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時,許妹娜嚴肅起來,收起她的笑,手緊緊地握住她的衣襟,並慢慢坐起來,嚴厲地對我說:“吉寬哥,你不能碰俺,俺懷孕了。”
她的意思是:如果不懷孕,她就會允許我碰。那麼,我是誰,是她的什麼人?這時,一時迷失的初衷又回到我的心裡,我努力克制著燒在身體裡的欲火--是那時,我知道什麼叫欲火中燒。和她的手一道,我也握著她的衣襟,當然我的握,在她看來有揪的意思,因為那衣襟被我抻得很緊,以至於緊緊勒住了她的腰。我說:“告訴俺許妹娜,俺是你什麼人?你說俺是你什麼人?”
許是我揪得太緊,嚇壞了她,或者我問話時,臉上的表情太猙獰,像一個入室搶劫的壞蛋,許妹娜驚懼地看著我,突然的就哭了起來,邊哭邊說:“什麼人什麼人?俺怎麼知道你是什麼人。”
見許妹娜哭,我松開手,我的欲火被水澆了一樣滅了下來。接著,忽然的,我覺得有一股什麼東西從我後背湧來--它湧來,本是就在我的胸口,可是給我的感覺卻來自後背。它從後背湧來,憑空壓下的石頭似的,使我一下子蹲到地上,抱住床的一角,失聲痛哭起來。
這是我無法預料的局面。在我從歇馬山莊出發之前,在我被一份東西煎熬,不顧一切地向槐城進發的時候,我從沒想過,在許妹娜面前我會哭,會像一個無助的孩子似的失聲痛哭。
見我哭,許妹娜卻突然不哭了,好像我的眼淚和她的眼淚出自一個地方,有了我的就沒了她的。許妹娜不哭了,一點點爬下床,來到我的身邊。她來到我的身邊,卻不知該拿我怎麼辦,因為她在我身前身後團團亂轉,就像一個母親面對哭鬧的孩子。許久,大約兩三分鍾,她都只是轉著,看著,但後來,不知什麼時候,她突然哈下腰,抱住我的頭,將她熱熱的臉貼向我的臉。
這是我沒有想到的,就像我想不到我會孩子似的哭起來一樣,在她莫名其妙地哭起來的時候,我的心是碎的,那個壓下來的石頭,是絕望的石頭,我是因為絕望才失聲痛哭。可是,在我絕望的時候,居然會有希望的萌芽冒頭--許妹娜貼向我的臉,許妹娜把她的兩手伸到我的手和臉中間,之後,只聽她說:“吉寬哥,俺其實從來就沒忘那個夜晚,俺動不動就做夢在馬車上。”
話語響在耳邊,輕輕的,有如槐林裡微微蕩開的春天的風,但它煽動起來的,卻是滾燙的盛夏般的熱流,它在我心口的某個地方汩汩流動,發出了只有我能夠聽到的聲音。我握住許妹娜的手,試圖把它一點點拉到我的胸口,試圖讓她感受到這汩汩流動的熱流。可是,許妹娜並不接受我的意圖,而是將我們的手向上拉,試圖讓我感受她的某種意圖。
在一股力量的拉動下,我很快就明白了她的暗示,於是,剛剛被澆滅的欲火,不,不是欲火,而是一種情感之火,一種一再被壓抑,卻一再被證明它已經深入了我的骨髓我的生命的情感之火,從我的指尖上燃燒起來,也就是說,有許妹娜那句話墊底,在感受她意向明確的暗示時,我的動作再也不像最初那樣粗魯、莽撞了。許妹娜那句話,並沒回答我。可是不知為什麼,它仿佛一計催眠藥,讓我一下子變得溫柔起來,纏綿起來。我順著她的拉動慢慢站起,之後慢慢把指尖、舌尖放到她的臉上、額上,她的白裡透紅、有著草梅一樣毛孔的奶頭,她的光滑的、有著油脂般亮度的肚皮,她的黑黑的、有如清潭深處被水浮動的亂蓬蓬的草叢。究竟是許妹娜自己躺到床上還是我把她放倒在床上,究竟是許妹娜自己脫了衣服還是我幫她脫了衣服,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當我黑又粗劣的指尖在她身上寸土寸金地發現、發掘,當一個赤身裸體的小獸妖魔似的在我眼前閃爍,我身體裡曾經有過的沖動,居然被一種從未有過的憫惜、疼愛覆蓋。
許妹娜像一個妖魔,赤裸裸閃爍在床上,說閃爍,是說她的兩只手一會兒去捂胸脯,一會兒又去捂下邊的草叢,她顧上顧不了下的樣子十分燎人。讓你覺得你如果不迅速進攻這些地方不足以回報她。可是跟你說,當時,我用指尖進攻這些地方,我用舌尖進攻這些地方,心頭萌生了隱隱的痛,那種不願意她受到任何傷害的痛,那種願意用我一生的力量來保護她都還不夠的痛。在她的鼓勵下,當我把長久以來孤單孤獨的哥們兒慢慢送進她的深處,我感到不再是隱隱的痛,而是劇烈的陣痛,就像有誰拽住了我心裡的一塊肉。
“吉寬哥,結婚那天,俺最想你能去。”將一場驚心動魄的事情做完之後,許妹娜開始說話。
我看著許妹娜,也看著她隆起的肚皮,我沒有吱聲,不是認為肚皮可以代我回答,而是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話。
“俺在歇馬山莊長大,可那裡什麼都沒留給俺,只有你。”
許妹娜的嘴唇紅潤而鮮亮,上邊印著我剛才用力時用牙齒咬出的深印。我雖還沒有在白天裡這麼親近她的身體,但她的樣子我一點都不陌生,這並不是說我曾無數次地拉過她,她的那張小臉和嘴唇早就印在了我的心裡,不是。我是覺得,她的氣息我那麼熟悉、親切,溫和的、散發著稻草芳香的氣味,在我身邊環繞了千年百年似的。這時,我不知道是她給我帶來的莫名的親切起的作用,還是她那表示親切的話起的作用,那句剛進門時問出的話,又一次回到我的嘴邊。我把手放在她的肚皮上,鄭重其事地說:“許妹娜,俺想知道我到底是你的什麼人?”
聽我這麼說,許妹娜笑了,笑得很燦爛,嘴角在她比以前略胖一點的臉上抿出兩個小坑兒,她說:“什麼人?老鄉,鄰居,哥哥,還能是什麼人?”
“不,不是,俺不是你哥,也不是你鄰居和老鄉,俺是你的男人,你的,你剛才還說你不忘俺,你是愛俺的,俺也愛你!”
我從來沒有說過“愛”這個字,我也沒想到我會說出這個字,可是那天在許妹娜面前,這個字被我這樣一個粗人說出來,我一點都不覺得自己有多麼可笑。並且,我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解脫之感。
但很顯然,這個字眼讓許妹娜有些警覺,就像對某種不對頭的氣味的警覺。我的話音剛落她就坐起來,一件件往身上穿衣服,一邊穿,一邊鄭重地說:“吉寬哥,俺說忘不了你,是俺太真實了,不會說假話,這和愛不愛不是一碼事兒。俺也知道你喜歡俺,可是這不是一碼事兒,你也看到俺現在是什麼樣子,俺進了城,俺有了城裡的家,俺懷了他的孩子,這才是最真實的。”
在說到“他”時,許妹娜往牆上看了一眼,那上面有她和小老板的結婚照片。小老板得意洋洋的摟著她的肩膀,小眼睛因為相紙紋路的原因放射著昏明不祥的光。她的意思是,有了她跟小老板之間的真實,別的再真實也沒有意義,她的意思是,她跟我說了真話,我只有感謝的份,或者說,她正是為了感謝我,才讓我碰她的身體。我一程程回憶著剛才她拉動我時的過程,不由的,一股火沖上我的腦門,我跳下床,不顧一切地叫道:“真實個屁,這根本不真實。真實的是為了錢,是為了進城,真實的是你為了錢和進城,嫁了一個蹲過監獄的壞蛋。”
就在幾分鍾以前,我還覺得她是我的心頭肉,不能對她有半點傷害。還覺得拼盡全身的力氣來保護她都不夠,可僅僅是一瞬之間,我竟變得如此粗魯,如此出語傷人。“為了錢”這樣的話,我連想都沒有想過,就是小老板的事,我也沒想跟許妹娜說出去。結果,我不但說出來,還朝牆上的照片狠狠捅了一拳,照片中間立即陷進一個窟窿。
或許,是我對她的傷害太重了,讓她反而沒了顧忌,就像兩個破了面子的朋友反而沒了壓力一樣。許妹娜並不示弱,曾經有過的恐懼絲毫不見。她沒顧忌,不是也說粗魯的話,也出語傷人,我能感到,像許妹娜這樣一小就奢望進城的鄉村女孩,最忌諱的事就是自己粗魯,而這個時候,在我把她的照片捅出一個窟窿之後,任何傷人的話在她看來都沒有力量,要知道,我不只是把她和小老板的照片捅出個窟窿,還把她的真實的生活捅出了窟窿,因為不管小老板的事是真是假,也不管她知不知道,至少,在我面前,她的生活不再是完整的。她大步跨到門口,猛地推開屋門,之後轉向我,朝我揮手。她的意思再明確不過,讓我出去,讓我走。她一句話也不說,只是冷冷地看著我,可是目光裡散發的光芒比任何語言都尖銳都有力。
我慌在那裡,看著許妹娜,也看著許妹娜泛著冷光的新婚的屋子,這屋子,我相信從我踏進門來,它一直就是這麼泛著冷光,可是不知為什麼,直到想離開的那一刻,我才發現那光是那麼亮,亮得有些發賊。直到想離開的那一刻,我才發現,本來好好的牆壁,還貼著一層紙,那紙上印有一串串莫名其妙的花不說,那紙上反出的冷光和許妹娜眼裡的光一模一樣。這讓我一刻都不能忍受。
我一步步往外走著,我想,這冷冰冰的地方,你以為叫我留我會留下來嗎?美你吧!可是,在與許妹娜錯身的時候,我突然停下來,因為這時,我再一次聞到了那股我熟悉的被日光曬過的稻草的芳香,我心底裡不知怎麼又湧出了混賬無恥的想法,想伸手和她擁抱一下。我想告訴她,只要她跟我回歇馬山莊,我會一輩子對她好,我不在乎她肚子裡的孩子--這其實是我見她最想說的話。誰知,還不等我的手伸出去,許妹娜就已經朝後退去,並且,她終於開口說話了。她說:“回去趕你的馬車吧,告訴你,我許妹娜就是臭在家裡,也不會嫁一個趕馬車的!”
我不知自己是怎麼走出屋門走下三樓的,我只知道我的樣子就像一條被捅了心窩之後又被攆出家門的狗,下樓時,我東倒西歪站不穩,在樓下晃蕩了好久都不知道該往哪去。在樓下晃蕩的時候,我感到那些日光透在樓群中間的一塊塊陰影,虎狼似的吞噬著我堅不可摧的自信,讓我不得不堆委在許妹娜家對面的一個磚色的圍牆邊,再也站立不起。
然而,下午三點鍾左右,我還是站了起來。我餓了,我要去買點吃的。事實上,我能感覺自己餓了,還是想明白了一些事情,比如,你叫我回去趕馬車,我偏就不趕了,你說你不會嫁一個趕馬車的,我偏就不信了,我會讓時間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