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寬的馬車 第三章 出嫁 (2)
    然而喜歡坐我車的女人,沒一個不是二嫂的親友團,她們在二嫂的帶動下,都參與到許妹娜婚事的忙碌中,風暴的中心往往是平靜的,她們身在喜慶的現場,除了感受小老闆的好,就是小老闆的有錢,他西服是如何板正,他給許妹娜戴了多大的戒指,他轎車是多麼閃亮,我的二嫂說:「吉寬哪,咱費勁巴力在鎮上打那些被套,人家堅決不讓往車上拿,好像拿上去就弄髒了人家轎車,咱多虧沒趕馬車去,要是去了,可臊死了。」

    她們可以不提小老闆蹲過監獄,可是她們不可以點名道姓拿他和我比,尤其不能提到我的馬車。可見讓女人們搭車,是多麼愚蠢的行為,這無異自己跟自己過不去。然而,正是這些有毒的話,使我一點點明白,這年頭只要有錢,別的什麼都是次要的,沒準,所有人,包括許妹娜,都瞭解小老闆蹲過監獄的真相,只是已經沒有人在乎罷了。因為有一天二嫂突然說:「找對象就是要找有真本事的,沒本事再好都沒用。」

    明白了這樣的道理,我終止了我的不懷好意,再也不拉鹼泥了。甚至,那之後好多天,我不想見村裡任何女人,包括二嫂。

    在歇馬山莊,除了母親和二嫂,鞠廣大家的,厚運成家的,成子媳婦,她們是我現實生活最重要的構成,其實每個人都一樣,只有一小部分人構成你的生活,比如大姐的生活裡只有倒置房裡的三嬸和吉成大嫂。然而我想說的是,除了她們,我還有我的另一部分生活,它們跟人無關,卻《昆蟲記》有關,跟土地、時光、視線有關,它們是懶惰的財富。我因為一小就讀這本書,常常把人想成昆蟲,我覺得人就是螞蟻,就是蟬,就是螳螂,可是不知為什麼更願意跟著法布爾進到書裡,去觀察歐洲昆蟲的習性,在那裡,蟬在自己挖掘的地洞裡一呆就是四年,一隻蝗蟲最後從幼蟲的軀殼鑽出來,三個小時就可展開帆狀的翅膀,讓你覺得昆蟲的生命有著無限的奧秘。有時,撇開書,腦袋枕著泛著泥土氣息的草坪,仰望藍天,看著那行蹤不定、散了聚聚了又散的雲,來去無影、息了生生了又息的風,會覺得一下子就遠離了現實的人間,沉進一個浩瀚的世界。那世界是立體的,一切都漫無目的,沒有固定的形態,一切都自由自在,沒有固定的軌跡,天地間充滿了隱秘的玄機,那首歌的旋律,就是在這隱秘的玄機中誕生的。

    林裡的鳥兒,

    叫在夢中;

    吉寬的馬車,

    跑在雲空;

    早起,在日頭的光芒裡呦,

    看浩蕩河水;

    晚歸,在月亮的影子裡喲,

    聽原野來風。

    我一直相信,我的勤快的哥哥們,我的那些想改變什麼而奔著某個目標的鄉親們,他們永遠不會知道,生活,一個人的生活裡,會有這樣立體的面貌,不會知道一個懶人在寂靜的時光裡能感受到什麼。然而,那個冬天,就是前邊說過的特別想遠離女人們的那個冬天,我卻覺得有什麼東西從我身上抽走了,或者說,有什麼東西在我身上甦醒了,因為我再也看不進《昆蟲記》了,再也體會不到那由聲音做成的立體的世界了。

    那個東西,顯然不是女人們抽走的,也不是那個小老闆,而是許妹娜。因為當我穿著棉衣躺在河套裡的馬車上,我看不到無邊的遠處,我的眼前不但有了邊界,而且在這伸手可及的邊界裡,許妹娜的面孔真實而又清晰。她站在殘淡的冬日的日光下,臉上的表情倔強而羞澀,她的臉很白,如同河面上冰的顏色,但她的嘴唇一直在哆嗦,就像那天看我卸鹼泥時的哆嗦一樣。然而正是她的哆嗦,讓我的身體再也不能安靜,我感到曾經被她喚醒的某種衝動,再一次甦醒開來,它們在我的意識裡蔓延,在我的身體裡蔓延,使我一次又一次從河套站起,朝著某個邊界撲去。

    身體醒了,那個由身體做成的邊界根本就不存在。那個邊界不在,我卻再也聽不到那浩瀚的立體的聲音了。我視線裡看到的,內心裡感受到的,只是一種從未有過的空落,虛無,還有,就是冰層下面汩汩流淌的痛苦。

    在那個冬天,一個懶人以往慵懶、平靜的生活,塌陷了地基的房子似的,徹底塌陷下來。因為這不設防的塌陷,歇馬山莊,坐落在歇馬山莊後街上的家,統統變成了一個黑洞。潮濕的空氣無處不在,無處不是冰冷的、空蕩蕩的感覺。我的被窩,從來就沒睡過女人,可是每天夜裡,我都覺得一個女人剛剛從這裡走開,留下了無限的溫存和思念。

    我的生活有了邊界,我在想一個具體的女人。這是我從未有過的體驗,我丟了魂兒似的,沒精打采吊兒郎當。為了排解對一個女人的思念,在後來很長一段時間裡,我不趕車上鎮也不趕車上河套了,而是到黑牡丹的父親老程頭那裡打發時光。

    老程頭,比我的母親大兩歲,七十七了。村裡人都知道,在他三十歲那年,他的女人扔下他們的女兒黑牡丹,跟一個鹽販子跑了。他一個人帶著黑牡丹過,終生未娶。不是我想從同病相連的命運中尋找尉籍,而是他空落落的家更適合我在那躺著坐著看書看電視。我覺得,我更像是他的兒子,他從來不急不躁,不會因為別人的改變而心動,他的女兒黑牡丹開小店掙了錢,進城時一定要帶他走,他卻堅決不走。他一個人擺弄著院子裡的菜園和院外的地,餘下的時間,就是放蠶養蠶。在他家門前,有一棵又粗又大的桑樹,一到春天,桑樹返綠,就把蠶卵放到樹葉上,到蠶作了繭,再把它們收回來,年年如此。因為他年歲已高,又沒人給他洗洗漿漿,他的屋子像個狗窩,充滿了蠶繭的臊味和汗泥混淆的臭味。一年中,除了我,沒有人願意到他家裡坐,因為在我看來,任何味道都比母親的歎息好受,要是大姐之類還要偶爾回家嘮叨,這臊味臭味就是心裡最想要的了,至少,它讓你覺得還有一些屬於光棍的空間。

    老程頭很少跟我講他的女人,據說她是他從大東港海邊領回來的,她是一個戲班子裡的旦角,父母被小日本打死後,她流落街頭,被一個掌鞋的收養。她怎麼就變成了他的老婆他從來不說,村裡也沒有任何人知道。母親倒是講過那女人的故事,說她一天要上河套洗三遍衣服,無論冬夏,頭上都戴一朵花,冬天裡沒有野花,就用棉花染上雞血戴在頭上,讓全村男人都不得安生。但她正派,從來不跟村裡的男人說話,她打扮,不過是上台唱戲打扮慣了。可是有一天下來一個挑擔子的鹽販子,用鹽換各家的大米,那鹽販子走的第二天,這女人就不見了。一九五七年的一天,居然有人抬著棺材把那女人送了回來。那個鹽販子,曾經是她的戀人、老師,他扮一個鹽販子把她從鄉下找了回去,不久趕上反右被揪鬥,他的老師居然第一個站出來揭發她,使她在臨死之前,告訴人們她要回歇馬山莊。不知道這個故事裡埋藏了什麼樣的東西,老程頭跟我在一起,只重複說一句話:「螞蟻為什麼要上樹,不為什麼,就是為了活著。」我儘管不知道這句話的真正含意,可我喜歡它,因為我常覺得我就是一個螞蟻,一個懶得只能在家門口爬來爬去的螞蟻。

    有時,他這麼說,會讓我想起他的女兒黑牡丹,她有一句著名的話:「一條懶蟲只吃一棵樹上的葉子,吃光了不把自己瘦成肉乾。」她可是一條勤快的蟲子,吃過三棵樹,往家招過三個男人。第三個男人跟她離婚之後,她又把小賣店賣掉去了城裡。她在村子的時候,小賣店裡最招男人,買一包煙一盒火柴的由頭,會讓男人在那裡呆上半天,因此在歇馬山莊她是女人們的天敵。她繼承了她母親的名聲,人們暗中也指望她繼承她母親的命運,常聽女人私下裡嘁嚓,說,沒準哪一天,就會有人抬著棺材把黑牡丹從城裡弄回來。言外之意,是說她媽臨死還有男人要,她死了連要她的男人都沒有,只有送給她爹。我不喜歡樹上樹下爬來爬去的人,我嫌累,可是,那天,在想念許妹娜的時候想起她的話,想離開歇馬山莊這棵老樹的想法在一點點冒頭,關鍵是,我的壓在肚皮上的手已經感到我身體的消瘦。

    我在消瘦,這是誰都能看出來的,我原來的寬臉瘦成了窄窄一條,我的眼窩在深深下陷,村長劉大頭大街上看到我居然說:「你怎麼像抽了大煙。」氣得我恨不能上前給他一拳。他從來不屑和我說話,我也從來不想正經看他一眼。他,還有三嬸家的吉成大哥,我和他們,壓根就不是一塊地裡的谷子,我們同在鄉下,卻屬於兩個世界。一個被權力和金錢充斥的人,永遠不會為情憔悴。我只能錯過身去,看都不看一眼。可是我的二嫂我卻不能不看,她大街上見到我,老遠就喊:「吉寬怎麼啦?是不是覺得二嫂不心疼你?」

    我可愛的二嫂,冬天一到,她基本就貓在家裡不怎麼出屋,因為再有個八月,二哥就回來了,她需要提前積攢熱情,打掃衛生,飼養年豬,磨各種米面。她把我的消瘦歸結到她轉移了熱情,我忍不住想笑。因為許妹娜的介入,我跟二嫂曾經的默契已經不在了。不過,臘月將近的時候,我還是去了一趟二嫂的家。

    我上二嫂家,是因為在此之前,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呂素娥家裡來了一幫郵電局的人,為她家裝電話。在歇馬山莊,電話已經有了兩部,兒子是鎮汽車修配廠廠長的倒置房三嬸家,再就是村長劉大頭家。呂素娥雖然不是廠長也不是村長,可人家女兒嫁了有錢的小老闆,幫她裝台電話實在不算什麼。說意想不到,是說那個下午,當我的二嫂在大街上大呼小叫,說電話通了,她都聽到許妹娜嬌滴滴的聲音了,我感到了心口受到了劇烈震動,彷彿那裝在許家的電話線,一下子爬在了我的心裡,而就在這之後不到半小時,我的大姐和呂素娥又吵了起來。

    事情大概是這樣的,關於小老闆蹲過監獄的事,大姐一直沒有傳播出去,心裡有些不甘,見興師動眾地裝什麼電話,她終於按捺不住脫口而出。看光景的人中,迅速就有人把話傳給了呂素娥,呂素娥就在郵電局的人走了之後找到大姐。呂素娥找到大姐,不是強調她的女婿沒蹲過監獄,而是十分肯定地說:「對,俺女婿蹲過監獄,可是又怎麼樣?他有錢!他比你強,你嫁個窩囊廢倒是老實,還不是急得你一趟趟往人家裡跑?」

    一向低聲低調的呂素娥,可是和從前截然不同,她仰著頭,手掐著腰,高亢的聲音彷彿坐監獄是多麼榮耀的事。我知道呂素娥所說的窩囊廢不是指我,而是指我的姐夫,可是守矬子不能說矮話,尤其在我心裡響著她女兒嬌滴滴聲音的時候。我幾乎想都沒想,一高跳過牆頭,跳到大姐的院子,大聲沖呂素娥喊道:「窩囊也比蹲監獄光彩!」

    我的瘋狂完全出乎我的預料,要知道我從來就沒想站到大姐的立場上。我被自己驚呆了,愣愣地站在那裡。我愣住,不光是我喊出了那樣的話,而是在那句話喊出之後,我發現有一個念頭,一個在此之前從未有過的念頭,順著電話線爬上了我的心窩:我要讓許妹娜看看,我不是窩囊廢。

    二嫂家住在東山崗最後邊的山坡上,獨門獨院。我們家第一次分家,還是文革後的人民公社時期,把大嫂和二嫂分出來,父親分文沒給,只用趕馬車的特權給他們在東山崗上拉了五十車黃泥,讓他們聯手蓋了這把泥房。大哥娶的是知青媳婦,八十年代知青返城,大哥跟著一起進城,三間草房就獨屬二嫂。二嫂見我,臉腮一下子紅了,她的臉上,無論冬夏,永遠包著一條花圍巾,好像那是她在大地舞台上永遠的妝束。我能猜到她為什麼臉紅,她以為,我會把傳話的事想到她身上,我來她家,是為了指責她不該成為這樣的人。

    二嫂錯了,我當時最關心的不是她成為什麼樣的人,而是我自己。我剛剛坐下,就開門見山:「二嫂,過了年俺想出去,俺想,想到外面去幹點什麼。」

    二嫂的驚訝是可以想見的,她挑了挑眉頭,那上邊有一圈一圈深灰的斑點。

    「俺想讓你照顧媽,還有那匹老馬。」

    這是一句至關重要的話,這話之所以重要,是說,關於我的母親,是一個焦點,這涉及到養老和房子的關係,二嫂照顧老人,自然不會要我和老人的房子,可是不管怎樣,都要得罪四嫂。還有,我走了,扔下那匹老馬,也等於扔下了上鎮趕集的女人們,扔下了二嫂。

    二嫂眉頭耷拉下來,甚至頭也一點點低下來,用手絞著懷裡的圍裙。絞了很長時間,才開始說話。二嫂說:「俺知道俺錯了,俺不該告訴呂素娥那句話,俺是覺得,咱家大姐不能破壞許家名聲,你想呂素娥熬到這一天容易嗎?就是不好,人也嫁出去了,說又有什麼用?」

    我曾經的判斷真是沒錯,二嫂早就知道小老闆蹲過監獄,她不說,不是覺得這不算什麼,而是覺得說也沒有用,也沒法改變。她話的意思,是說即使知道前面是個火坑,也只有往下跳。在此之前,我來找二嫂,確實因為受了呂淑娥刺激,萌生了想進城的想法,可是此時,在二嫂說出那句話之後,這想法居然突然上升,變成不可動搖的決心。我說:「二嫂,就這麼定了,過了年俺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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