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原紀事 卷二·第六(5)
    她虎著臉拍腿:「這就不實在了不是?在大嬸跟前該著有一說一,不用不好意思。年輕人哪有不喜好那事兒的?你不過是客氣罷了!唉,我不過是年紀大了,早上幾年,我會第一個跟上你走,為你這樣的俊人兒死了也值!你不用一聽到這搭上又眨巴眼又撓頭抓腮的,咱是有話直說、心直口快、見義勇為、兩肋插刀的人。」

    美夜叉長長歎氣:「直是直了點兒,不過咱跟你說的也是實話,咱真是不好那事兒。」

    「咦?難道大嬸真是遇上了稀罕人物?呔,噫,哦喲?也罷,興許呢!這麼著吧,大嬸喜歡你這年輕人,實話實說吧,咱愛上了你,也就是說海邊上發生了老少戀——我只想可著你的心思辦點事兒,你說說看——喜歡什麼?這天底下的,只要是你要的,我拼了老命也去弄了來……」

    美夜叉覺得這女人著實有趣,笑瞇瞇地看著她。

    煞神老母眨著眼,心想我可不能被他耍了騙了,我得試試他到底喜好那事兒不?想到這裡就閉上了眼咬緊了牙,身子一激靈一抖瑟。她差不多能看到濃濃的氣息從每一個毛孔裡湧了出來,一團團撲向了近處的人,把他全部籠罩起來。她微微睜眼,發現美夜叉的身子一點一點搖晃起來,但終究還是挺住了。美夜叉憋住了一口氣,臉都紅了,好不容易才吐出一口,叫道:「我的媽呀,這是什麼怪味兒,嗆得我差點暈過去!」

    煞神老母低下頭:是真的,他不喜好那事兒。

    「你到底喜歡什麼?快告訴大嬸。」她睜開一雙大眼,手都搭到他肩上了,一下下搖動著。

    美夜叉回頭看看越來越黑的大海,搔搔頭髮,低著聲音問道:「有酒嗎?海上濕氣太大了……」

    她心裡格登一聲:是啊,我怎麼就忘了,宮裡除了大神和他的女人,平時是嚴格禁酒的。她馬上想到了烏坶王的美酒,心花怒放。「好俊俏的孩子!你算說到了一個關節上!這真是有福之人不用忙,無福之人瞎晃蕩,大嬸別的沒有,要說美酒嘛,管你一天到晚喝個夠!」

    美夜叉兩眼亮了:「真的?」

    「我要說假話,你就掙著我這兩條老腿,一頓火兒劈巴了!」

    一場傾訴

    01

    這些沒頭沒尾的信件看得我兩眼發疼。我越來越明白了:這是一場無奈的、長長的傾訴,也是武早的臨別贈言……

    捧讀這些時而潦草時而拘謹的文字,我時常陷入深深的費解。更多的還是激動。只要翻起這些信件,拐子四哥和萬蕙就不再打擾,連斑虎也不吠一聲。我沉湎其中的這個世界是如此真切、迷惘,混亂而又悲淒……

    ……她坐在一片罌粟花裡,太陽快落了,天色和罌粟花混成一色,和她的臉混成一色。那時她是那麼小的一個小人兒……沒有回音。想念。那天被一個藍眼睛迷住,她的下巴像你。本來要在荷蘭那個小城多待些日子,因為他們都是搗鼓酒的好手。小城橘紅色。地勢太窪了,早晚淹死。說這話遭雷擊。窪地上的一個天才,人挺彆扭。真想扯著你的手一塊兒去看那棵絲柏。他和絲柏。你許諾一起去美洲,可惜晚了……美洲,黑人頭上的鬈毛啊,像一層豆粒似的在頭皮上滾動。笑起來牙齒雪白。我們女兒出生後,要取一個古怪的名字。大國沙文主義,一個人和「秘密報告」,烏塔珀爾的酒窖,神秘的紀念碑,等等。

    我克制了。這些瘋迷的想法。你原諒嗎?我現在關在籠子裡。四面都是牆,鐵窗,揮拳猛打,濺血。那個穿白衣服的傢伙玩弄著那支針管,盯著我。你是中國人一輩輩眼瞅著坐在蓮花托上的那個人。你笑你哭你罵我都喜歡,連夢話我都喜歡。聽說偷金子的人訓練了一種兔子,讓它吃摻了金粉的玉米餅,安然過關。過濾糞便,收回金屑。精明的走私者。那就苦了你,沉甸甸的小胃,金口袋。美女令人注目,帶金子是個險活兒。鄉下大嬸不在乎,皮實。春天容易上火。咱們在過去可沒那麼多講究。上了幾歲,日子過得謹慎。我認識一個矮小的教授,行動不便,小臉如拳,說話哽噎,親近領導。我還認識一個虛假的牧師,張口閉口說《聖經》上其實只有兩個字:愛國。他布道用魯南土話,問:「你知道耶穌他娘是誰啵?」眾人驚愕,他又自問自答:「聖母——瑪利亞!」他見人就說:瘋子。那天你不該去教堂。干酒不能摻水。積二十年之經驗,現寫給你:一、不要吃涼蟹子,二、不要在領導面前讚揚外國,三、不要信美女的話……

    與真理背道而馳,荒謬可笑。我手腳皆綁,卻難以苟同……我是麋鹿,死於你手。霧靄茫茫兩不見。將你折疊起來,揣入口袋。體溫甚熾。牢籠紀事。那些傢伙狠狠揍我。老寧者,正人君子也,勇敢人士也,可你為什麼不學列寧,狠狠回擊,階級鬥爭?滿懷激情,不停犯錯,不停檢討。大老婆萬蕙,沒有性感,心慈面軟,做餅一流。你眼巴巴瞅著我受苦,摟著老婆。她在舊社會肯定包了小腳。你有兒子,然而何必自傲。將來我有許多兒子,排隊成行,編成童子軍。最不喜平庸之酒,最嗜瓜干烈酒。君子之交淡如水,不談女人,不言怪力亂神。遠離大鬍子精。這個年頭人人都會嫉妒,且莫名其妙。嫉妒跨越性別,跨越國界。這大概非你所料。

    灰眼艾克,已經開始。起因是查理夫人送我三個碟子,讓我遠涉重洋背回來。艾克喋喋不休,想要碟子。東方瓷都。我沒答應。總有一天我用三百個碟子壓死他。他用外國俚語罵人。破碟子盛了鮮蘆筍。灰眼睛一聲不吭。鬼子精明。喝了酒,洗了桑拿,得了艾滋病,學了賭場訣。賭場上人人文質彬彬,繫著領帶蝴蝶結。古怪的鬼子臉色通紅,老年斑不少,挽著妻子,惹人火起。我們之間說說而已,不必暴露東方人的褊狹。一對摯友,無話不談,無謊不撒。我們有自己的行為準則,滿腔熱情無人可比。還有酒量,不一而足。我們是嶄新的漫遊派。你把該信藏好,相機交與。她看了會激動。不過我知道,有些話她是羞於啟齒的——我們親熱時說了多少妙詞兒,那就不是你該聽的了。

    02

    可憐的武早,這些信與其說是寫給我和象蘭的,還不如說是在自說自話。他處於亢奮狀態,無法停止。我把這些信件小心地按原來的順序放好,讀時留心上面的標號。我想從挎包裡發現其他東西,後來找出了一瓶法國香水、一支名牌鋼筆。這都是給她準備的?一些印得很精緻的國外酒標,如法國的胡龍丁娘麝香葡萄酒、馬爾吳瓦西葡萄酒、索當葡萄酒,西班牙的塞爾葡萄酒,意大利拉可利馬克裡士提葡萄酒……漂亮得令人愛不釋手。

    他一再描述的那片罌粟使人信以為真……那個黃昏肯定是存在的。我能夠想像出坐在罌粟花中的那個少女。真是悲慘。

    ……我必須告訴你林泉的秘密。你如果不是一個精神病人,那就無論如何不會把林泉稱作醫院。它其實是一個奇怪的機構……這裡有些陰險毒辣的傢伙,一律身穿白衣,神色詭秘,手段陰毒。我相信他們掌握了世界上某些神秘的儀器,日夜探測。他們把電極接通,讓我昏昏欲睡。昏睡中有人輕輕詢問,擊掌,觸摸,觸及下體。他們的手滑潤冰涼:就像一條蛇從肚子上爬過。女人是一條魚,有黏糊糊的肚臍。有人對在耳邊唱歌,說了什麼難以追究。有一個胖子,這從走路的聲音即可判斷:慢吞吞,沉重,夯地。我那間屋子是水泥地板,後來又換成了木頭地板。他走進來,我能感覺到這個人。他站在那兒,空氣冷凝。所有人都要聽他指揮。百分之百的官吏,百分之百的短褲……脫掉了,聽診器按在上面。涼得像冰。其中有位女士,美如天使。救星,小手。按我的肋骨,一下一下,好像在數多少根肋骨。折磨無始無終。每一天都刻在床邊。我數了數,床邊有二百三十條印痕。一年將過。我還沒有看到外面的麥地呢,我要死了。

    麥地。他們不讓我看麥地。麥子長到膝蓋那麼高,人就可以匍匐在裡面幹點什麼。泥土在春天裡有香味。我背過一首詩,讓劊子手吃驚不小。他們低估了我。眨動又小又黃的眼珠,還想傳授什麼至理名言。這些幻想狂、暴動者、叛徒、有怪癖的人。他們連釀酒的人都不放過。我有時懷疑這是被買通了,正把我身上的什麼取走了。一些心狠手辣的傢伙正做人體器官生意。我的某個器官可能已被取走。想到這裡全身冷汗。朋友,你如何救我,即便有朝一日出來,也是一副殘缺不全的肢體了。缺一個腎臟或……求告無門,沒有證據。身上疤痕纍纍,很早以前的磕傷,刀傷,皆混一起。我縫過好幾處,有的針眼兒發紅、發紫。能做透視就好了,不過這也很難。陰謀。手腳浮腫。穿白衣服的傢伙騙人,說我肥胖,這麼高級的享受,必胖無疑;這麼久沒有接觸女人,必胖無疑。我極力爭辯,說多少女人,她們穿白衣服。她們笑了,說不算不算。

    所有心懷叵測的人都有個記號。你只要見了這樣的人,千萬要躲著。一是下唇耷拉者,二是紅睛人——注意,不是紅眼,是紅睛。如果下唇用力往下耷拉著,對不起,遠遠躲開好了。紅睛如火,瞳仁裡燒,那是妖物。嗯,我擁有某種預感。那些白衣服,女人,誘惑。她們離得很近,那時我赤身裸體,任其捉弄。她們佯裝多情,引誘我吐出心中的秘密。一旦洩露,就是背叛,祖國將招致重大損失。朋友,艾克,一一提防。我在他家過夜,他把最好的頂樓給我住,說上面有個窗戶,可望星星月亮。我想領略一下洋人情趣,整夜仰臉。亂糟糟漆黑一團。總之糟糕至極,如此而已。她一個勁說:你必須講清楚。我講清楚了。你都寫在紙上。我寫紙上了。她讓我再想。我再想。想起來了:吃一種烏黑的顆粒,黏稠,有腥味。魚子醬。她咂一下嘴,幫我品嚐。一沓沓紙,表格,填寫不完。我罵人了……那些傢伙惱了。他們懷恨在心。所有不幸從這裡開始。可是我敢發誓,如此而已……

    她極可能受到挑撥。可是你知道我忠貞不貳。我與你共赴明天。那些頭頂微禿的人,叼著高級香煙的人,衣服上別著鋼筆的人,時不時看表的人,沒有一個值得信任。時到今日,他們已不惜血本。

    我釀酒,我滴血。我血管裡的血越來越少,越來越稠。人已耗乾。最後還要罵一句白癡,送到林泉。他們拿著玻璃針管,辟辟啪啪,打碎藥瓶封口。故意做得帥氣,為了嚇我。當然害怕。注射吧。王八蛋忘乎所以,大權在握。他們像宰豬一樣按住我,不管我怎樣嚎叫。我想用震耳欲聾的嚎叫把他們嚇跑,可是沒成。他們還是用力地按,把我的屁股都按紫了。我迷迷糊糊過去了。他們在實施一個險惡的計劃,我很快就成了一個真瘋子、精神病患者、傻子呆子、一個墮落者、一個性無能者,最後再變成一個——叛徒。

    背叛一切,孤苦伶仃,身負背囊。山區荒漠,北溟之東。我在無邊地遊蕩……身殘志堅,形單影隻,如此結局。我什麼都能丟下,可就是捨不下你。你是在冬天的被窩裡暖我手腳心窩的人,你是讓我變得鬥志昂揚戰無不勝的人。你頭髮一披就是黑夜,兩手一摟就吃無花果。你週身上下散發丁香味兒,嘴對嘴灌滿了白蘭地。你一推一擁就像八月裡的海浪,把我葬在了幸福的海底……渾身是寶的你,什麼也比不上你,誰也代替不了你,怎麼也忘不了你,下輩子還得要你,一睜眼全都是你!我這輩子尋你找你,背起背囊,地老天荒。身後遍地黃金,眼前訪貧問苦。踏遍四野走啊走啊,我的摯友,一口氣登上高原,夜夜朗讀,天天釀酒。

    今夜風高月黑,你又和哪個小子呆在一起?最好的男人哪,如你所言:胸口像火焰,眼睛像鑽石,屁股像猞猁,兩腿像石樁!你說說吧,他又是怎樣的豬玀?

    你可以把我的信扔進垃圾桶。不過朋友,我再也不聽你的勸告。你不讓我牢騷,不讓我議論時局,不讓我惹惱朋友。你說的那種百年一遇的開明,壓根就沒有。誠然,嘲諷極其危險,刀口不可舔血。口出狂言者,殺無赦。頂多留個活口,苟延殘喘,備受折磨,了此一生。古法更絕,乾脆把那玩藝兒割去。

    我在鐵籠裡度過春夏秋冬。朋友,你妻兒俱全,浪到北海也有個拐腿老頭陪伴,有饞人的瓜干烈酒。我呢,只在此地窮待,且有暗殺之凶。那個禿頂老頭最為奸雄,手段殘忍,是個魔王。如果把這傢伙調去當劊子手,會得年終獎。這傢伙幹得漂亮,一按電鈕人就昏過去。他上來解我的帶子,動動這兒動動那兒,像故意胳肢,弄得我嘻嘻笑。那時我一點兒也不恨他,雖然仇深似海。他用一種古怪的方法把我的恨稀釋了。最不能忍受的是一幫又一幫參觀的人。我真有這麼高的觀賞價值?來的都是男女大學生,站在一旁,邊問邊記,摸摸按按,揭開床單,即便女的也不害臊。一個二十多歲的姑娘,數九寒天還穿裙子。難道你穿了狗皮褲頭?

    我日夜思念,瘋癲癡狂,病入膏肓。我真的該裝在這鐵籠子裡,活該如此。你伸出手來吧,拉我一下。你這個狐狸眼、黃狼腰、野豬腚、草獾腿,外加一張善於製造流言飛語的小嘴兒……晝夜煎熬,聲聲呼喚,以此抵擋這無邊的欺侮、折磨、譏笑,特別是——參觀……我不是猴子!我屬猴可我不是猴子!

    我一聲聲喊叫,我只想看見你、看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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