機關 第6章 沉默是金
    週六下午,按照事先說好了的,劉開強帶D副局長去練車。也怪,就在前幾個月,D副局長突然想學開車了,但是他用一個很隨便的方式提出了正式學車的事:小劉,唉喲,我怎麼就手癢起來,想開車玩!你做我師傅得了!每個星期六,咱拉到郊區去練。

    其實,D副局長的駕照是早就有了,當市面上開始熱哄著考駕照的時候,他趕在最早一批就有了。領導麼,都是這樣,時新什麼,就要有什麼的,比如雙模手機剛出來,人家就有,但放在抽屜裡不高興用,嫌麻煩;比如《色·戒》全本夠稀罕吧,有人請人家內部觀摹,可得了,他說沒空,不看;比如,網球時興吧,人家就有全套的K·SWISS裝備,可是呢,太忙了,也不會打,就愣是放在那裡……包括這駕照,人家D副局長日理萬機,哪裡有時間去正經百八的上課、聽教練罵人呢,自然也是有下面的人巴巴地主動辦好雙手送來的。不過,真正要會開車,還得手把手從頭再來……

    因為腦子裡揣了葉春春交待的任務,劉開強忽然就覺得臉皮繃得緊緊的,手上也彆扭起來,摸得熟溜溜的方向盤,這會兒倒像找不著方向似的,好幾回都差點拐錯道兒。

    D副局長說了,今天呢,一是練車,順便呢,再看幾處別墅吧,唉,煩人哪。

    D副局長雖說是歎著氣提到這別墅,可劉開強聽得可羨慕死了。瞧瞧,領導就是領導,說中產階級就中間階級了,人家將來那日子,週六週日就是度假唄,就到別墅釣魚喝紅酒開「爬梯」唄——葉春春天天晚上看電視,劉開強也瞄幾眼,正好瞄到那別墅生活,別以為老百姓不知道有錢人怎麼過的,哈哈,電視上天天放呢,什麼大家族大企業什麼的,經常把葉春春看得六親不認,關了電視還在那繁華里騰雲駕霧,睜眼看到劉開強身上散了邊的大汗衫,臉馬上就黑了……好,太好了,今天能跟到D副局長去看到真正的別墅了,回去也好跟春春吹噓一下實地實景……

    出了城,路上的車子開始慢慢少起來,劉開強看看車右鏡,準備靠邊停車換人了。D副局長在一邊親熱地拍拍劉開強:「老劉,你正好歇歇,天天帶著我那麼辛苦,也該讓我來帶帶你嘛!你看看,副局長做你的司機,這派頭,大了去吧!」

    瞧領導這話說得多動聽,可實際上,陳開強哪兒敢歇著呀,那個提心吊膽,簡直比自己開車還要累幾百倍!陳開強側身坐在副駕駛位置上,一隻手放在手剎邊,另一隻手靠著方向盤的位置,眼珠轉來轉去,前方、右鏡、後視鏡的來回睃巡,嘴中還得提醒著點:打方向燈!變道了!減速!快踩剎車!當心前面那摩托!同時還得注意口氣,不能露出急躁、緊張的口氣,每每險情過後,還得找詞兒替領導開脫:瞧瞧那人,有這樣過馬路嗎?或者說:剛才那肯定是外地車,一點規矩都不懂。等等。

    儘管這麼的吃力費神、這麼的險象環生,但劉開強還一直挺引以為豪的呢!教領導開車,這是誰都有機會的嗎?要在從前,駕駛可是門大手藝,徒弟都要小心伺候著師傅的,當然,劉開強壓根沒指望人家D副局長會把自己當師傅,但在心理上、在內心深處,他是認為:自己在領導心目中的貼心指數,應該又是直線上升了N個點了。

    不過此刻,劉開強卻開始感到悲哀和沉痛了,他突然明白,樂什麼呢,大傻瓜,這不是給自己掘墓嗎?等D副局長把車給學會了,那還要自己幹什麼呀!從前怎麼就沒想到這一點呢,還真以為他是手癢癢,想玩票一把、想過過癮而已嗎?現在看看,唉呀,全是伏筆呀,敢情人家站得高、看得遠,早就預感到車改的事兒了!

    劉開強心中一陣翻騰、感到又苦又澀,臉上倒還算平靜,到底是領導身邊的人,多日的耳濡目染之下,也變得面色恬淡、好惡無形了。

    趁著領導系安全帶的功夫,按照葉春春的指點,劉開強算是找了個好的切入點:「唉呀,D局,以您現在的水平,以後出門都不用帶司機了……我看,我是不是就要告老還鄉了?」劉開強平常說話其實沒有這麼文縐縐的,細心人一聽就能聽出:這話是有人背後教過劉開強的。

    D副局長自然一下就猜出劉開強的潛台詞,但他並不接話,只微微笑了一下,裝著正在專心發動起步的樣子,並不搭腔。

    所謂領導,其高度就在於:他說話或不說話,都是有含意的。他的沉默是真正的金子呢!

    劉開強也不是傻子,心下明白了,領導的這個不搭腔就是一個信號和態度:對劉開強下一步的何去何從,他是不打算過問的;這件事,以後不要再提了。

    劉開強略略有些僵了,心中感歎D副局長的淡然,卻還保持著開玩笑的口氣和表情,回聲般的撐著往下再說了一句,給自己下台階:「告老還鄉了哈哈告老還鄉了……」

    其實,劉開強是有些誤會D副局長了。

    的確,D副局長也聽說了機關裡要車改的風聲,這風聲來得妖裡妖氣的,光是傳,但沒鼻子沒眼,再說,他從來沒見過部裡頭出台過任何這一方面的精神,故他知道,這個車改,肯定不是部裡的意思,故而沒往心上去。

    不過,在此之前,憑著多年的敏感,他對此就有些模糊的嗅覺,故而也就起了意,著手跟劉開強學車了。所以說這學車的時機,正好跟機關的傳言撞在一塊兒,只算是純屬巧合而已。其實,他學車最主要的動機,是因為他一直覺得,不管私事、公事,只要動了輪子,萬事萬物都要倚重司機劉開強,這是很不明智、很不安全的。

    但是,今天劉開強這麼暗示了,D副局長也就順便在腦子裡轉了一下:倘若管理局機關裡真的搞起車改,就算大會小會要求「原則上」、「不打招呼、不走人情」,但結果肯定要走樣的。這也難免嘛,司機與秘書,向來都是領導強弱的風向標,屆時必定會有一小番明裡暗裡的動作,這些司機們的出路,就全靠背後的門門道道了。到時該怎麼辦呢,叫他還真不好說,不如什麼都不說。

    故而D副局長今天之所以不表態,保持沉默之勢。一是因為所謂車改之事,完全還在「傳奇」階段,犯不著去輕言妄論,二是他的確在猶豫:真要來了,是否有必要為了劉開強這個小卒去跟別的幾個副局長去爭強弄權?他知道,機關裡總有一些人在等著看好戲呢,司機和領導,中間好像有根無形的繩,哪個司機出局了哪個司機留下了,人們第一個反應到的就是:繩子那頭的領導勁道大了還是小了……無聊的角逐遊戲!可是天天上演:小車的檔次、簽單的上限、秘書的職稱、講話時間的長短等等。D副局長真的是很討厭!他的精力也是有限的不是嘛,外人真不知道,有時,做領導的,就往往會被這些小事給扯住手腳……

    當然,從私人角度來說,他對劉開強還是有一些感情的。這麼幾年風裡接雨裡送的,每年春節、清明跑兩趟山區老家,長假雙休外地朋友私人往來的機場接送等等,確實做了不少的事。雖說人有些笨拙,但好歹踏實,不該說的時候就當自己是個啞巴,不該聽的時候又能裝成個聾子,到了該說該聽的時候,也會打個小圓場、搭個小台階什麼的。

    不過……怎麼說吶,正因為劉開強對D副局長的生活和交往介入得太深入太私密了,反倒讓D副局長產生了一種類似敵意的牴觸感,甚至,有些希望他突然就從眼前消失了——這想法有些可怕,簡直令D副局長自責,好在這種情緒很短暫,比閃電還短。

    但這次風傳中的車改,不知怎的,又讓D副局長想起了他那些一閃而過的念頭:如果,借了車改之機,不就可以讓劉開強合理地從過分貼身的範圍內消失麼?但有一條,這種消失一定要是和美的、自願的,只有這樣,對D副局長來說,劉開強才是真正安全的。可是,想到要替劉開強找個好的去處,那勢必是要打招呼的,而一打招呼,等於說又在跟那幾個副局長相互較勁了——得,問題又回過頭來了!

    D副局長一邊開著車,一邊在心中思量著,這些話當然是不能對劉開強說的,但有一條是肯定的,不管劉開強最終能否留下來,或者最終是否找到了個好的去處,都得讓劉開強領自己的情,感到自己是在裡面幫了大忙的——這點很重要,官場的規則之一就是:不要隨便得罪一個人,即使是小人物。小人物要使起壞來,麻煩也大得很:防人之心不可無啊。

    這麼一想,D副局長就又重新微笑起來,好像在熟悉了車況、路況之後,終於得空兒跟劉開強說上話似的:「什麼告老不告老,什麼還鄉不還鄉的,你才多大歲數!我不還在這兒戳著呢!」

    D副局長這話說得很親暱也很含糊,完全避實就虛,不過,也可以理解為是某種允諾。劉開強連忙接過臉兒笑起來,從側面偷偷看看D副局長。但這話,他是沒有聽不懂,看來,要帶回去給葉春春分析研究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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