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國書 第四封 把希望播灑在原野上——鍾公廟·沈氏家族(上) (1)
    第四封大寫的家國之書是多彩的,那是浸潤著六十年民族獨立、三十年改革開放的絢麗彩虹之色書寫而成的。五千年華夏文明,百年來風雲激盪,中華民族終於走上了偉大的復興之路。家國的滄桑巨變,人民的幸福安康,沒有什麼比在這個歷史階段中更為典型清晰了……

    一:從小表弟的婚禮說起

    是的,還有什麼比書寫這封家書時心情更為跌宕起伏呢?母親!

    這封五彩的家國之書,原本是以一個傳奇家族為藍本的。六十年前的這個沈姓的赤貧之家,經歷了改革開放的三十年,七兄妹個個成了資產數千萬的成功企業家。這樣的故事,在我們江浙的沿海鄉村,其實並不罕見。可是,因為這些傳奇發生在您出生的地方,我在與他們交往的過程中,便常常心生感慨,有一個身影會伴隨著這樣的感慨,久久地出現在我面前,和那些我正在接觸著的命運的主人合二為一。

    那是誰的身影?母親,您會想到嗎?我仔細地辨別,看清楚了,那是您的小弟弟,我的小舅舅啊。此刻,他的影像,就明滅在眼前,把我的心勾回到這三十年的風雲際會之中。

    小舅舅如果還活著,說不定他還會認識沈氏家族中的人,都是寧波鄉里鄉親,都是改革開放頭口水的獲益者,做到今天,該都是大老闆了,說不定還會在一起聯手共做實業呢。……出師未捷身先死,常使英雄淚沾襟……小舅舅,你去得太早了……

    最後一次見到小舅舅,是在上世紀九十年代中,他的企業正在既艱難又奮發地前進著,他卻病了,是真正地積勞成疾。嬌妻幼童,左扶右靠,他亦不過半百年記,操心操力,事必躬親,人就瘦得薄如一張黃紙。

    真不是離開人世的時候啊,誰知就拋下了他內心的創業藍圖,撒手而去了呢。

    母親,還記得您告知我此一噩耗時的情景嗎,當時我趴在飯桌上就嚎啕大哭起來。小舅舅的早逝,讓想起了外婆的喪事。

    外婆去世時,中國鄉村的改革開放大勢已經形成,小舅舅整天東奔西走,在中國大地上尋找每一個能夠發財致富的機會,以至於外婆嚥氣時,他竟然沒有能夠趕回家中。您和姨媽帶著我和表姐回家奔喪,一路上除了討論外婆的喪事之外,重點就在討論小舅舅當時的女朋友——他廠裡的一位年輕的女出納。圍著外婆的遺體,我們痛哭一會兒,又認真商量一會兒,主題總在小舅舅的婚事。最後我們一致認為,小舅舅雖然年紀略大,身體又欠佳,但人品好,企業也做得好,姑娘一定會跟定小舅舅的,一定要讓這件終身大事在外婆的喪禮上得以敲定,如此方能讓我的外婆含笑九泉。

    姑娘是果然能幹又有主見的,長得豐腴健康美麗,在灶下幫我們家燒著火,往裡一把一把地添著柴,而我們一大家子人則圍著那姑娘,七嘴八舌,重在顯示家族的心意與實力,那姑娘並未一口應承下來,但也絕沒有斷然否決而去。我們焦急地等待著小舅舅,小舅舅卻在湖北,緊趕慢趕也無法如期歸來,最後我們實在無法再等下去,只得讓外婆入土為安。

    那是八十年代的初年,我們已經感受到了我外婆家的自由的海風,它首先體現在了思想和信仰的寬鬆之上,正是在這樣的寬鬆環境中,鄉村致富的動力才得以極大的調動。

    母親,您還記得嗎?在外婆的喪事上,一共來了三批信仰者的祭悼。首先自然是共產主義信仰在中國的基層組織,也就是村支部。支部書記來了,代表共產黨,向外婆至以哀悼。這使得我們的其餘三個舅舅得到了心靈上的極大滿足。1966外公在十年浩劫的風口浪尖上驚嚇而死,在外工作的子女不敢回家奔喪,外公是夜裡從後門悄悄抬出去埋掉的。這是在鄉下生活的兒子們的心頭大隱痛。如今,改革開放了,我們的外婆可以接受共產黨員的哀悼,並且可以在大白天,從正大門堂堂正正地抬出去了。這是何等的巨大的慰藉啊。

    來的第二批祭悼者,是一批手拿念珠的小腳老太太,她們是來為外婆唸經,超生引渡的。絕沒有人認為這是在搞封建迷信,只把此作為一種鄉間約定俗成的悼亡習俗。使我驚異的卻是第三批祭悼者,他們手舉十字架,排成一長隊,安安靜靜地從鄉間的纖陌而來,靜靜地等在門口,讓共產主義者先舉行儀式,又讓佛教徒做完自己的功課,這才肅穆地來到外婆的遺體面前。他們把外婆稱之為自己的姐妹,並說天上的父正在迎接我的外婆。

    送葬的隊伍稀稀拉拉拖出幾里遠,共產黨的花圈排在最前面,當中是佛教徒,基督徒們斷後,我們這些親朋好友們花插在當中。入土時發生了一件令我大吃一驚地事件:我們還沒有到墓地,卻發現從墓地已經殺回來一支隊伍,均由兒童組成,打頭的是大舅舅家的兒子,後面跟著幾個舅舅的孩子,全是我的小表弟,但見打頭的那位小表弟肩上扛一個大槓,氣喘噓噓,連拖帶跑,後面一群小表弟大喊大叫,直往村裡飛奔而去。我正不知此為何事,姨媽告訴我,這是寧波鄉間的喪事習俗:誰家先搶到抬棺材的木槓,取回家中,放到床底下,誰家就會大大地發財致富。於是我的大舅舅的小兒子眼明手快一把搶過,直奔家中,後面幾個舅舅家的小表弟自然不甘落後,緊追其後。母親,您還記得那戲劇化的結局嗎?事情發生在最後,搶得頭功的小表弟實在是太激動了,竟然不辯東西,認錯了自家的床,把木槓放到了人家的床底下,以至於功虧一饋。

    雖然如此,鄉村中一度越窮越光榮的價值觀到底還是被打破了,到處湧動著寧波人的傳統氣息,母親,和你們的父輩,祖父輩一樣,所有的人都在做生意,或者都在想做生意,發財致富是那個時代鄉村的主旋律,那年我大學畢業時間不久,青春年少,政治熱情高漲,非常敏感地意識到,中國的確正在發生著巨大的轉變,而這轉變正是從中國鄉村開始的。

    小舅舅雖然沒有能夠親自送外婆入土為安,但外婆卻依舊保佑著不惑之年的小兒子,年輕的姑娘終於成為我們最小的小舅媽,轉過年來,他們有了他們的孩子黃磊。轉眼間黃磊也長大成人,要成家立業了。母親,當您告訴我婚禮時間、並傳遞了小舅媽希望我去參加婚禮的時候,其實我心裡已經打定主意,我一定會去參加的。

    小表弟的婚禮在寧波奉化縣城裡舉辦,新娘漂亮,大眼睛細腰,是個護士。而我的小表弟黃磊跟我想像得完全不一樣。在我的腦海中,阿磊完全是小舅舅的形象,中等身材,非常之瘦,略微弓背,憂鬱的大眼睛,心事重重的樣子。即便後來小舅舅成了四鄉八里的成功人士,他依然不是一個開懷大笑的人。可是眼前的黃磊,大學畢業,自開公司,不到三十歲,有車有房有產業。是因為心寬體胖,還是財大氣粗,總之,青年企業家黃磊圓滾滾的,笑瞇瞇的,幸福地站在婚禮台上,向長輩獻茶。數十桌喜酒坐滿了遠親近鄰,親朋好友濟濟一堂,正舉杯歡慶,突然一支飛船冒著火花嗖得一下飛過我的頭頂,停在這對新人面前,新郎舉手取下了飛船中的戒指,戴在新娘身上。我的熱淚湧流了下來。

    母親,您的家族自1949年以來,前三十年因為我沒有多少親歷,畢竟不甚了了,而後三十年我卻是感同身受,諸事歷歷在目,細細想來,感慨萬千。

    記得高中時的一個暑期,我去外婆家度假。行前大人再三囑咐我,要我到外婆家後千萬不要隨便出門,尤其不可到那些反革命分子的親戚家裡去。怕我置若罔聞,又告誡有前車之鑒,我哥哥去了一趟外婆家,頭天到,半夜裡就被民兵弄到公社去了,說是他逃避上山下鄉呢。

    那時候十年浩劫已近尾聲,但中國依舊以階級鬥爭為綱,鄉村也依舊風聲鶴唳。其時,舊社會裡在滬杭做過老闆在鄉村當過保長的外公,因為文化革命,連病帶嚇,年方六十,一命嗚呼。當教師的大舅舅因為文革也被批得沒了脾氣。整天騎著個破自行車到處去釣魚;同樣是當教師的二舅舅因為成份不好,辭退打道回府,整天種田,回到家來,唉聲歎氣,愁眉苦臉。倒是三舅舅爽朗,我頭天到外婆家,就見一個捲著褲腿的精悍漢子朝我腳下扔了一串螃蟹,一邊大聲說:外甥女,共產主義到底什麼時候實現啊!

    這就是我的在海上打漁養海帶的當著生產隊長的三舅舅。我問他打聽共產主義幹什麼,他說:不是說共產主義就是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嗎?我生了三個孩子,說是等十年共產主義就實現了,現在倒好,十多年等下來了,共產主義老是不來,我房子也沒有,以後兒子怎麼樣討老婆呢?

    三舅舅是一個熱情開懷,不太有心事的男人,讀了幾年小學就輟學了,從此在岸上種田,在海上打漁,豪爽而散漫,今朝有酒今朝醉,是所有的舅舅中最不會過日子的男人。

    此時我的小舅舅卻不像三舅舅那樣浪漫,家庭出身不好,自己身體有病,窮,還有一大串數起來和地富反壞右掛上勾的親戚,所以小舅舅三十多歲尚未婚配。小舅舅心細,是個很有氣質的人,拉著一手好二胡,是鄉村中那種詩性的文藝青年。只因患有哮喘病,從小跟著外婆常在我家過。所以我對小舅舅特別熟,一見他,就想起他用寧波話給我們念的順口溜:山裡山,灣裡灣,三五支隊交交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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