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你願意,你就戀愛吧 孤島訪談錄:王小波訪談 (2)
    王小波:我各種各樣的事兒都做過。但我覺得生活真好像是一個轉盤一樣,轉來轉去又轉到起點上去了。比如說,我從特別小的時候就喜歡寫小說,喜歡編故事,這個志向是最初的一個志向。轉來轉去自己還是停在自己原來的志向上了。我學過工,也讀過文科,各種各樣的事情都弄過,但是最後終於有一天發現:最初的志向其實就是你最終的去向。

    黃集偉:人最終不會委屈自己。為了生存,有時我們可能會委屈自己做一些事,可做不長個人最後所傲的事情,或許正是他最喜歡做的事情。看《黃金時代》,我覺得如果僅看文字,很冷。冷漠?冷淡?可你書中所寫的不少情節,仍讓人感動。比如《似水流年》,你寫到一位跳樓自殺的教授的長子,在一個月黑風高之夜,點著幾十支蠟燭守著老爸血肉模糊的腦漿……

    王小波:我覺得生活裡的事情發生以後,大家的感觸都是一樣的。你所說的感觸可能是由於我的寫作風格所致。我自身的體會是,寫起東西來還是應該舉輕若重,舉重若輕。一個感情很重大的事情你不需要去渲染它,你只要把它很樸素地寫出來,讀者自然會體會。你要是把它渲染了以後呢,倒是有一種濫情的嫌疑。至於很輕徹的事件倒可以舉一反三地渲染一下,這是我的一種風格。我寫小說的一個基本觀點就是,我跟讀者是完全可以溝通的。大家對事件的判斷可能都是一樣的,感觸也一樣。

    黃集偉:在孤島上,你是不是會有一些跟別人不一樣的想法和做法?

    王小波:我也不會知道別人會在孤島上怎麼生活。不過我想,比如說讀小說或者寫小說,這是一個人心情好的時候才會做的事。心情不好的時候是不能做這種事的。硬做,讀好小說糟蹋好小說,寫小說也寫不好。人在苦悶的時候,比較適合做一點智力的工作。比如說,要是可能的話,我不帶盤。我帶一個筆記本電腦去,我到孤島上去編一套程序,也許更能適合當時的心境。不過我對你們的孤島還不太瞭解一一按照你的設計,它是一座人間樂土?也未可知。我個人把它想像成了一個挺耗人的地方。

    黃集偉:如果讓你祧,孤島和你現在生活的城市,你選擇哪一個?

    王小波:我還是選擇現在的城市。因為孤島雖然照你所說衣食無憂,還有各種好處,可是去了就出不來了!好像喪失自由似的——我還是不喜歡到一個喪失了自由的地方去呀!

    黃集偉:1995年,你的文章寫少了,幹嘛呢?

    王小波:寫小說。寫一種很長的、古怪兮兮的小說,歷史題材的。可能有一種歷史題材的小說還沒有機會發表過一就是古怪兮兮,比較個性化吧。其實,就我本心來說,還是願意寫這樣的東西。我覺得這是一個作家真正應該做的工作。我想,小說作者大概可以分成兩種:一種是解釋自己;一種是到想像中去營造。前一類的小說家像海明威,純粹到想像中去營造的像卡爾維諾,還有尤瑟納爾,都是這樣的作者。我覺得,一個真正的作家還是應該嘗試做後一類作家。這樣更有把握一點吧。這是我個人的一點看法。

    黃集偉:當學者、寫雜文,直到辭去公職,做自由撰稿人,一心一意寫小說,這前前後後有什麼不同嗎?

    王小波:當然還是不同。寫雜文的時候,主要還是在講理,要使讀者能夠同意你。可是寫小說的時候就完全不一樣。寫小說是一個個性化的工作,想怎麼寫就怎麼寫,主要把自己表達好了就成了。所以,這兩種事情要是伙在一塊兒做也是挺困難的。靜下心來寫點小說也更合我的意願。

    黃集偉:你對自己的小說怎麼看?王小波:有寫的好的,有寫的一般的一大概是這麼著。寫的好的小說和寫的一般的小說區別主要是功夫。有的小說寫的時間非常長,反覆修改,以求得一種完美的感覺。像《黃金時代》中的第一篇,篇名也叫《黃金時代》,就屬於寫的時間最長的小說。而有的寫的時間就比較短。

    黃集偉:《黃金時代》寫了多長時間?

    王小波:寫的時間很長了很早的時候就有草稿。到寫成都十多年了。當然也不是一直在寫。一直在寫就該成一個神話了。只不過是時而不寫、時而寫。修改的時候,你可以從先前的舊稿裡發現你自己已經變了。隨著年齡的增長,自己巳經不再那樣想問題了—一這時候,你就要把它重新寫過了。可能寫到最後定稿的時候,突然就感到同意杜拉斯說的篇小說寫成之後,你也不願再改了,就想把它交給出版社,讓它和讀者見面。《黃金時代》我覺得是我寫的比較認真的一篇。其實—一可能是自吹吧,我覺得這種感覺都是大家所共有的:現代小說家往往都會有一兩篇中長篇的精品,這些精品不是他其他作品可以比較的。現代小說有一種寫法就是非常簡約,非常完美,大概把一生的心血都耗費在裡面了一一比如像杜拉斯的《情人》,或者是像杜倫馬特的《法官和他的劊子手》。

    這兩位作者都說過寫這個作品花費了很長很長的時間,那個作品也確實是很完美。當然,我的《黃金時代》是不能跟這些大師的作品相比的。從這些小說中你可以體會到所謂現代經典的一種標準。再比如像君特^格拉斯的《貓與鼠》,像尤瑟納爾的《一彈解千愁》,卡爾維諾的《分成兩半的子爵》^這一類的小說寫得都不太長,可是卻寫得非常完美。完美與不完美,有時候我覺得與你是不是下決心把它寫完美有很大關係。要把一部作品寫完美,要耗費作者很多時間,佔用作者很多精力。當然,我瞭解的也不是特別全面。但我想,一部現代小說的精品,往往是要把作者粍費盡的。所以作者們也不能做到篇篇如此。再有一個例子就是君特^格拉斯的《貓與鼠》。這部小說我的意見是它寫得非常非常好看,也合理,結構也非常好。《鐵皮鼓》雖然比這本小冊子有名得多,可它遠遠達不到這個標準。可見作者是不是下定決心很重要。

    黃集偉:你讀了這麼多的如你所言現代小說經典式的小說,誰對你的影響相對大一些?

    王小波:我恐怕主要還是以卡爾維諾的小說為摹本吧!他的一些小說跟歷史沒有關係,他喜歡自由發揮一一他的一篇小說叫《我們的祖先》,就是自由發揮,可以算做是一種寫法。其實也不叫歷史小說,就叫小說好了。它常常在一個虛擬的時空裡自由發揮,寫出來相當好看,更容易迸入一種文學的狀態,不受現實的約束,和紀實文學也徹底劃清了界限。

    黃集偉:容易逃離現存的邏輯。

    王小波:不受現實邏輯的約束,達到一種更為純粹的文學狀態。這是我個人的看法。

    黃集偉:寫這樣的小說,你是怎麼一種狀態?

    王小波:感覺挺好的!很自由。覺得自己好像又到了另外一個世界了,進入到另外一種境界。黃集偉:你還說過你要寫未來小說,有成品麼?

    王小波:有啊,最近《花城》登了一篇,叫《未來世界》。但它也不是科幻小說,因為科幻小說又要受現有科學技術邏輯的限制^我的未來小說也不受這個約朿,自由想像。我還是比較喜歡在一個虛擬的時空中去寫的。那是一種我比較喜歡的狀態。

    黃集偉:聽你這樣描述,它們好像和你的、可以說已被受眾接受了的《黃金時代》有很大差異……你現在是一名自由撰稿人,好像你也不能完全不考慮你的受眾。

    王小波:是啊是啊。我想可能還不至於賠了吧?我自己感覺是,一本書賣得很多不見得是一件好事兒。也不是批評別人,我自己一本書能賣到一萬多冊、兩萬冊,有一萬多或者兩萬多讀者來看,我自己就最滿意了。再多了我不喜歡,再少了就賠本了。

    黃集偉:《未來世界》發表後收到過什麼反饋的意見麼?王小波:不好意思。我比較孤陋寡聞。不過我估計也沒什麼好評一—一可能紓評會比較少。

    黃集偉:你在這部小說上花的時間顯然比當年花在《黃金時代》上的時間少。

    王小波:這肯定是。我覺得一個作者可以是完全憑想像來工作,也可以解釋自己。可是憑想像來工作的作者我想他一生總該有一次來解釋自己。它和終身解釋自己的作者的區別是他一生只做一次——而不像有些人,總是重複在做。當然,一個人在解釋自己的時候是最鄭重最認真的了。我想,最好的小說可能還是應該出自解釋自已的小說。解釋自己的小說是最好的了。

    黃集偉:你好像願意一次就做得非常完美,然後就不做了,去做別的。

    王小波:我的看法是這樣。作家嘛,就是不斷地做文字工作。可解釋自己這件事好像是人生的一種義務。它和作家做的一般工作好像應該有點區別……

    黃集偉:沒把自己解釋清楚好像就有點兒不踏實。

    王小波:可能是。當年齡再高,可能覺得還要解釋自己。但解釋完了之後就不想解釋自己了。

    黃集偉:再次感謝你。如果有機會,歡迎再到孤島上來。

    王小波:謝謝。

    1995年10月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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