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一的逃路
01
在我離開茅屋的這段時間,斗眼小煥和半語子竟不止一次來過。四哥瞇著眼,吸著煙斗對我說:「我告訴他們你一時半晌不回哩,小煥就說:『那我就到城裡去逮他。』」
小煥使用了一個「逮」字,這讓我覺得好笑。
「只隔了一天這傢伙又來了。他以為我把你藏在什麼旮旯裡,這次是突然闖進來的,大概就為了讓我們沒有防備,回來『逮』你個正著。」
我笑了。這傢伙煩人而有趣。
「就是這麼個物件,你瞧哩。」四哥唏啦唏啦抽煙,也笑了。
大老婆萬蕙看看男人,又把臉轉向我:「瑪麗也來了,這一回又開了那輛小車。這女娃啊,人倒是俊氣,不過眼神兒不對勁兒。」
萬蕙的觀察力是第一流的。我在心裡說:是啊,就是這個「俊氣」的姑娘,卻懷揣著一個可怕的陰謀,她正和另一個傢伙聯手,對我們慘淡經營、瀕臨絕境的園子張開了血盆大口。瞧吧,這就是一個美女的故事,這真應了某個朋友的話了:這個年頭啊,一個不道德的女人如果再有幾分姿色,你就等著看吧。可憐而淺薄,卑微和下賤,就是這麼回事。事實上這個世界就是如此地乖戾和險惡,還有廉價和脆弱。目前我已經非常明白,拒絕她也就等於拒絕那個「老總」。儘管這樣也許會遭受莫大的損失,招致沒完沒了的麻煩,可是不這樣就會更慘——我們將給連根拔掉。
村頭老駝突然也到園子裡來了,他的到來使我有點驚奇:他竟然在做與瑪麗差不多的一件事,為「老總」當說客來了。
話題剛剛打開,他就扯到了村子西邊的那片地:「礦區要包賠咱的地,可咱那上面有點『小建設兒』……」我知道他是指前些年修建的水渠之類。「不過它們早就沒用啦,機井也塌了半截。可總算有東西在嘛。礦區根本不理這個茬,說『什麼小建設兒,一堆破爛石頭!』差點沒把我氣死!」
我聽著。我覺得礦區說得沒錯。
老駝瞥瞥我,大口喘氣,拍手:「可就是這些破爛石頭,我領著村裡人幹了一冬一春呢,手都凍裂了。我咬住了牙關,心想:『****媽,我這回非咬住你不行』,嗯哼,礦上的頭兒秸子也不是個省油的燈,他真有個艮勁兒。後來我才明白,他和『老總』暗裡好著——這應了那句老話:『天貓地狗,配成了兩口』。唉,最聰明的辦法是回頭來求『老總』。結果你猜怎麼?『老總』又拍我的肩膀,又攥咱的手,擠眼拿樣兒,那是做暗號哩。他們黑道上的人都這樣,有話不明著說,心裡是明鏡。嘿,到頭來真利索啊,誰也不吃虧,村子得了個大數,『老總』也得了個大數……」
「國家丟了一個大數。」
老駝像沒聽見,吸著煙鍋,吸得滋滋響,開始給我出主意:「你一個外鄉人,裡外都沒幫襯,什麼轍都沒有。不求『老總』,秸子會一口把你吞了,連點骨頭渣也不剩。」
老駝瞪的大眼可真嚇人。我忍著:「我們並沒有太大的奢望。他們按規定付給就行。」
老駝不語。我看見他的眼珠突然飛快地活動起來,嘴唇一撇:「老寧兄弟,事情最後也怕揭底啊!」
他這一句話低低的,但十分陰沉。我愣住了。我發現他那張黃黃窄窄的小臉上,所有的皺紋差不多都交成了十字。這使人覺得對方是一個充滿了心計的老人。實際上大概也正是如此。我正費解,他開始咂嘴:
「你知道,土地這東西,村子上可不能與你一個外鄉人買賣啊。這原本不合法哩。」
我一下明白了他所謂的「揭底」是什麼意思。一陣憤怒使我無法抑制,聲音不知不覺提高了:「剛開始那會兒我就說要承包這片園子,也提出過買賣的合法性——可你說莊稼人才不管這些,一切由你兜著。你說只要有了這張契約也就『神鬼不怕』!這是你當年的話吧?」
老駝把粗糙的手掌利落地一擺,像割斷了眼前的一道游絲:「這倒不用強哩,因為你我心裡如明鏡,契約都在。這是咱們倒騰出來的蹊蹺物件——只是國家不認哩!國家要揭你的底,你受得了嗎?打官司告狀?啊呀你膽氣怪大,怪大!」
我立刻覺得事情有點嚴重——這真是糟透了。事情怎麼會這樣呢?我甚至想到了更複雜的一面——瑪麗和「老總」幾個暗中串通了老駝,那麼此刻他就不僅是一個說客,而直接就是一個「利益攸關方」!如果剛才的一番話僅僅是老駝自己的判斷也倒罷了,問題在於這極可能是他們一起合計出來的。我想我應該盡快弄明白這一點。想到這裡我口氣緩和下來,故意說:這事還要您老多幫忙呢,村子嚴格講也算我們的上級,希望組織上在關鍵時刻給予指導和幫助,等等。
老駝聽了有些高興,立刻拍打我的肩膀:「夥計,這就對啦。你看咱都是好心好意的,就該互相提個醒兒。我跟你說的這事兒,不過是擺弄那塊地的一些體會,你做也成不做也成,最後還不是由你說了算?有些事情真是強不得哩——我年輕時候比你火氣還大,那會兒吃虧大哩……」
老駝走後,我陷入了深思。我在從頭回味他來到之後說的這番話。我想如果這時瑪麗來了,我倒可能與她探討一些事情。就是說,我開始懷疑自己在最後關頭是否挺得住了。事到如今,我真的會讓「老總」插上一手?
02
四哥咂著煙斗,時不時地看我一眼,大概在琢磨我的心思。我心裡想的是那筆賠償費怎樣使用。如果我沒有犯傻,那就應該趁早給四哥夫婦買下一套房子:一個流浪了多半生的老人,他和老伴起碼該有一個窩,以安度晚年。我當然明白他們的後半生因我而耽擱,想起來心裡就沉甸甸的。除了那筆賠償費,我還將使用自己剩下的一點積蓄,為他們最後的日子做好準備——時下裡最急迫的就是先買下一套房子。我知道小城西郊正出售商品套房,那應該是一個去處、一個選擇了。我把自己的主意藏在心裡,但沒有說。
第二天我去了小城,直接找到了那個新建小區。在小區裡轉了半天,覺得這裡環境尚好,房子蓋得也可以,價錢卻不高——比起我居住的那座大城市房價低多了。我需要一套三居室的房子,但蓋好的已經大半出售,動作稍慢一點就得等到下一批了。我瞅著那一幢幢拔地而起的樓房,長時間目不轉睛。時下橫亙在眼前的問題是怎樣盡快把購房手續全部辦完。這並非什麼輕鬆的事情,因為這個小城與其他地方完全一樣,常常是買主交了錢,房地產商又搞出許多新名堂,使買主難以順利地拿到產權證——結果最後不是再花上一大筆冤枉錢,就是無限期地等待下去。我必須將一切做得穩妥。
四哥夫婦對我這一段的來來去去忙忙碌碌全無察覺,他以為我仍在為礦區賠償的事情奔走呢。好不容易辦好了按揭手續,我心裡鬆了一大口氣,人一下輕鬆了許多。這些都暫時擱在心裡,那種高興卻很難完全藏得住。
四哥低頭吸煙,他的身邊是斑虎:它想親近他,卻又被煙味兒嗆得躲躲閃閃。四哥偶爾瞥來一眼,目光裡滿是深長的關切,透著濃濃的溫情。我在這個老人身邊,心頭總是一陣陣發燙。一會兒他終於開口了——問的不是土地賠償的事情,而是小白和老健他們。我心裡鯁了一下。我從不想隱瞞四哥任何事情,但關於他們的下落這會兒還是不能吐露……「那伙血性漢子在熬自己的苦日子啊!我睡不著淨想這些人,心裡為他們難過。有家不能回啊,誰來幫幫他們?一夥人這會兒還不知在哪裡躲藏呢……」
小白那封簡短的信像出給我的一道謎語,一天破解不了就一天硌著我的心。顯然其他地方也找不到他了——他和老健幾個人肯定是分開的——我心裡明白這時與他相見有多麼危險,同時也知道集團那些人、還有刀臉一夥,搜尋最急的並不是老健他們,而是小白。這些下流的傢伙,為了達到目的竟然借用了刀臉一夥——其實他們原本就是同類。我一直在留意園子四周的情形、我幾次出門是否有人跟蹤——我想起老疙的話,從心裡感激他的善意提醒。我在城郊小區裡轉悠的時候,曾發現有幾個可疑的人在不遠處瞄我,後來又覺得是自己過於敏感。
無論如何我要設法見到小白。我已經焦思如焚,再也不能拖延了。「那個夜晚的故事」——是的,在這座茅屋、還有那個村子的馬棚通鋪上,我們相互講了那麼多。我講述往昔,那些令我難以忘懷的故事、各種趣事……這會兒一遍遍回憶,仍然想不明白我對他講的到底是哪一個「夜晚」、哪一個「鬧鬼的故事」?
面對沉默的四哥,我幾次想把心裡的淤積一吐為快,特別是今後的打算、我為他所做的最後安排。但我還是忍住了。我們倆很少像現在這樣長時間地沉默。我發現萬蕙在窗前閃了一下,大概剛要進屋,見我們倆在桌前一聲不吭地坐著,就離開了。
四哥夫婦總要按時到園子裡做活,一有時間就給那些仍然活著的葡萄樹修枝培土。這種情景讓我想起往昔歲月,想起那些忙碌的日子。可惜即便真的操勞起來,即便我們當年的那一幫人全部歸來,也仍然是一場虛幻的熱鬧。這就是命運,所謂的時運不濟——它已經不是某些個體的力量所能扭轉,它是無法戰勝的厄運。他們令人感動的是:只要在茅屋裡待上一天,只要園子裡還有一棵樹活著,他們就要悉心照料,就像對待自己的親生孩子一樣。我與他們相處越久越是明白:我的力量、品行,一切的一切,都不配擁有這片美麗的田園——這樣想絕不是為了給未來的逃遁尋找一種借口,而是心靈深處的悟想,是瞬間而至的謙卑。
現代人已經沒有了救贖之方。心靈傾斜以至於坍塌。我們再也不敢失去某些機緣,不敢放棄。深夜想來,凶狠的詛咒也會是一針強心劑,一記粗糲的提示,讓人怦怦心跳。回到屏息靜氣之時吧,悄悄地靠近仁慈,靠近犧牲……忘不掉一個城裡摯友的駁難。那次他喝多了,頭腦卻非常清醒,只是沒有了往日的矯飾。他說:「我們這一代長期被英雄主義吸引,簡直是瘋迷;其實眼下需要更多的是堅忍,我們欲罷不能,可又沒有勇氣……」
我無法忘記,並一直在想他到底說些什麼,表演欲?英雄主義?一代人的基因?是的,任何高遠的目標一旦成為侈談,偽君子就有了嬉笑的機會。世界迅速走入下流,教唆者變為英雄,流氓成了導師。嬌男猛女嚎出的怪聲,黃口小兒編造的奇聞,正像煙霧一樣瀰漫四方。文明被挫骨揚灰——人類有史以來收穫的精神之籽將流散不存,湮滅無聲。深邃的思想?嚴整的探索?一切都隨著時光的流動熄滅和衰減,化進了遺忘之河。
03
就在昨夜無眠的時刻,我一遍遍想啊想啊,終於想起了「那個夜晚」是怎麼一回事……我似乎可以確認——不,我真的確認了它在哪裡!我告訴四哥:我要去找鼓額了,這次一定要找到她——然後還要找到武早。其實我始終隱瞞了的一個人就是小白,我急於見到的恰恰是他……我忍住了沒有說出來。
四哥沒說什麼,只是點點頭。
我想他可能仍舊擔心,擔心我離去的時間會越來越多,直至最後一去不歸,從此消失、走開。我說:「四哥,等這一切過去,等我們能夠好好喘一口氣的時候,咱們還要像過去一樣,攜著一壺酒到處去走、痛痛快快地走上一場啊——咱多久沒有這樣了!」
「你自己走吧,我走了快一輩子了,走不動了。」
我心裡沉沉的。白髮蒼蒼的四哥啊,難道你就這麼老了嗎?難道我們一起在蘆青河兩岸那種來復奔走,那種自由流暢的歲月,真的永遠成為過去?
自己走,是的,永遠是一個人……這是他年輕時候說過的話,我至今記得。我真想告訴四哥,告訴這個流浪的導師:本來我上一次就應該直接翻越砧山去找鼓額,只是時間太緊了,我還要急急地往回趕——我心裡掛念著多少事情,我心裡有一把火,一把憂傷的火,這火是為他、為他們,也是為你而燃啊!這會兒好多了,我們終於在那個小城西郊的小區裡有了一把鑰匙,它這會兒已經被我攥在了手裡,我將在合適的時候把它交給你。這是長時間以來惟一讓我高興的事情。
「不要緊,園子裡有我哩,你放心走吧。」
我開始整理行囊……四哥又說:「這回你可一准要找到她,找不到就別回哩!」
是的……一次尋找,卻更像一次出逃——焦煩不安、憤懣低徊、撞擊和投擲、困獸之吼,都等待我在匍匐大地的那一刻一絲絲消融……如果沒有一個小白,沒有鼓額和武早他們,我就能安穩地待在這個茅屋裡嗎?我無法回答……我知道,對我來說,大山和莽野真的埋下了一塊生命的磁石。
那個夜晚
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