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路遙知馬力啊,他瘦弱的身軀裡蘊藏著一顆多麼非凡的靈魂。這正是一顆有著信仰支撐的靈魂,魯迅先生所說的中國的脊樑,正是他們這樣的人。翁文灝以後能夠以學者入政,正是因為他有著這樣的情懷和精神,以及由此而百煉成鋼的卓越能力。
臨危受命,彷彿這就是翁文灝的命運,而現在,僅僅是剛剛拉開了序幕。這一段中國科學思想史上很難再現的輝煌,就是這樣,在一步一步的考察途中慢慢寫就。
都說中國地大物博,究竟博在哪裡,當時誰也拿不出一個數據,誰也鋪不開一張地圖,首先填補這項空白的,正是丁文江和翁文灝。中國的第一張著色地質圖,就是在翁文灝手裡完成的。以實地調查為宗,室內研究為輔,這是地質調查所一開始就定下的規矩。地質調查所的同事還記得,翁文灝甚至希望「所有搞地質的人都要下礦井看一看」。在他的主持下,地址調查員們背著經緯儀和無線電收報機,一點點測繪地質圖。那是怎麼樣地拓荒者的意義啊。要知道,他們必須走遍中國大地,才能夠畫出這樣的地圖。而經費少到何種地步,幾乎令人瞠目結舌。翁文灝不得不把差旅費減到每人每天5元。他的團隊裡,同事們出差時可謂各顯其招,有人像阿凡提一般騎一頭小毛驢走遍天下,有人連小毛驢也雇不起,便用獨輪車取代。正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地質調查所完成了中國最早按國際分幅從事正規區測填圖工作。
而作為地質學家的翁文灝,他的科學生涯,多半是在路上。作為中國地質科學的開創者,這個來自浙江的小個子經常手足並用,爬過那從沒有路的路。他在野外考察時,不是步行,就是騎毛驢。在人煙稀少的礦區考察,隨身背的柳條包裡還總帶著鑿子和礦石當時的知識分子。擔斧入山,披荊斬棘!這八個字似乎成為了他一生的座右銘。他不但要擔負起開路的職責,連開路的工具也得自己來承擔。許多人埋頭於書齋做學問,而翁文灝卻把在大地上奔走丈量當成地質科學研究者的本分。就這樣,他和同時代的一批先行者,將這一傳統深深植入當時的中國科學界。
正是在這樣的艱辛中,翁文灝和丁文江領導全所,開展了大規模的礦產調查,為實業發展尋找到了礦產能源。其時,恰逢農商部總長張謇提倡「棉鐵政策」,與翁文灝的思想不謀而合。1919年,翁文灝寫成巨著《中國礦產志略》,這是他在國內發表的第一部專著,也是中國當時最全面的礦產資源報告。而翁文灝對中國地震學的開拓性貢獻,亦隨之而同時跟上。
母親,2008年我們的國家剛剛經歷了一場重大的地震災害,觸目驚心的劫難和拔地而起的愛心交織在我們的心中。您可知曉,九十年前的中國,亦曾經有過這樣一場大災難。這場天崩地裂的人間慘劇就發生在舊中國的上世紀20年代。
1920年12月16日19時,甘肅發生8.5級特大地震,死亡者達二十萬人。當時的北洋政府派身在北京的翁文灝帶隊前往災區。舊中國的交通條件落後到什麼程度您我都是可以想見的,臨危受命的翁文灝一路上憂心似焚,日夜兼程,千難萬險,飢寒交迫,翁文灝硬是咬著牙挺了過來。到達震區後,他已經病得不能走路了。別人要他先把病養好了再說,他反問:「我千辛萬苦地從北平趕來甘肅,難道是為養病嗎?」
就這樣,坐著騾車,拖著帶病的身體,饑一頓,飽一頓,堅持實地調查,小個子的江南人翁文灝終於在大西北完成了中國地質學家第一次實地調查大地震的創舉,返京後寫出了《甘肅地震》等一系列論文,對地震的起源提出構造成因的意見,並繪製了一張到現在看來還是十分合理的中國地震的分佈圖。正是這次現場考察,使翁文灝把他的科學研究領域從礦床學轉向從未涉足的地震學。接著,翁文灝畫出了中國第一張《中國地震區分佈圖》,寫出了論文《中國某些地質構造對地震之影響》,在布魯塞爾國際地質學大會上宣讀,獲得廣泛好評,他本人也被當選為國際地質學會副會長。
也正是出於對地震學的研究,翁文灝開始考慮建立地震觀察台,這一願望,在大律師林行規先生的支持下得以實現,地點就在今天的京西鷲峰山。1930年,中國自建的第一個現代地震台就此成立,名為「實業部地質調查所鷲峰地震研究室。」而兩名青年亦因中國地震的研究關係,進入了翁文灝的團隊,一名叫李善邦,另一名便是翁文灝的堂弟翁文波(1912-1995)。翁文波比堂哥整整小了13歲,頗有長兄如父之感。1934年從清華大學畢業之後由導師葉企蓀推薦去了鷲峰地震台。幾十年之後,他為中國地震學做出了巨大的貢獻,此為後話。
1922年,中國地質學會成立,章鴻釗出任首任會長,翁文灝、李四光當選為副會長,當年8月,便開始參加第十三屆國際地質大會。與此同時,翁文灝著手興建、擴充地質調查所的圖書館和陳列館。
在他的主持下,1933年,《中華民國新地圖》於8月正式出版。
真令人不可思議,翁氏家族世代生活在海邊,而翁文灝關注地恰恰是崇山峻嶺,蒼茫的雲海,連綿的山巒,他竟然給了小個子的江南人翁文灝如此之大的科研空間。1926年,他作為中國代表參加在東京舉行的第三次太平洋科學會議,提出《中國東部中生代之造山運動》論文。
在此之前,國外根據歐洲地質學家的考察結論,普遍認為造山運動時期有三:一為加裡多尼安運動,一為海西寧運動,一為阿爾帕安運動。翁文灝對中國東部造山運動進行觀察,得出結論,認為歸之於海西寧期則太早,歸之於阿爾帕安期則遲,故首先提出「燕山運動在中國的存在及其在中國地質歷史上的重要意義」這一學說,闡明亞洲東部侏羅紀和白堊紀間有造山運動,命名為「燕山運動」。
「燕山運動」,多麼美麗的名字,像詩一樣令人遐想,卻又嚴謹得猶如岩石,一經問世,立刻受到與會各國地質學家的極大重視。「燕山運動」為世界各國所公認,並成為東亞地區的主要地質特徵。這個理論,是翁文灝對世界造山運動研究的一大貢獻。
兩年以後,翁文灝以國家首席代表資格,出席在萬隆召開的第四次太平洋科學會議,提出「中國之拉拉米特造山運動」。
1929年,他發表了《中國地理區域及其人生意義》,揭示了中國人口過多而耕地不足的矛盾。翁文灝是當時中國第一個注意人地關係並且大聲疾呼的學者,惜哉,直到幾十年之後,這一問題釀成後患,才被人注意。
而早在1925年,翁文灝就發表了《中國山考學》,他被公認為中國自然地理學的創始人之一。1934年3月,翁文灝與竺可楨等人倡議組織的中國地理學會,在南京宣告成立,他被無可爭議地當選為首任會長。
大師的標誌之一,便是必出高徒。翁文灝的諸多高徒之中,有一位今日名揚四海,他便是與中國猿人結下不解之緣的裴文中。
真的已經很少有人知道,周口店中國猿人頭蓋骨與翁文灝之間的關係了。北京周口店的發掘工作,本是由北京協和醫院解剖系主任步達生寫信給翁文灝建議的,他還提出了願意提供財力和人力的建議。而正是翁文灝,在提出了必須維護國家主權和中國學界尊嚴的情況、並得到全部滿足的承諾之後,於1927年,親筆簽定了《中國地質調查所和北京協和醫學院關於研究第三紀及第四紀堆積物協議書》。
也正是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斐文中才受命於翁文灝,參加了周口店的發掘工作。
發掘工作一直進行到1927年接近年底之時,因為幾無所獲,眾人皆散,工地清冷,北國雪飄,是撤還是繼續,已經是個迫在眉梢的問題。翁文灝的個性此時又體現了出來。他堅持繼續孤軍奮戰,而他忠實的弟子也不折不扣地堅持了他們共同的堅持。當年12月2日下午4時,裴文中終於挖掘出了山頂洞人頭蓋骨。
此一無價國寶的出土,讓斐文中欣喜若狂。他先是連夜寫信給翁文灝,報告此一人類學上的巨大發現。想想還是太慢,連夜又發一電報:「得一頭骨,極完整,頗似人。」12月6日,斐文中親自捧著頭蓋骨送往地質調查所。
啊!「得一頭骨,極完整,頗似人」,這是多麼令人狂喜不已的詩行,還有什麼比這十個字更能讓一個真正的科學家熱血沸騰呢!翁文灝的激動絕不下於他的弟子,作為一名地質學家,他一直認為亞洲是人類最適合聚集的地方之一。此時他欣然提筆,撰寫了《北京猿人學術上的意義》。那年,翁文灝自己正當華年,年富力強的38歲。
彈指悠悠百年,在紀念翁文灝百年誕辰之際,黃汲清先生著文說:作為地質調查所所長,自始至終,從宏觀上組織領導周口店的發掘、科研工作、調動老中青專家的積極性、團結不同國籍、不同學術觀點的學者長期相處,密切合作,互相學習,共同提高,並為同一目標而努力奮鬥。在某種意義上說,他的功勞並不在步達生、楊鍾鍵、裴文中之下!然而在一般群眾看來,他只能算是一位無名英雄。
1929年12月28日,中國地質學會的特別年會在地質調查所舉行,翁文灝向全體與會地質學同仁報告了發現北京猿人頭蓋骨的喜訊。地質調查所隨之聲名遠揚,得到了各方面的援助,從此走上了事業上一個新起點。
母親,我喜歡翁文灝這樣類型的人,我喜歡知行合一、即知即行的人,我討厭天花亂墮的空空道人。這些年來,見多了巧舌如簧的客裡空者,就更推崇翁文灝這樣的真正的大學者。他的學問做得從不掉書袋,知行合一從來就是他的作派。1927年他聽說哈爾濱有一個穆稜煤礦,堅持去看這個煤礦,由此認識了江浙同鄉孫越崎。孫越崎是著名的愛國主義者,也是中國現代能源工業奠基者之一,更是他翁文灝一生的摯友,當時正出任穆稜煤礦的中方代理人。他接聽電話,告知有個北京地質所的領導要到他的礦上來,電話線路和對話說話的人口齒都不清,孫越崎聽說有一個「汪汪汪」要到礦上來,沒想到竟然是大名鼎鼎的翁文灝。孫越崎真是喜不自禁,連忙把他請到家裡吃飯。孫越崎新娶的妻子王儀孟是大家小姐,不會做菜,幸好家裡養了幾隻雞,求人殺了一隻煮了才算有了菜。然後,孫越崎又替翁文灝雇了一頭毛驢,翁文灝跨上驢,高高興興地往山那邊走去。他用了兩天時間,在曠野中實地考察回來,還背了不少礦石標本。之後,翁文灝又為孫越崎的著書《吉林穆稜煤礦記實》寫了序言。
母親,您見過這樣的科學家嗎?一頭毛驢就能讓他高高興興一個人在山上考察兩天,翁文灝有一顆多麼忠厚純潔的君子之心啊!
由於翁文灝對於中國地質學的卓越貢獻,他於1922年和1937年兩次代表中國出席國際地質學大會,均被推舉為大會副主席,並先後被選舉為英國倫敦地質學會會員、德國哈勒自然科學院院士、美國藝術與科學研究院院士、澳大利亞採礦冶金學會會員等榮譽職位。須知,包括翁文灝在內,有200年歷史的倫敦地質學會,至今也只有過三位中國會員(此處要查核一下)。
人們驚異地發現,「中國地質學如火山噴發般一下子冒出來」。地質學大師黃汲清先生則說:「地質調查所的成績,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在中國科學事業中,確是一顆明珠,是中國人的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