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國書 第三封 用鮮血澆灌在大地上——塘溪沙村·沙氏兄弟(上) (4)
    那已經是1948年的春天了,谷雨碰到了一件頭痛的事情,父母要把她嫁給校長的傻兒子,而她卻已經秘密地與學校的體育老師好上了。谷雨是這幾個女子中最苗條的一位,會唱越劇——回頭一笑百媚生……

    她的心事是很多的,只有她和她的體育老師知道校長為什麼要娶她做兒媳婦。校長是常常要在書法課時走到谷雨身邊的,他安排了谷雨一個人坐兩個人的座位,這樣他就可以溫和地坐在谷雨身邊,把著她的手練字,把男人的煙草熱氣和喘氣噴到谷雨的耳邊——那個學校的書法課因此便史無前例地多。

    校長和校董從前就是老同學,他們都屬於寧波幫中工商地主階層,所以他們都是有錢人。在1948年的兵荒馬亂之中,有錢人在鄉間的生活具有一定程度的冒險性,這樣的生活讓校長遭遇了。土匪終於來綁校長的票,但綁的卻是校長的傻兒子。三天之後,土匪們送回了傻兒子的一隻耳朵,校長嚇得當場挑去一擔銀元,一隻耳朵的傻兒子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地回來了。

    全村的人都去慶賀校長家人質的歸來,校長在人群中看到了谷雨的父母。他突然激動地表示要為兒子沖喜,並當場向谷雨家提親。

    谷雨的父母自然是誠惶誠恐大喜過望的。也許他們回家的途中就已經商定好成親的日子,因此見了谷雨的面,二話不說就讓她做好嫁人的全部準備。

    谷雨怎麼辦呢?當然是要啼哭的,南方的女兒淚水尤其多。然而,再多的淚水也休想打動谷雨的父母的心腸。谷雨的父親也在上海做過生意,不幸地是數年前破了產,他們天天愁著怎麼打發那兩個一天比一天美麗的黃花閨女呢,嫁人是要嫁妝的啊,他們窮得拿不出嫁妝了。而嫁到校長家去,不但不用嫁妝,還可以有多少彩禮啊!那彩禮是足足可以嫁了小女兒還有盈餘的呢,這樣下面四個兒子的生計也就有了著落了。

    谷雨雖是長姐,卻是不管這些的,她已經讀過一些進步的書籍了,包括婦女解放的一些書籍。她所熱戀的體育老師是一個狂熱的進步青年。他曾經不止一次地對她說,要去弄把槍來打死封建冬烘的老校長,然後雙雙一起出逃,離開這令人窒息的黑屋,到解放區去,尋找晴朗的天空。這主意一面讓谷雨嚇得要死一面又令她神往。她沒想到這一切還沒有開始就已經結束了。現在她恨死了老校長,她也後悔自己為什麼三番五次地阻撓體育老師,不讓他實施他的復仇計劃。

    她想出逃,然而來不及了,父母明智地想到了讀書女兒的種種可能性,因此把她鎖在了樓上。樓是很高的,且又抽去了樓梯,谷雨在樓上一如等待被宰的羔羊。

    早晨,谷雨的妹妹仲秋要去上學了,她眼淚汪汪地盯著樓板,以往她都是與阿姐同行的啊。阿姐出現在窗口,向她使了個眼色,那就是讀過書的女子才會有的心領神會。一張紙條飄然而下,妹妹機智地揀起,她知道那一定是讓她轉交給體育老師的。

    以後的故事急轉直下,由於有了仲秋這位小紅娘的秘密傳遞,谷雨與情人遙相串聯,策劃了全套的出逃方案。也許再過三天谷雨就要過門,也許時間還要更短一些,總之,校長與他的傻兒子正在翹首以盼他們美麗而又識字斷文的媳婦過門的時候,谷雨已經在一個繁星滿天的夜晚勝利大逃亡,坐著體育老師搖櫓而來的一葉小舟,出了海口,再坐大輪船行駛海上,投奔光明去也。

    熱戀的不僅僅是谷雨,慰輕也在熱戀著呢。她熱愛的青年男子是一位長長睫毛的國文老師,一位多情的詩人。他與同事體育老師在許多地方都是決不相像的,但在嚮往進步與嚮往革命上,他倆情投意合。

    國文老師之所以不效仿他的好朋友並非沒有勇氣,實在是慰輕與谷雨的個性太不一樣了。慰輕是我們江南才會出現的天生的情種,她與詩人的愛情是很痛苦的,因為真正的愛情總離不開痛苦。況且慰輕在沒什麼痛苦的時候也會生出許多痛苦,傷春悲秋是她的性格特點,林黛玉是她的偶像,也許正是因為這一點詩人才愛得她死去活來。

    但相愛的人無法在一起,鄉紳已經把她許給了國民政府一位大官僚的兒子,那青年是在滬上做著工程師的。聽到這個消息,慰輕在詩人面前哭得天昏地暗。但慰輕的父親沒有給慰輕抽樓梯,也不逼她,他甚至對待詩人也客客氣氣。鄉紳是有經驗的鄉紳啊,在那動盪的年代,他知道年輕人的厲害,他為什麼要打草驚蛇呢?

    谷雨出逃數月之後,夏天到了。暑期中,鄉紳要帶慰輕到上海去住一陣子,詩人與他的姑娘都以為這只是短暫的相別。然而,兩個月後帶回的消息讓詩人目瞪口呆——慰輕結婚了,嫁給了那個大官僚的兒子。她幸福嗎?當然應該是幸福的,有人帶來了慰輕穿著婚紗與新郎合拍的結婚照。照片裡的那個男子英俊瀟灑,還有著一雙誠實的眼睛。

    詩人怎麼辦呢?當然是離開那所痛斷肝腸的學校了,然而也沒有能夠投奔成革命——詩人病倒了,和我們江南的民間傳說《梁祝》一樣,生了相思病。雖然沒有像梁山伯那樣一病不起,但也算是一直躺到了1949年的春天。

    在下一個春天,又有一個女子嫁出去了,十五歲的夕煙糊里糊塗做了新娘。夕煙的父親也是有一點錢識得一些字的,在城裡的銀行裡做事情,然而孩子卻是生得委實多了一些。等到夕煙出生時,當父親的長歎一口氣,無可奈何地說:生了也就生了,聊勝於無吧。

    夕煙的讀書,也和她的出生一樣聊勝於無。本來不讀也是可以的,因為讀不讀反正就是識得那麼幾個字,書讀得再多,也沒有什麼長進了,真是空長了一副花容月貌。有人促狹,給她取個外號「木美人」。

    「木美人」還沒到該嫁的年齡就嫁出去了,家裡把她配給了一名黃埔軍校的青年軍官。軍官倒是生得蠻像樣,但卻是屬於那種「戰死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的人物。婚後三天,他就回到炮火連天的戰場上去和共產黨作對了。

    你說「木美人」的父親糊塗嘛,他也算是把女兒嫁給了一戶城裡的有錢人家;你要說他不糊塗嘛,這時國民黨兵敗如山倒,他何苦再莫名其妙貼進了一個女兒。這一切「木美人」都是很少去想的,幾個讀書的姐妹中,她是最不愛動腦筋的、最接近村裡那些沒讀書的姑娘的稟性了。如此沒有是非的本分人,生來應該是那種老老實實不起波瀾度過一生的江南女子啊!

    現在,仲秋也已經十六歲了。她話很少,內秀,也很實在,還有著一點點的憂鬱,一雙明亮的眼睛和銀玲般的嗓子很少起作用,看不出這文靜少女在別的地方有什麼出眾之處。人們只看到她靜如處子那一面,直到有一天她動如脫兔、最後消失在那所鄉村學校時,鄉親們才恍然大悟。

    仲秋是四個姐妹中惟一主動出走的一個,她從來也沒有對人宣傳過革命,但她出走的目的恰恰是革命。就在夕煙的丈夫新婚別妻上戰場的那些日子裡,仲秋穿著月白色的旗袍,一夜閃過百里原野,勇敢地投入了共產黨解放軍的陣營。

    仲秋不是不知道,她的許多親戚正在敵對的陣營裡瞄準這邊開槍。她話不多,但是個固執的女子,她想一件事情,常常會想得沒完沒了,一旦想定了,就再也不想。

    她很快如願以償地穿上了軍裝,隨著舊王朝的滅亡而進軍省城。而在她的故鄉,她的那些親戚們,有的和她一樣投奔光明,有的出逃去了台灣,有的槍斃去見了上帝,有的自殺自絕於這個偉大的時代,有的惶惶然如喪家之犬。而仲秋則登上了革命的火車一日千里,故鄉被完全地拋在腦後了。

    她是軍中的漂亮的女兵,有文化,能歌善舞,對革命無限崇拜。她寫信給了流落在外的谷雨和她的丈夫,又寫信給了大病剛愈的詩人。結果,除了谷雨因為即將做母親無法趕來之外,其餘二人都立刻投奔革命,來到部隊,穿上軍裝,並做了文化教員。

    行前谷雨撕了白被單作襯衣,真是一片送郎當紅軍似的激情,而詩人呢,雖然大病一場,但相思未了,又是仲秋與慰輕取得了聯繫。此時慰輕快做母親,得此消息,又哭得死去活來,讓她的反動家庭出身的丈夫手足無措。

    事情到此,似乎已經到水落石出的地步,除了仲秋再嫁一個丈夫之外,再也沒有什麼動人的故事可以演繹。然而,我以上所講的一切卻只是一曲序幕。正如我們江南的曲折委婉的河流一樣,這些河邊讀過書的女子的故事也是曲折委婉的。她們的命運情深意濃,歷經磨難,綿綿長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在此再敘一二。

    先是仲秋與姐夫與詩人一起過了鴨綠江,參加抗美援朝。在國內的谷雨回到故鄉,當了婦女主任,金戒指和金耳環是自然就第一個當場捐掉的,為了革命她什麼都願意奉獻。慰輕也不甘示弱,她抱著孩子上了法庭,宣佈要和那個剝削階級的家庭一刀兩斷。她果然就兩斷了,且把孩子也斷給了對方。然後,她勇敢地投石問路,向在朝鮮戰場上的文化教員舉起了玫瑰花。她身穿布拉吉衝到了三八線旁,終於和她的詩人舉行了戰場上的婚禮。

    這難道不應該是一個如願以償的婚禮嗎?在異國的坑道內,在新婚的洞房裡,在夜半三更無語時,文化教員突然嚎啕大哭了起來。他哭得有點不像是那種單純幸福的流淚了。

    仲秋的婚姻和那個時代許多投奔革命的女學生的婚姻一樣,她嫁給了一位來自北方的年輕的老革命,青春年少就參加抗日戰爭,並且在戰場上還是愛寫詩作文的。他長得也很清秀,他們共同生活的大半生的基礎打得比較紮實,如果仲秋的家族中不是有那麼多說不清的事情,仲秋的婚後生活將會是平靜的吧。

    然而,寡居的夕煙首先來了,抱著嗷嗷待哺之兒,反動軍官死在了兩軍對壘之中。仲秋怎麼能不收留她呢。住在她家裡,直到物色好一個老革命,再把夕煙送走。還沒鬆口氣呢,谷雨與她的丈夫開始鬧離婚了。當然不能怪谷雨,江南的女子是烈而貞的,但體育老師雖然參軍入黨鬧革命,卻依然是浪漫的。離婚之後是「反右」,體育老師逃脫不了恢恢法網,於是殃及谷雨。谷雨烈性,在仲秋的家中自殺未果,仲秋親自把谷雨送到醫院去灌腸;然後是慰輕與前夫生的女兒來了,引起了慰輕與詩人的冷戰,然後……

    記得我很小的時候,有一次父親喝了點微酒,突然對我說:你說你外婆好不好笑,她叫我什麼,她叫我「王政委」啊。岳母對女婿的這樣一種稱謂,在尊敬中夾著生分,這是可以理解的。我因此又去追問我的外婆。外婆告訴我,當初她們在寧波鄉下,聽說女兒要嫁給一個共產黨,嚇都嚇死了,因為她所知道的共產黨,是紅頭髮綠眉毛的。在外婆告訴我之前,我一直以為紅頭髮綠眉毛的共產黨是一種文學描述,沒想到是現實生活中的一種真切意識存在。我說既然如此,你們怎麼辦呢?外婆告訴我,雖然如此,女兒出嫁,還是要有所表示的,因此寄了一條八斤重的被子去。但是共產黨嘛,就是要共產的,所以這條八斤重的嫁妝棉被就被拆成了好幾條被子,被部隊共產了。

    就此我再問我的父親,軍人出生的父親,一輩子過的公家生活,顯然對嫁妝棉被之類的婆婆媽媽的事情是忽略不計的,但他還是牢牢記住了一個細節,父母結婚時,就是兩個軍用鋪蓋放在一起,戰友們一起晚上來吃點糖果。糖果少而戰友多,他們用一個大紅的茶盤端出了一盆象棋子,作為喜糖,博得大家一笑,就此結婚了。

    我對革命的這種追述,或許也是體現了當下的某種敘述語境吧,正是這樣一種大的語境,誕生了類似《激情燃燒的歲月》這樣的文學和藝術作品。他們藝術化了革命,戲劇化了革命,傳奇化了革命,在某個角度說,也是浪漫化了革命。因此,我一方面也如此地加入敘述著,一方面對此卻嚴重不滿足。我不敢說革命的本質就是受難,但革命的本質,肯定不僅僅是狂歡。

    革命是重大的,莊嚴的,革命在勝利時呈現出狂歡的氣象,那正是我的父母相遇的日子。但革命又是具有悲劇特質的,這種特質,恰恰是我從沙氏兄弟的革命經歷中感受到的。

    母親,這也正是我的第三封信會以沙氏兄弟為主人的原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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