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文及此,突然心生大感慨,回過頭去再讀我敘述的這位馬先生的文字,好像看到我正在和一個看不到的對手爭辯,爭辯的內容,無非就是要說服人家,馬裕藻先生不是好好先生。他是有立場,有觀點,有自己人生目標的大學者。他的立場,就是在文化上站在中間,不搞極端。而正因他不搞極端,所以在極端們看來,他就是一個好好先生。這真是一個悖論。
而好好先生自己則是不爭辯的,一爭辯就極端了,就喪失他為人的原則了。所以,又有一個悖論發生在馬裕藻先生身上。他是領銜提議國音之人,而國音的統一無非是讓中國人能夠最大限度地表達、傳播自己的思想,不讓真相被語言遮蔽起來。然而,恰恰正是馬裕藻先生本人,自己被歷史半遮半掩起來了。
好在他生命的終端,面對的已經不是文化爭端,而是家國的危難與保衛。中國人有句老話,叫做蓋棺論定,馬裕藻先生,終於贏得了以其鮮明的民族氣節顯示其全部人格的光榮時刻。
母親,我算是把馬裕藻先生說清楚了嗎?這是我依舊疑惑的事情。在小說、戲劇和電影中人,持中的人永遠是最難刻劃的,他們太缺乏戲劇性了。也許大師的特質就是不搞戲劇化。然而不搞戲劇化就顯得沒有個性,沒有個性就讓人記不住,記不住就不被人視為大師。於是,為中國人統一國語發音做出偉大貢獻的馬裕藻先生,逝世後沒入了歷史長河,漸漸地,漸漸地,被人淡忘了。
馬裕藻!讓我們重新記住這個名字,並且永遠紀念他吧。請想一想,當我們一生都在使用國語發音的時候,我們怎麼能夠淡忘那個最初提議確定她的人呢!
四:馬衡——故宮博物院院長的不二人選
母親,現在我將要講述的是五馬之中的第二馬,馬衡。
如果說馬裕藻在我心目中是一個長兄如父的人物,我給他兩個字「父兄」作為評價,那麼,故宮博物院院長馬衡也可用兩個字可評價,君子如玉,馬衡先生在我眼中,就是一個「玉人」。
1899年,馬裕藻前往上海發展的後一年,馬家又有兩兄弟跟著出山了。18歲的四弟馬衡和16歲的五弟馬鑑經過縣試、府試、院試,過五關斬六將,雙雙考取秀才,這樣的事情,不要說是在故鄉鄞州,就是在當時的風文極盛的浙江,亦算是拔得頭籌。馬氏二兄弟的眼前放著兩條道路,或者如長兄一般,繼續博取功名,在科舉的道路上乘勝追擊。或者如二兄一般,崇尚新學,走一條千百年來完全與眾不同的人生道路。
1899年離1905年廢除科舉制還有6年,彼時舊學與新學已經開始並駕齊驅,一般青年士子都選擇學業的雙軌制路線。一方面大多進入新式學堂接受近代教育,另一方面又按部就班參加科舉考試。馬衡兄弟卻雙雙放棄了次年的鄉試,選擇了報考新式學堂——上海南洋公堂。
他們的這一選擇應該是與他們的業師杭人葉浩吾分不開的。我們已經知道,葉浩吾是一個完全的新派分子,而二十世紀初的新派人物,首要的標誌就是崇尚維新。啟蒙恩師的維新黨立場,一直提倡新式教育的態度,對馬氏諸多兄弟有著一生的重要影響。此時葉浩吾也已經到了中國最新型開放的城市上海,創立蒙學公會與速成教習學堂,從事教育與革新活動,而二哥也已經到了上海謀生,蔡元培、張太炎諸革新人物交往甚密。上海有老師和兄長,又有中國最先進的思想,況且二兄弟讀書,實乃一大筆開銷,而老父四年前已經病故,家中頂樑柱已倒,那南洋公學的學生食宿則是公費。大時代的追浪就這樣托起馬家兄弟的小舟,逕自把他們送上了一條嶄新的人生道路。
由清末洋務運動領袖盛宣懷集資創建的南洋公學,是上海交大的前身,中國近代史上最早的新式高等學堂之一。
南洋公學的有個特點,就是聘請了美籍漢學家福開森(JohnDFerguon)為監院,這在當時的全國各校中也是絕無僅有的。「外教」福開森本是傳教士,受美國美以學會的派遣,到南京傳教,創辦匯文書院,以研究中國美術、收藏中國古玩而著稱,著有《中國繪畫》、《中國美術大綱》、《歷朝瓷器》、《中國藝術巡禮》等書。這個傳教士帶來了清教徒式的認真,聲稱:嚴格的招生制度不僅是我們的規則,而且是我們的實踐,除非考生同別人競賽而通過入學考試,否則,儘管是權勢人物推薦的也一個不取。
1899年初,馬衡、馬鑑兩兄弟同赴上海應試,大堂點名給卷時,他們看到一位身材高大的洋人,打扮得很特別,身上西裝革履,頭上的帽子卻加了一粒藍色的頂珠——給馬氏兄弟流下了深刻的印象。此人就是福開森。
五兄弟中馬衡的文化地位最高,實際上他基本算是自學成才的。因為他真正求學的時間並不長,原因很簡單,他結婚了。
早婚是有原因的,1901年,馬衡的個人生涯中發生一件大事,他未來的岳父——寧波幫中號稱「五金大王」的葉澄衷去世,葉家正在分配家產,要他盡快成婚,以承家產、並挑起家庭責任。
馬衡如此洋派的一個人,婚姻卻非常傳統,一個標準的婚妁之言、父母包辦的人生歷程。原來海曙公在世時就認得寧波老鄉葉澄衷,因為都在四明公所裡擔任著要職,彼此就很有了好感。上海灘工商界名人朱葆山便前來牽線保婚,做了「月下老人」,要在那馬葉二家中找一對合適的聯姻。馬家合適而又未婚的公子中尚有馬衡、馬鑑二人,而葉家四子二女中,則只有1884年出生的二小姐葉薇卿可與他們匹配。
海曙公帶著兩個青澀少年去了葉家,馬衡更內秀而馬鑑更俊朗,葉澄衷慧眼相識,看中的還是馬衡,這門親事就這麼定了下來。一晃數年,馬、葉二公均已下世,那少男少女也都已成人。1904年,馬衡24虛歲,便與葉家二小姐成婚。
這門親真是結的闊氣,據說葉家小姐的嫁妝擱在寧波夫家門口,排了兩三天隊,才進了馬家的宅子。
葉家財大氣粗,全部資產達白銀八百萬兩,是上海灘數一數二的商界巨擘,葉澄衷去世,四子二女各得洋房一幢,其餘產業均由兒子繼承,在二十世紀初的上海灘上,便也就深深地畫下了濃筆重彩。因南京路上洋人所辦跑馬場不讓華人入內,葉家幾位兄弟便氣不打一處來,由四子葉子衡牽頭,於1908年在上海江灣購置土地,造起了「江灣跑馬廳」,比洋人的那個南京路上的跑馬廳大出四倍去,很是出了一口豪氣。
有了跑馬廳,葉家餘興未了,扔出銀兩二十萬,圈地120畝,在其旁又造了一座私家花園,人稱「葉家花園」。入夜燈火輝煌,人稱「上海夜花園」。不過葉家兒女都乃灑脫之人,1933年,葉子衡將此園一手捐出,以他父親的名義,興辦了「澄衷醫院」。此是後話不提。
馬衡一介書生,二十出頭便家纏萬貫,和他那幾個妻舅一人一幢小洋樓,就住在南京西路277號虹口附近的大洋房裡,他在葉氏企業裡掛名一個董事,從來不去,年薪6000銀元,還不算分紅。這樣的身份擺出去,怎麼樣也擺脫不了一個上海灘的小開了,馬衡卻有如此定力,偏偏在花天酒地裡煉成了金剛不壞之身。
置身在這樣一群葉家兄弟裡,他是惟一不賭博、不討小老婆的夫子。根據北宋末年李清照丈夫金石學家趙明誠的《凡將集》,他將自己的書齋取名叫做了「凡將齋」,自得其樂地就在這裡面讀書,看碑拓,有時整天都不出來。出來時他也往往是到跑馬場去騎馬,因為他得過黃疸肝炎,想要通過騎馬來鍛煉身體。
婚後有那麼十五、六年,馬衡就這麼悠哉游哉地過來了,他收藏器物,欣賞古玩,鑽研經史,廣集文物,臨碑拓片,治印刻石,吟詩度曲,自學成才,與章太炎、吳稚琿一干大文化人你來我往,樂在其中,打下了堅實的金石學底子,不知不覺間,就居然成了這方面的大專家,被時人稱之為「金石大家」。
這位溫文爾雅的書生有著一位「野蠻女友」般的闊小姐妻子,一不小心就要砸東西的。嫁到馬家之後,除了二伯馬裕藻之外,她將所有的人都吵一個遍。不過她的丈夫對此並不見怎麼樣的苦惱,他性情溫順謙讓有加,總是能夠兵來將擋水來土淹,故夫妻間一直和睦相處。
有一件事情很見馬衡性格,有一回妻子和小叔子馬鑑吵翻了,先在自己家裡砸一通東西,想想不解氣,又跳上車跑到馬鑑家去砸。馬衡看攔不住,隨她去了,打個電話給弟弟,讓他把家裡東西收一收,結果妻子白跑一趟,沒東西可砸了。妻子很納悶,還問,這是怎麼回事,怎麼沒東西可砸了!講這樣的掌故,正可見馬衡這書生是做的有點呆的,他對生活中的瑣事有一種鈍感力,性格溫和的馬衡,完全生活在自己的世界中。
縱觀馬衡一生,讓人想起了一首著名的歌曲中的歌詞:「我踩著不變的步伐,是為了配合你的到來,我帶著夢幻的期待,是無法按捺的情懷……」在歷史的大舞台上,馬衡是鄞州五馬中名聲最大、功績最多的一位,同時他又好像並不曾刻意捕捉過什麼,他和他那風塵僕僕坐在人力車上到處尋訪師友的二哥馬裕藻很不一樣,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他想做的,他有興趣的,他從來沒有改變過自己的節奏,命運的使者就總會自動來叩開他的門,而他也彷彿總是不假思索地開了門,一切天經地義,水到渠成。
比如他的北上任教,這重大的人生轉折,在馬衡,就是順理成章地完成了。
1917年,國史館併入北京大學,隸屬教育部,卻讓校長蔡元培兼了國史編纂處主任,麾下一批編纂員,個個都是大家,其中包括馬衡的啟蒙老師葉浩吾。維新黨人的葉浩吾先生早就離開上海,一直跑到雲南,擔任了學務公所的圖書科長、雲南圖書館館長、雲南高等學堂監督等,1917年又長驅直入北京入北大國史編纂處。
事業伊始,人手不夠,此時已在北大國文系任教的馬裕藻想起了他的四弟馬衡。斯人志在學術,上海灘十數年一直大隱隱於市,此時不召,更待何時。真是內舉不避親,經他推薦,馬衡被受聘為國史編纂處徵集員。
此時的馬衡,已在上海灘舒舒服服地做了十多年的寓公,二哥一聲招喚,他二話不說就決定北上了。妻子告誡他說,北方的那種苦日子,你是不一定過的慣的。馬衡沒對妻子說什麼,大事情面前馬衡一定不會含糊,他心裡決定的事情,沒什麼可商量的。妻子見丈夫如此固執,知道已經擋不住,但她本人卻決定留在上海先看一看。那年的馬衡,已經36歲了,鐘鳴鼎食,從此去也。
隻身赴京,寄居二哥馬裕藻家,一切都和在上海時不一樣了。馬衡一無高學歷二無職稱,憑什麼讓大學者雲集的北大青睞您?誰知真是歪打正著,無心插柳柳成蔭。北大方面看他騎術不錯,聘請他當了個專授馬術的體育老師。數年之後,他在經史與金石方面的功底漸被人知,才被人發現,是個大金石學家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