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寬的馬車 第十二章 墮入情網 (2)
    然而,我和小方提前的擔心,還是在某一天露出苗頭,這就像工地上木工曾經討厭的事,木工們最討厭的事是你提前備好創可貼,你一備好創可貼,他們手腳必定受傷。我們一旦有了擔心,那擔心的事就真的發生,這實在有些莫名其妙。

    那是陽曆四月十五號,我之所以記住了這個日子,是這一天,我的四哥從歇馬山莊打來電話,告訴我我的二哥已經不行了,能熬過一倆月算最長了,老母的身體也不好,常鬧病。那一天,因為心情不好,夜裡我在大街上走了一個多小時。當然,這時,小方的活結束,已離開工地。我只有獨自散步。我一直在小巷裡往返,而不想去廣場,不知為什麼,那天晚上,我對廣場有種莫名的牴觸,好像二哥的病跟它有著直接關係,好像正是它的闊大它的奢侈夥同這個城市傷害了二哥。就在我在小巷深處轉的時候,我看見對面一家咖啡廳裡坐著林榕真和一個女的。而那個女的,居然是那天來一二九街看裝修的那個眼睛裡有著二嫂一樣憂傷的女人。

    他們面對而坐,好像都有些拘謹,但能看出他們目光的相互吸引,因為有那麼兩三分鐘,他們不說話,只相互看著,這使我回想起他們那天談裝修時興奮無比的情景,回想起林榕真因為興奮而請我喝酒時的情景。很可能,他們之間,早就進入了愛情的萌芽時期,現在,正是破土而出的時候,而要破土而出,必須要有氣氛的烘托,就像我這個副總的破土而出是在一家小館裡經歷了啤酒的烘托。原本就不好的心情更加的不好了,因為這是個大齡女人,沒準她已經相當有錢,只需要找個男人陪她而不需要男人做大事,就算她沒有錢,這種在城裡闖蕩的女人也存在著諸多的不確定因素。

    可以確定地說,我不希望林榕真戀愛,是一份自私作怪,是把他當成一棵釘在城市裡的釘子,我的擔心,不過是怕這棵釘子脫落。可是,僅僅如此嗎?

    也許,任何友情,凡稱得上友情,都是一份佔有,都以剝奪別人的自由為代價,尤其像我這樣渴望掛到一棵結實釘子上的人。那天晚上,從小巷回來,我覺得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空落,那感覺就像有人從我的身體裡抽去了什麼一樣,當林榕真後半夜從外面回來,我已經有些控制不住,愚蠢地問道:「談戀愛啦?」

    奇怪的是,林榕真對我的問話反應異常,他冷冷地看了看我,之後轉身去了衛生間。他轉身時的眼神,我那麼熟悉,就是那次我領他去歇馬山莊飯店,在門口他毅然離開時的眼神。他談戀愛,我的反應不正常可以理解,他不正常就有些怪怪的了,他完全可以跟我說,哥們談了個女人,就是歲數大了點,就像當初我跟他剛見面就告訴他,我愛上一個村裡女子,可是人家已經結婚了。

    我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東西,使他這麼反感我的追問。有一天晚上,他回來得略早一些,我故意說:「林總,明天給我半天假,我想去找找許妹娜。」話是故意說的,要找的心情也是實在的,因為我不知道她到底為自己找了什麼活,我不希望她上黑牡丹飯店當服務員。我的想法是,林榕真要是心裡沒鬼,就應該很自然就接過去說,你該向哥們兒學習,利用晚上時間。可是,林榕真絕不搭茬,就像沒聽見一樣。不但如此,還故意抻抻懶腰說:「嗨,累死了,再累下去可不得了嘍。」

    這使我想到,自從我們認識那天起,他從沒跟我談起過女人。倒是他一直在忙,忙工程,忙攬活,忙研究家裝設計,可是光棍男人在一起,女人的話題往往是用來打發時光的潤滑濟,就像我和小方在一起時那樣。它有時根本不需要時間,它流淌在時間之外,卻可以滲進各種縫隙,就像水滲進沙灘,機油澆入齒輪。

    不談歸不談,女人卻在林榕真的生活中越來越頻繁的出現,嚴格說來,是在我的生活中越來越頻繁的出現。三個裝修工地一起開工之後,我幾乎三天兩頭都能看見女人,她們分別是其中兩棟房子的女主人,一個叫李華,一個叫寧靜。而這兩個女主人中,叫寧靜的,就是我看見的那個和他坐在咖啡店裡的那個女人。

    後來我知道,在裝修工地出現女人,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裝修的人家都是有錢人家,而這些人家男人不在官場就在商場,他們百忙之中沒有時間過問工地,就只有讓他們的女人衝鋒陷陣。當然也有例外,比如頭一次遇到的那個老總就動用了女秘書,而那個台灣人包的二奶始終就沒露面。

    雖然同時有兩個女人出現,雖然林榕真對兩個女人都很熱情,但要鎖定目標並不是難事,這跟曾在咖啡店裡見到的場景無關。李華和寧靜都是有夫之婦,李華丈夫是汪角區區長,是官太太,而寧靜的丈夫是一個往大商場裡推銷食品的食品商,她自己在中專教美術。按常規論事,這都是不可能的。可是我發現,每次寧靜來工地,林榕真都欣喜異常,他比一般人要突出的眉骨上,會有一道霞光一樣的靈光閃現,而那靈光,會使他的整個人都變得光彩照人。他們見面,談論的話題往往都是有關房屋的設計,他們不斷地推翻已經搭成的共識,向新的方向挺進,而你能聽出,他們挺進的區域與他們推翻的共識幾乎相差甚微,比如關於衛生間的浴盆,寧靜興致勃勃來了,跟林榕真講不要浴盆的種種好處,可是講著講著,最後卻落在浴盆的位置到底放在什麼地方上。

    我能看出,他們不斷推翻共識,重要的不在搭成什麼共識,只在談上,只在見面上。推翻共識只不過是個見面的由頭。而每一回談完,寧靜離開,林榕真都佇立在某個地方,長時間愣神,好像只有這樣,剛才經歷的一切才會被更大程度地留住。有時,他們會一塊兒離開,而那樣的晚上,林榕真一定是很晚才回來。可是換一個場合,在另一個工地上見到李華,就很不一樣了,李華倒是和他形影不離,只要林榕真來工地,她就一定在工地,怎樣設計,用什麼材料,都聽林榕真的,眼神裡也充滿了對他的信任和依戀,就像他是她家裡的什麼人。林榕真也真的把自己當成她家的什麼人,以前,瓷磚和木板等材料,都是由我去跑,而現在,裝李華家的房子卻不同,每一樣都是他和李華親自去選。但我絲毫也不相信他們之間會有什麼。原因很簡單,林榕真眉骨上沒有那道靈光。

    有了這樣的直覺,我開始有意迴避林榕真跟寧靜間的事了,主要是盡量少去或不去寧靜的工地了。也終於明白他為什麼不跟我談女人:他愛上了有夫之婦,有難言之隱。當然,我也不再緊張了,這倒不是說寧靜是有夫之婦,不可能和林榕真走到一起,我是覺得,即使他們走到一起,也沒什麼可怕的,寧靜酷愛家裝設計,有她在林榕真身邊,對我們的未來只能是好事而不是壞事。

    35

    我想許妹娜,想和她在幽暗的燈光下坐一坐,像林榕真和寧靜那樣。我這麼說,不是說也想嘗嘗咖啡的滋味,不是,我對陌生的東西不感興趣。我只是覺得,自從進城,我還從沒約過許妹娜,至少,我該約她到曾經去過的那個廣場,因為我的夜晚從此空洞下來,林榕真已經不是某個晚上回來晚點兒的問題了,他已經把行李搬到寧靜的工地了。他的理由是工地太分散,我倆只有分開才方便管理。他說的也許是真的,只是為了工作,可是那段時間,糾纏在我腦袋裡的所有想像都與他和寧靜有關,她們坐在咖啡廳裡深情地面對,她們呆在工地的屋子裡侃侃而談,她們……這麼想的結果,想見許妹娜的念頭就青籐一樣爬出我的夜晚,好像林榕真和寧靜是一把勾魂的勾子,讓我一到夜晚就靈魂出鞘。許多晚上,我都神經兮兮把手機摟在胸口,生怕有響動聽不見--我們有過約定,只須我等她找我,不許我找她。

    一天晚上,終於忍不住,我去了一趟歇馬山莊飯店。如果說我的某些念頭爬出來就像青籐,那麼歇馬山莊飯店就是供我攀爬的大樹,因為黑牡丹曾答應我幫許妹娜找工作,還答應撮合我和許妹娜之間的事。可是,當我虎愣愣來到民生街68號,這棵大樹已經不在,飯店的門緊緊關閉,上邊貼著一張巨大的封條。四個大字赫然醒目,「此店關閉」

    伸出來的觸鬚懸在半空,我暈乎乎地站在原地。之所以沒給黑牡丹打個電話就來了,是想偷襲一下,看看黑牡丹是不是把許妹娜用在她的飯店當服務小姐……

    一種不祥的預感頓時襲遍全身。我拿出手機,小心翼翼拔下黑牡丹的號,好像只要小心,不祥的事就會遠離。可是電話那邊的聲音卻是「這個號碼是空號。」

    到底發生了什麼?

    不管發生什麼,黑牡丹都該告訴一聲才是。我轉過身,走近窗戶,我覺得我耳邊有電路絲一樣的東西在嗡嗡尖叫,將腦袋貼近玻璃,只見屋子裡空空蕩蕩,桌子椅子被並在一起,桌面杯盞全無,只有牆上一幅昏暗的山水畫孤獨地掛在那,現出一種令人傷感的低沉表情。就在那面牆的背後,有一個方洞,那裡一直供著香爐,她為什麼不再保佑?我揉揉眼,藉著外面的燈光,在大廳半空尋找著過年時懸掛的大紅燈籠,那些燈籠的屁股裡曾藏著黑牡丹想家的秘密,可是,棚壁下,除了幾個吊在上邊的日光燈管,什麼都沒有,可見黑牡丹出事的時間並不是正月。我轉回身,朝街頭看去,車燈和路燈一閃一閃地亮著,來往行人行色匆匆,似乎都十二分明確自己的方向。我沒有方向,可以說此時此刻,在這個城裡,沒有了黑牡丹,我就沒有了方向。四哥舅哥的工地停工,三哥四哥一直沒有返城,我不再有任何打探消息的渠道……我朝前挪了幾步,發現離飯店二十幾米遠的地方,有個貨灘,一個女人一臉疲憊地站在那。我走過去,我說:「大姐,想打聽一下歇馬山莊飯店為什麼關了?」

    那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眼睛有點斜視,嘴巴上有一道紫色的胎痣。聽說找黑牡丹,她上下細細地看了看我,斜出來的目光裡不光有警覺,還有莫名其妙的厭惡,好像黑牡丹是個不值一提的壞蛋。她怎麼看我並不是很在乎,只希望她能告訴我些什麼。還好,她上上下下看了兩遍之後,咬著牙根兒說:「抓走了,二十天前就抓走了。」說罷,轉身吆喝去了。

    本想通過黑牡丹見到許妹娜,卻原來連黑牡丹都見不到了。

    黑牡丹被抓,這是我剛剛進城,還是這個城市的局外人時就曾擔心的事,可是兩年來,我從局外走到局內,與黑牡丹有了扯骨連筋的瓜葛,擔心不知不覺被一些切實的東西覆蓋了。這些切實的東西,不是別的,是黑牡丹話語透露出的自信,她曾說過,那樣的事永遠不會發生。她自信,一點點的我對她也擁有了自信,覺得她在城裡無所不能。所以,當這樣的事真正發生,我竟有五雷轟頂之感。

    真正五雷轟頂,還不是這個晚上,而是第二天。也怪了,這麼久了,從沒人找我告訴我黑牡丹出事的消息,而當我知道了這個消息,消息立即就初夏時分願意聚堆的蚊蟲似的,尾隨已經飛出的蚊蟲直逼而來。找我的人,不是別人,是許妹娜的丈夫李國平。這個生意做不下去了的小老闆,我的情敵,是如何打聽到我的工地我無法知道,他在工地上出現那一瞬,我驚慌得手都戰戰了,曾僱人跟隨我,把吊好的屋頂打掉的往事歷歷在目。我不怕他毀我,怕他毀了工地。然而,他敲門進屋,毫無行動的跡象,不但如此,他比以往任何一次見到我都更文雅。雖然生意賠本,他依然夾一個公文包,兩手插在西服兜裡,小眼睛深深地閃爍著,吵啞著嗓子跟我說:「吉寬,出來一下,想跟你說件事。」

    我戰戰兢兢跟到走廊,在走廊一角,小老闆停下來,轉過身,吵啞的嗓音再次響起:「中午我想請你喝酒。為黑牡丹的事。」

    小老闆以為我早就知道黑牡丹出事,在門口小館裡剛坐下,他就說:「咱得想想辦法救黑牡丹。」

    世上的事就是這麼蹊蹺,在黑牡丹答應幫我拆散小老闆和許妹娜婚姻的時候,小老闆會和我為黑牡丹的事這麼親近而友好地面對。我毫無準備,我有些歉意,有些拘促,似乎即因為黑牡丹,又因為我自己。說真的,眼前這個人,他是哪裡人,他為什麼來到槐城,我一概不知。傳說他蹲過監獄,可是為什麼蹲的監獄,蹲了幾年,也沒有人告訴我。倒是見到過他背著許妹娜玩女人,見到過他對許妹娜無恥的嘴臉,也恰是因為他的無恥,我們有過兩次不愉快的交鋒。實際上,我們的交鋒,從一開始就注定了,在鄉下第一次見面,他眼睛裡的光芒就刺疼過我。似乎我們是上天早就安排好了的對頭、冤家。可是現在,我們之間所有的過去,好像都被黑牡丹被抓這個大風刮了去,包括他眼睛裡的光芒。他坐在我的對面,平實而質樸,他疙瘩溜鰍的臉上滿是親人遭襲之後的困頓,小眼睛裡蓄滿了憂戚、焦慮和不安。說話的口氣,讓你感到只有親戚或朋友間才有的親切,這讓我瞬間對他刮目相看。

    說五雷轟頂,是小老闆告訴我,弄不好,黑牡丹有可能蹲十年。小老闆說,這娘們兒真傻,那麼大歲數了,經歷那麼多男人了,居然還能被男人迷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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