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寬的馬車 第一章 許妹娜 (1)
    01

    在我向你講述我跟許妹娜的故事之前,我得先告訴你我的姓名。我姓申,一個日字中間插了一條電線桿子的那個申。我從沒喜歡過這個姓,電線桿子上掛著一個日頭,這意味著什麼,意味著日頭永遠也不落,天永遠也不黑。我是一個懶漢,歇馬山莊有名的懶漢,在我三十歲之前的時光裡,在我畢業回家種地的許多年裡,我最盼望的事情就是天黑日落。因為只有天黑日落,才能歇工,才能上炕睡覺,才能捧一本書胡思亂想。那時候,大哥從知青那裡弄來好多文學的書,《魯濱遜漂流記》、《包法利夫人》、《安娜卡列妮娜》,每一本我都能從他枕下偷來分享。其實,那時候我最喜歡看的還是法國昆蟲學家法布爾寫的《昆蟲記》,上初中時從生物老師那裡得到它,從此就迷上了它,從此就覺得人不過是一條蟲子。

    我的名子叫吉寬,吉利的吉,寬厚的寬,這名字是父親起的。申家這一輩人的名字,中間都有個吉,我前邊的大哥大姐,二哥三哥四哥都是吉,吉中、吉華、吉民、吉勝,吉利,中華民勝利,好像那吉字,是扔在地裡不要錢的蘿蔔,可隨便往家揀,好像那不值錢的東西一跟國家沾上邊就值了錢。為什麼把我叫成寬,我不知道。也許是父親希望申家的道路像中華人民共和國所走的社會主義道路一樣,越走越寬廣。可是我不喜歡這個名字,這倒不是因為它走不動挪不動的樣子更像一個懶漢的名字,賜給懶漢如同揭了傷疤,不是。在我看來,如果我是懶漢,我更願意把自己叫成菜豆象--「豆蟲」的意思。在《昆蟲記》裡,那個老法布爾把豆子裡生出的蟲子叫做菜豆象,因為它屬象科蟲子,腦袋跟大象酷似。我喜歡這個名字,一方面我的懶散很像一個寄生在豆子裡的蟲子,但主要還是這個大象的象字,它總會讓人想到吉祥和安泰,你好吃懶做,卻還在享受吉祥安泰,這是多麼美妙的事情呵。

    三十歲之前,在那個秋天到來之前,我一直寄生在一個類似豆殼一樣沒有變化的地方,這個地方,要麼是地壟裡,要麼就是馬車上。我喜歡睡地壟,是剛會走路時就有的嗜好,瞅母親看不見鑽到菜地,一躺就是一整天。在地壟裡,我能聽見屬於另一個世界的聲音,它在地底下很深的地方,那裡也是一個村莊,也有男人女人,也有嘩嘩流動的河水,嘰嘰嚓嚓的鳥叫,關鍵是,我能看見那裡的地面上,長著無數雙人的眼睛和嘴,它們哭泣時,眼淚就變成了身邊這個世界的雨水,它們笑時,我眼前的天空裡就有了呼啦啦的風。

    把看到和聽到的講給大人們聽,他們沒有一個不認為我是一個怪物。當然,十幾歲的時候,因為有了父親的馬車,我這個怪物再也不睡地壟了。父親是趕馬車的,為了讓我不再睡地壟,為了讓我變成正常孩子,他把我弄到馬車的車耳板上,讓我跟著在坑窪不平的鄉道上轉,想不到我這怪物從此更怪,沒日沒夜地戀上了馬車。初中沒畢業就回家趕起了馬車。

    我很難想像,如果沒有馬車,那電線桿子上掛著的一個又一個白天如何打發。要是春天,你的車上拉著糞土,糞土裡會有無數只屎克螂爬出來,從低處往高處推糞球,好不容易推上去,一個閃失又滑下來,它們不遺餘力的樣子讓我看了總想捧腹大笑;要是夏天,你的車上拉一些青草,一隻投機取巧的螳螂藏進草堆,以為來到一個新的高度,會實現它吃蟬的野心,誰知悄沒聲從草縫裡鑽出,剛沖樹上鳴叫的蟬伸胳膊弄腿,就被我用草棍襲擊了後背,豆綠色的小腿打戰的樣子,讓你心疼得恨不能把自己變成蟬。

    要是在秋天,馬車上拉上稻草,稻草裡沒有任何蟲子,一隻偌大的菜豆象也就現了原型,我躺在密扎扎的稻草堆裡,看著日光的光線從稻草的縫隙裡流下來,流到眼前的土道上,流到周邊的野地裡,那光線把土道和野地分成五光十色的一星一星,吉祥和安泰躲在星光後面,變幻的顏色簡直讓人心花怒放。要是在心花怒放時再閉上眼睛,再靜靜地傾聽,那麼就一定回到童年在地壟裡聽到和看到的世界了。大地哭了,一雙眼睛流出浩浩蕩蕩的眼淚,身邊的世界頓時被徹底淹沒,車和人咕嚕嚕陷進水裡--不知多少次,馬拉著我在野地裡轉,轉著轉著就轉到了河邊,連人帶車帶馬一遭掉進河裡,在嗆了一肚子水之後,水淋淋躺在岸上做白日夢。

    可是,三十歲之後,在那個秋天到來之後,這一切全然不同了。

    農曆八月,正是我一天天做著白日夢的季節。在鄉村,也只有一個懶人的夢才跟季節連在一起。因為那時候,上世紀九十年代,歇馬山莊大多數男人,都離家做民工去了,鞠廣大父子,厚運成兄弟,我的二哥三哥四哥,鞠福生和他的父親。為了向我證明自己多麼討厭城市,鞠福生對天起誓考不上大學就回家種地,可是榜下來五天不到,就背著行李和他爹一起走了。我曾親眼看見他頭也不回興沖沖往前走的樣子,活脫就是一隻向著火光飛去的蛾子。這麼說,並不是斷定鞠福生就是飛蛾撲火一場空,我不過是願意把人想像成昆蟲,願意用昆蟲的習性和人對號。實際上,在那個年頭,誰要是像我這樣,還把夢撂在野地裡,撂在村莊裡,誰就是天大的傻瓜頭號的蠢蛋,被所有人指笑。知道我喜歡蟲子的黑牡丹就指笑過我:「一條懶蟲只吃一棵樹上的葉子,吃光了不是把自己瘦成肉乾!」

    我並不想,也不願意把自己瘦成肉乾兒,為此,老馬生病那年,也進過城,跟著四哥。可是只在那裡呆了一周就撒腿跑了。我不喜歡城市這棵樹,一天十幾小時在太陽地兒裡搬磚我受不了。我不喜歡磚頭石塊,不喜歡堅硬,不喜歡城裡呼嘯亂竄的聲音。我不但沒看到那棵樹上有什麼好吃的葉子,反而覺得自己就是一片葉子被城市吃了,因為不到一周,我已經瘦得腰帶都系不住了。就是那次回來,我向我的四哥提出,母親由我撫養。

    我們的家,並沒像父親希望那樣,沿著社會主義大道越走越寬廣,相反,在土地承包分產到戶之前就提前解散了,好像對社會主義的前方早有預感。當然父親沒有等到這一天,父親沒有等到這一天的結果是,沒有人來最後決定,還沒結婚的我和母親,到底跟誰過,最後也就稀里糊塗由三黃叔說了算:二哥和三哥搬出去自己找房子,我和母親跟四哥四嫂在一起。我沒老婆,一個沒老婆的人站起來說要撫養老人,兄弟們都以為我是圖老人的三間草房,其實錯了,我不過是為了名正言順留在家裡,心安理得吃歇馬山莊這棵老樹上的葉子。

    歇馬山莊這棵老樹,並不是一年四季都有葉子,但至少,在我看來,它的無邊無際的閒散可讓我飽食。小賣店的黑牡丹永遠不會知道,一條蟲子不吃葉子也是可以享受生活的,比如它可以蜷在某個地方發呆,望天,看雲和雲打架,聽風和風嬉鬧。這世界,你不動時,會感到它處處在動。我因此自己編了這樣一首歌:

    林裡的鳥兒,       

    叫在夢中;    

    吉寬的馬車,        

    跑在雲空;

    早起,在日頭的光芒裡呦,

    看浩蕩河水;

    晚歸,在月亮的影子裡喲,

    聽原野來風。

    二十歲那年,我用我自己獨創的旋律,在大街上號號嘹嘹唱出我自編的歌,卻為此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從此再沒人給我介紹對象。三黃叔說,他是個怪物。

    02

    在一年四季裡,我最最喜歡的,還是秋天,還是秋天裡的動。當然,我在動時,會覺得這世界有一個地方是不動的。比如我坐在拉著稻草的馬車上,馬車在塵土飛揚的村路上飛奔,我身邊的畫面在不斷變化,我在變幻的畫面中微微閉上眼睛,眼裡的某個角落,就會出現一個不動的背影--我的父親。在我十一歲時就去世了的父親,常常在秋天的馬車上跟我相遇。然而,近些年來,在秋天的馬車上,我再也遇不到父親了,當車輪吱吱喔喔壓向路面,我彷彿聽到一個個女人被咯吱了腋窩在仰天大笑;當稻草窸窸嗽嗽響在耳邊,我彷彿看見一個個女人被我扔在草堆裡翻不過身來,那裸露的後背閃爍著肉粉色的光芒。

    我知道,我在秋天裡的感想有些下流,有些不可告人,可是我三十歲了還沒有媳婦,想想女人,實在算不得什麼,也是因為我的婚姻一直不動,女人才在我的心裡邊胡亂翻動,這不是真理,這是樸素的道理,就是那種缺什麼想什麼的道理。然而,我想告訴你的是,在我回家趕車的許多個秋天裡,確實就有一些女人坐在我的馬車上,不厭其煩地挑逗我,讓我把她們當成螳螂咯吱她們,讓我把她們一高又一高往草堆裡扔。

    那個秋天,留在我心中的景象就是這樣,因為大多身強力壯的男人不在家,我,申吉寬,一個懶漢,一個在別人看來連媳婦都找不到的懶漢,居然一下子變成了女人們的搶手貨。我的二嫂,厚運成家的,鞠廣大家的,她們爭著雇我的馬車。三黃叔也有馬車,三黃叔年歲雖大,卻相當勤快,絕不像我趕車只管趕車,橫草不拿豎草不揀,可是女人們都願意找我。我的四嫂因為不願離開老人的房子,對我有氣,跟二嫂說:「放了三黃叔勤快人不找找懶老五,不是發賤!」二嫂回敬她的話可是讓我爽快極了,二嫂說:「俺就是賤,愛聞小伙子身上那股味兒,你管得著!」

    二嫂這話當然沒讓四嫂聽到,二嫂生性懦弱,有氣就往自己肚裡鼓。可是這樣的女人往往能做出讓你意外的舉動,比如她敢於把這句話告訴我,她還在告訴我這句話時,用一把稻草在後邊戳我的腋窩,直癢得我忍不住,轉身捉螳螂似的把她猛地放倒在馬車上。

    我跟許妹娜的故事,就是在這樣的時刻開始的。咯吱我腋窩的,挑逗我的,本是二嫂,這時節卻走來了許妹娜。實際上,她那時剛從城裡回來,還沒露面,是二嫂提起她的。我的二嫂,大概在被我咯吱時,想起了某些跟男女有關的事,她笑夠了,從稻草上爬起來,一邊抹眼淚一邊說:「許妹娜回來了,你知道嗎?」

    在歇馬山莊,人們叫所有女子都叫小什麼,比如小翠,小美,小麗,惟有許妹娜例外,原因似乎很簡單,她三歲才從外面搬過來,她的爹媽這麼叫她,人們只好跟著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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