林子,狗吠也在遠處消失了時,再次感到了夜路的迷茫和漫長。我懷疑剛才聽到的吠叫只是一種幻覺。再往前,又穿越兩座沙崗,看到了兩個像綿羊那麼大的巨鳥,它們伸長翅膀在一塊兒嬉鬧——我當時離開它們大約只有十幾米,月光下看得清清楚楚。它們居然沒有一點害怕,見到我也不躲閃,好像明白我已經沒有力量和勇氣去干涉它們了。它們鬧了一會兒,瞪著眼睛看了我好長時間,還把腳下的沙土踢起來,揚得很高很遠。這樣一會兒,它們又在身邊扒開了一個大沙坑,沙坑裡冒出了裊裊煙氣,這立刻讓我嗅到了一股奇怪的氣味。我趕緊捂著鼻子跑開了。兩個巨鳥發出了幸災樂禍的笑聲——那呱呱的笑聲讓我又一次害怕起來。
這片海灘上有多少古怪的事情啊。那兩隻巨鳥是什麼?是鷹還是鷺?都不是。我敢肯定,它們更不是大雁和野鵝。
記得那一夜,我只顧匆匆逃離,最後才抵達了一條水渠。水渠是南北走向的,這使我有可能判明自己的方位——在水渠兩旁,如果是白天,就會看到一處又一處稀稀落落的園林。我發現這個夜晚不知什麼時候陰得嚴嚴實實,月亮沒有了,星星沒有了,真是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這時我才在心裡慶幸,如果再耽擱一會兒,那麼就真的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往前摸索了一會兒,後來終於磕磕絆絆走進了一片林子裡。一道道石木交錯的柵欄擋住了我,青色的石樁在墨夜裡發著寒光,鐵絲扯起的橫樑上掛著一串串干結的豆角。這個季節,看林人都撤回村莊了,只有極少數無家可歸的老漢才搭起一個草窩,挨過漫長的冬天。我想這片林子裡有一個人多好,隨便是什麼人都成。哪怕他只發出一聲咳嗽,也會給我帶來一點安慰。總之,我特別希望在這片陌生的地方遇到一個活著的人。這樣想著,我真的看到了一個小草鋪的輪廓。我咳嗽了幾聲,立刻有一條狗撲出來。我一邊躲閃那條狗一邊想:原來在林子逃奔那會兒真的聽到了狗吠,原來那不是幻覺啊!
狗大叫著往前撲,我一彎腰,那狗就跳開了。我向前挪動了兩步,一點點接近了那個鋪子。
裡面有一個紅色的光點一閃一閃,我知道那是看林子的老頭在吸煙。我想他的年紀一定很大了,因為老人們常常深夜不眠。接著一個很粗的嗓門喝住了狗,招呼我走過去。我走到鋪子跟前,他伸手摸了摸我的頭,又把我攬到身邊,在黑影裡費力地看了看我的臉,好像剛剛看出我是一個少年。老人對在我的耳朵上問:
「抽煙兒嗎?」
直到了這一刻,我才從聲調裡辨別出,坐在面前的原來不是一個老頭兒,而是一位老太婆!我的心不知怎麼咚咚地跳起來,大概因為太出乎意料了吧。
「我還以為是老大爺呢。」我怯怯地說。
「抽煙兒吧。」
老太婆把煙鍋遞過來,後來又想起什麼,磕了磕,重新裝上了一鍋煙。她不管我嫌不嫌髒,把煙袋桿兒一下捅進我的嘴裡,接著劃亮了火柴。
我藉著火光盯了一下她的臉,再也顧不得吸煙了。那是一張特別衰老的臉,嘴巴窩窩著,好像沒有一顆牙齒了。她穿得破破爛爛,戴了一頂黑呢子小帽,花白的頭髮從帽簷那兒鑽出來。從她的眼睛裡可以看出,她的年紀不是特別大,因為閃著興沖沖的光。
我裝著會吸煙的樣子咂著煙嘴,她卻把我一下摟進了懷裡,還在我的額頭那兒親了一口。我想這是一個腦子有毛病的人,她怎麼能跟一個不認識的過路人這樣親熱啊!那時候我已經把自己看成一個男子漢了……我吧嗒吧嗒吸了兩口,只是掩飾慌亂而已,因為這一路上我都驚魂未定。我沒有把煙吸到肚裡去。老太太看著我吸煙的樣子,高興起來,咯咯笑,還把煙鍋從我嘴裡拔出來,插到自己嘴裡吸上兩口,然後再送進我嘴裡。我覺得有黏黏的絲線連著我們倆的嘴巴,就禁不住吐了一口。老太太說:
「我掐著指頭算了算,知道這夜間會有個孩兒來。」
「我不是孩兒。」
老太太笑起來:「怎麼不是?你還不是孩兒嗎?」說著又把我往懷裡按了按,甚至解開了那髒膩的棉衣大襟,把我揣進了深處,搓揉兩下又包裹起來。她的手硬硬的,我想掙脫已經有點晚了。就這樣,她默不做聲地抱了我一會兒,然後商量似的說:
「孩兒,躺這鋪裡和大娘過一夜吧。」
我使勁搖頭。
「從來沒個孩兒和我一塊兒過夜,只好一夜一夜摟著狗睡。」
「我又不是狗。」
老太太笑了,笑著去擦眼睛,擤鼻涕。她把手在衣襟上擦一擦,說:「我的狗懂事啊,摟著它,它一動也不動,夜裡怕我驚醒,起來解手都是輕手輕腳。」
我感到真好笑。
老太太沉默一會兒,又說:「你還是在這兒過一夜吧,啊,就讓我摟一個孩兒吧。」
「我不,家裡人等著我哪。」
老太太不做聲了。她肯定十分悲傷。她那兩隻手一直緊緊地摟著我。這樣又摟了一會兒,她才把衣襟掀開,把我放了出來。她嗓子變得啞啞的,說:
「那你走吧,孩兒,回去找你媽吧。唉……」
她深深地歎了一聲,那嗓子低極了,好像在一瞬間我們倆有了什麼深情厚誼似的。
她一句話說完,鼻子就被什麼堵住了。
我趁這工夫趕緊逃開了。因為跑得太急,一起身就被石樁絆倒了。她上前把我扶起,我卻嚇得連頭也沒有回,一躍跨過了柵欄。跑呀跑呀,直到聽不見狗的吠叫才停下腳步。我的心撲通撲通跳,望著漆黑的夜色,突然愣住了。我猛地醒悟:這個老太婆,還有沙丘裡的白衣女子、大鳥,肯定都是一個人——他們都是那個頑皮的沙妖變成的啊!
我久久地回望,望著這片無邊的朦朧……
這就是「那個夜晚」——小白當時神往地一遍遍坐起,詢問著沙妖。我強調這是一個親身經歷,並仔細講了故事發生地的方位:當然是以那條河和那條林邊小路作為坐標的。
04
我甚至不再等待那個黎明,掮起背囊,恨不得一步跨到那個看林人的窩棚裡。這兒離那個地方只有不足十華里,或者還要近一些。最大的問題是如今的荒原已經變得面目全非,我擔心那片林子已經不復存在——令我驚訝的是小白為什麼會選中這個地方藏身?如果不是情況緊急,那麼他一定會在那個草炭廠等我;除此而外,他一定是被荒原上那個美麗的傳說給迷住了!我知道一個人在走投無路的困窘時刻,是極易走火入魔的——他渴望那個沙妖施予無私而神奇的搭救嗎?如果是這樣,那就太荒唐了……
一道道風成沙丘上長滿了灌木,荊棘叢生,有時要穿越十分困難,不得不繞行。這些奇特的屏障使我花費了更多的時間,而且不止一次迷失路徑。我在心裡叫著:老天,難道又到了李鬍子的年代了嗎?這真像一種神秘的游擊和藏匿,除了給人侷促不安和焦慮之外,還有一種特異的興奮在心底一陣陣泛起。一隻夜鳥在半空發出一聲極為短促的呼鳴,好像在頭頂那兒蕩了一下,隨即消失了。我費力地辨認四周景物,想找出當年的那片林子——一切都不見了,除了沙丘還是沙丘,它們大多呈東北西南走向,橫亙著,交織著灌木和荊棘。我真像走入了迷魂陣一樣,不知在這其間轉了多久,很長時間只在不大的一個區域裡打轉。這樣直到登上一座最高的沙崗,這才從朦朧的月光下看到由大小沙丘包圍起來的一片不大的林子,心裡立刻一陣興奮:這就是當年的林子?那個奇遇之地?我快步走下沙崗,一時顧不得荊棘劃破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