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倒沒像吉成大嫂那樣熱情洋溢,但看到黑牡丹還是笑著迎出來,說:「俺尋思刷了鍋就去看你,還沒來及去你倒來了。」話一聽就是編的,但這話已經讓我非常感動了,至少,她給了黑牡丹台階。有了這樣的台階,黑牡丹一下子就變成了大姐的姊妹,她說:「姊妹我從來沒忘你呵,姊妹我做夢都能想起你。」
黑牡丹這麼說,大姐臉紅了一下,以為話裡有話,但很快,黑牡丹又跟出句:「我最後悔的事兒就是那年,和很多知青在一塊用大鍋燒水洗澡,你去了我沒理你,我應該把你叫住,我那時候太要尖兒了,我怎麼都應該把你叫住。」
大姐臉上閃過一道陰影,但很快就明亮開來,就像烏雲從頭上掠過。大姐說:「你說對了,那事俺確實對你有意見,不過,你這人也太風流了,俺後來看不慣你,也是看不慣你風流。不過,想一想,你風流風流你的,沾著俺什麼了,俺也是發賤。」
大姐就是大姐,說話向來不讓人,可是黑牡丹好像正希望她挑出這個話,她一邊從背包裡掏出一條紗巾,一邊說:「姊妹,我這人是喜歡男人,可是我命不好,沒遇到相信我的男人,我要是遇到相信我的男人不會那樣,你看現在,井立夫相信我了,我就一點那種念想都沒有了,有兄弟在跟前,不瞞你說,我看到那種動手動腳的男人就噁心。」
黑牡丹這麼說,不知為什麼,大姐的臉突然陰下來,她看了看我,對某些信息表示懷疑似的,之後又掃一眼黑牡丹:「怎麼,你又和井立夫好了?」
「是,他跟我一塊回來了,姊妹來看你,就是想告訴你,你一直罵我是婊子,我不是,我那時候確實是愛他的,你造我謠,讓他離開我,其實也是你看上他,這一點我知道。我不怪你,我瞭解咱女人,咱女人有時很可憐。」
不知是黑牡丹揭破了一個沒人知道的屬於大姐的秘密,還是女人可憐幾個字打動了大姐,大姐眼睛突然就紅了,慢慢地低下頭,但很快,有什麼覺悟似的,她又抬起頭,這時,她的臉子不怎麼好看,她說,「你走罷青子,你用不著來叫俺傷心,俺知道你有本事,俺知道你過得好,你走吧,你也不用給俺紗巾,俺這個姥姥不親舅舅不愛的人系紗巾也沒有用。」
雖被大姐逐客,但黑牡丹沒有絲毫尷尬,不但如此,往外走的時候,她跟我說:「兄弟,我勝利了,你姐能當著我的面承認自己姥姥不親舅舅不愛,我就勝利了,我能讓你姐承認她當初也看上過井立夫我就勝利了。你知道這說明什麼嗎,這說明她也是個風流種子,看上井立夫時她都結婚了,要是我把井立夫讓給她,她也和我一樣,也得離婚,她也一樣。」
和去吉成大嫂家不同,十幾年的齷齪在隨塵埃埋進泥土的同時,還埋伏了兩個女人的戰爭,而我的大姐,是戰爭的失敗者,這讓我想像不到。我想像不到大姐失敗,並不是說她當初也愛井立夫而被黑牡丹搶走,而是她至今認為自己姥姥不親舅舅不愛,這話反過來說,就是大姐一把年紀了,還在為自己的姥姥不親舅舅不愛難過。
從大姐家往我家走的路上,黑牡丹十分得意,她說:「兄弟,我還以為當了優秀企業家就說明問題了,看來光那個沒用,沒有井立夫跟回來沒有用,看來我逼他回來就對了。」
我無法分享黑牡丹的得意,因為來到大街,無意回頭,我看到大姐隱在窗玻璃後邊模糊的眼神。
也許黑牡丹看出我的情緒,拍拍我的肩膀,打一把掌給一棵棗似的跟我說:「走,姐陪你去看許妹娜,你回家拿東西,姐陪你去。」
如果說真正知道心裡的滋味,還是上許妹娜家,那是心被冰凍了的滋味,因為當我們來到粉房街,早有人喊住我們:「呂淑娥上轉角樓了,吃完晌飯就抱孩子走了。」很顯然,呂淑娥是躲我才離開的。黑牡丹於是安慰道:「兄弟,別著急,她總不能不回來,你又不是馬上就走。」
90
晚飯是什麼時候開始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除了大姐,呂淑娥,全村裡都來了。我只知道,飯前,三黃叔向大家念那張宣傳黑牡丹的報紙之前,我和黑牡丹分別從兩個方向回來了。黑牡丹去的地方,是她家的老屋,也是她不讓我跟她一起去,我才去了另一個地方,倒置房。黑牡丹不讓我跟著,也許害怕自己有失態的表現,她在那裡生活了三十多年。而我一個人去倒置房,卻想不到自己會失態。當看到已經有了道道裂縫的院牆,掉了水泥的房簷和院子裡堆積的草根石塊,想起許妹娜抱著孩子坐在炕上的情景,我一下子就跪下了,一種一直努力抑制著的悲傷頓時洶湧而來。正是這不期而致的悲傷,使我返回時一滴酒沒沾就有些暈糊糊的了。
那天晚上,我喝得爛醉如泥。我暈糊糊時,人們就說我醉了,說我當了大老闆高興得倫著喝了酒。為了說明我沒喝酒,我硬撐著一口口喝酒,和劉大頭,和三黃叔,和鞠廣大,和鞠福生,和井立夫,還有我的大哥和四哥。劉大頭和三黃叔輪留拍著我的肩膀,誇我好樣的,鞠廣大把著我的手,不迭聲地說:「就沒看出來你小子比我那狗兒子強,他錢倒是掙了,可這蟞羔子卻把那麼好的媳婦離了。」鞠福生什麼也不說,只顧仰著脖往喉嚨裡倒酒。井立夫在大家一聲聲姐夫的招呼下,原來那種刻板勁一點都沒有了,和我喝酒時,完全一個回門女婿的樣子,一遍遍說,咱家鄉人真好,我沒想到咱家鄉人這麼好。我的大哥和四哥喝得有點拘謹,他們的心思我能想到,二嫂的英偉在監獄裡,三哥又不知跑到哪裡去了,這一切都還瞞著母親。不過,我還是不願看到他們這個樣子,禍事來了,想也沒用,想還不如把自己灌醉舒服。再說,過年了,總不能讓母親看出來,於是在我的勸說下,我們連乾了兩杯。
醉了嗎,沒醉,我還能聽見人們在議論黑牡丹呢,「你說,人的本性能改嗎,就是青子那種女人,一見男人渾身癢癢,她能變好?俺不信。說不定那井立夫就是個冤大頭。」
「狗改不了吃屎,說她變了沒人相信,俺聽說她那飯店養老了小姐,都是幹那事的,報紙宣傳是明的,她背地裡幹什麼誰還知道!」
我醉了嗎,沒醉,我還聽到人們在議論我呢,「看樣,許妹娜那孩子根本不是吉寬的,要是,她媽還能躲了,吉寬出息成大老闆,想沾都沾不上呢。」
「肯定不是吉寬的,聽說許妹娜也在黑牡丹手下當過小姐,說不定是哪個野漢子的呢。」
我醉了嗎,沒,沒醉,黑牡丹和井立夫夜裡開車走了我都知道,他們好像怎麼留都留不住,非要去縣裡住。
我醉了嗎,沒醉,肯定沒醉,我都找到扔在牆根那輛破馬車了,我還能記住母親、二嫂、大哥和四哥堅決不讓我在馬車上睡的情景呢,我非說我想馬車,太想馬車了,我非要睡在馬車上。
我沒醉,我真的沒醉,我都看到天上的星星和銀河了,我都看到樹上的鳥空中的雲了,我都聽到得得得的馬蹄聲嘩啦啦的風聲了,我都聽到了我自己編的那首歌兒了。
林裡的鳥兒,
叫在夢中;
吉寬的馬車,
跑在雲空;
早起,在日頭的光芒裡呦,
看浩蕩河水;
晚歸,在月亮的影子裡喲,
聽原野來風。
2006年8月10號初稿於大連鵬程家園
2006年8月25日二稿於大連鵬程家園
2006年12月18號三稿於大連鵬程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