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敬重一切成功的和失敗的奮鬥者。我必須承認,我不再討厭甚至有點喜歡上了秦小多。儘管眼下她不過是雷可擺在密室裡的花瓶,生命之花散發著沒落和腐敗的氣息,但是我喜歡她曾有過的倔強,喜歡她曾經歷過的那令人淚下的奮鬥,喜歡她抱著一堆花花綠綠的雜誌,這兒抄一筆那兒抄一筆的樣子。她的沉淪和隨波逐流是因為她對追求的無望,是因為她為理想付出的巨大犧牲和命運的摧折。這些天,我以私人助理和「哥們兒」的身份多次提醒和警告小多,在當下社會,有時你必須學習我們超另類某些陰險的優秀品質。
我勸她找點兒事情做,不要總吊在雷可這棵歪脖樹上。
她說,你這個私人助理沒大沒小,是我管你還是你管我?什麼事都瞎操心。
我說,儘管你年齡比我大,但我是從無法無天、崇尚新潮的大學女生寢室鑽出來的小滑頭,你是老爸老媽和傳統社會用「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培養出來的大傻妮兒。以往你的生活只是虛擬的舞台和佈景,我的生活卻是充滿風險和挑戰的現代社會,我十八歲就會壞笑,你快三十歲了只會傻笑,我不操心行嗎!
小多懶懶地說,我已經傷透心了,現在什麼都不想幹,混吧。
《29》
9月20日,是我任秦小多私人助理整三個月的日子,試用期已滿,我第一次收到高達五千元的月薪。雷可在這兒睡了一夜,起早走了,他說昨天他跟市裡和家裡打了招呼,說去近郊的A市檢查工作,這會兒得趕過去,不然就露餡了。
雷可走後,小多摟著戴安娜睡了個回籠覺,十點多鐘醒了,睜開眼就一連聲地喊,曉嬋,你在哪兒?死鬼,你哪兒去了?
我躺在我那間小屋,雙手墊在腦後瞅著天花板就是不動。
小多騰地跳下床光著腳丫匆匆跑過來,你怎麼啦?更年期了還是懷上狼崽子了?我不理她。
你怎麼回事你?聲都不吭,誰惹著你啦?她光身子套著大襯衫叉著小蠻腰氣哼哼地問。網上說,小女人裸身穿寬鬆的男式襯衫最性感最剌激,小多就這麼穿了。我還是不理她,瞅著天花板眼珠兒都不錯位。
小多奇怪地仰頭瞧瞧天花板,那上面沒戲呀。
我騰地坐起來,我說我不想幹了,給多少錢也不幹了。
為什麼?秦小多瞪大眼睛。
為什麼為什麼?還用問為什麼,膩歪透了!整天吃喝玩樂什麼事兒也不幹什麼事兒也不想,哪怕幹事兒干失敗了下崗了也值啊,空虛得甭說有價值的事兒、讓人振奮的事兒,連個愁事兒讓人想自殺的事兒都沒有!
什麼狗屁私人助理,名兒叫得好聽,其實就是陪你泡市長玩,泡到何年何月是個頭,你可以泡下去你願意,可我,大學畢業什麼事兒不干就是為每月五千元把自己賠進去嗎?這麼下去我不成了陪葬的兵馬俑麼,連兵馬俑都不如,兵馬俑兩千年後挖出來還有價值,我呢?
人生在世,青春一把,就得到世界上瘋一回。青春就是碰碰車,無論生活事業愛情無論狗男人還是大色棍,碰來碰去,成也好敗也好哭也好笑也好,都是剌激是體驗是經驗,是人生和歷史的饋贈,老了也不後悔。無論你的豪宅多豪多闊,它不是一切不是世界而是個籠子,你關在裡面高興我還不高興呢!
這樣下去小多你毀了把我也毀了,你想想當年吧,那個在大雪地裡跳「北風吹」的女孩呢?那個在舞台上流血流汗、把座右銘貼在牆布裡的小學員呢?那個為藝術發誓一生「只做有意義的事,不做有意思的事」的姑娘呢?那個不惜「反祖」激起滿堂彩聲的刀馬花旦呢?你曾那樣拼過命,是個扳不動砸不爛捶不扁的銅碗豆,現在你是什麼又有什麼?你現在就像那隻貓咪戴安娜,靠可愛混飯吃。你能保證雷可愛你一輩子?他就是愛你一輩子你又是個什麼?
我現在盼著雷可明天就把你拋棄,這樣才能把你逼出去,逼到大舞台上去做點實實在在的事情。小多,你如果就想這麼混下去,我現在就走!
我疾風暴雨般把把憋在心裡的悶氣怨氣怒氣一古腦兒全噴發出來。
我跳下床,把頭髮攏成馬尾,一邊咆哮一邊流淚一邊收拾行包。等拉上行包的拉鏈直起身一回頭,小多不見了。
管她呢。我套上藍牛仔紅襯衫,登上高跟鞋,從鑰匙鏈上稀里嘩啦摘下門鑰匙,拎起行包大步流星走到小多臥室門口,揚手一扔,鑰匙一路響亮著滑進席夢思床下。
站住!抱膝坐在床上的小多陰沉地說。
我把行包扔下,一屁股坐在上面。
國慶節後跟我上班去。
上班?上什麼班?我吃驚地瞪起眼睛。
你私人助理怎麼幹的?我秦小多是麗多文化傳播有限公司的董事長、總經理,你不知道啊?
掛虛名白拿錢,有啥意思!
你以為我就會西皮二簧耍花槍翻跟頭,不會做老闆啊。
小多朝我笑了,沒等笑出聲來,嘴角向下一彎,兩行淚珠兒突然大顆大顆滾落下來。
她哽咽著說,你以為我願意這樣啊……你看我整天吃喝玩樂好像挺高興,你不知道我心裡多苦多悶……是的,我曾想這輩子什麼都不幹了,只要不愁吃不愁穿,有房子住有個倚靠,能報答老爹老媽的養育之恩,能給女兒創造一個輕鬆的未來,我決不再拚死拚活了,我心已經死了。可自從你來,像突然打開一扇窗子,人世間那些煙火味、鮮活氣又刮了進來,你敢耍敢玩敢哭敢笑,敢火辣辣地愛自己想愛的男人,活得瀟灑活得仗義活得自我……可我呢,人不人鬼不鬼,整天藏在這墳墓裡見不得人……雷可為什麼找你來陪我?他沒說但他知道,我一個人在這兒總有一天會悶死,會發瘋的……我想,我不能這樣下去了。上個月我跟雷可說過,讓他跟吳凱打個招呼,我要去麗多公司上班,給自己找點兒事情做……他開始不同意,我說,那好,咱們一刀兩斷,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我寧可上街頭賣茶蛋也不當你的二奶……
我心頭一顫,這是她第一次管自己叫「二奶」。
秦小多說,你和北極狼可以散步時手拉手,可以肩並肩騎自行車繞遍全城,可以成雙入對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北極狼可以繼續找他的對象,你可以繼續闖蕩江湖,你們活得多自由多瀟灑,我呢?我哪兒都不能去,我做什麼都不能隨自己的意。你知道我為什麼整天躲在這裡,連家都不回嗎?我沒有勇氣去看自己的女兒!天下哪有母親不疼親生骨肉的,她咳嗽一聲我都撕心裂肺地痛,可是可是……我怕面對她那雙天真的眼睛,怕她跟我要爸爸啊!
小多抱頭痛哭。
我默默走過去坐在床邊,默默抱住她的肩膊,默默跟著流淚。
小多告訴我,坐落在臨海開發區的新建的凱達大廈正在緊鑼密鼓地抓緊內部裝修,過了十一就差不多了。屆時凱達商貿集團全班人馬,包括麗多公司全部搬到那兒辦公。吳老闆跟小多說,等搬進新樓你再走馬上任吧,圖個吉祥。
《30》
晚上八點多,雷可從市委常委會出來,拉上秦小多和我到伊麗絲蛇館吃了頓美宴,理由是祝賀我經過三個月試用期終於轉正。作陪的有他的秘書趙啟華,還有市公安局常務副局長李星,一個沉默寡言、表情陰險的彪形大漢,寬寬的肩膀上扛著一個奇怪的小腦袋和一張奇怪的三角臉,顯得極不協調。聽小多說,李星是本地漁民的兒子,學過幾年武術,沒多少文化,年輕時極生猛,辦過幾件漂亮案子,曾隻身同五個海盜浴血搏鬥,救出兩名人質。從那以後牛氣得不行,在局裡一好喝酒,二好罵人,很長時間提拔不起來。幸虧雷可從中斡旋,他從科長、處長一直爬到常務副局長的位置上。因此他一向對雷可感恩戴德,言聽計從,是雷可的鐵桿親信之一,雷可有什麼隱私也不迴避他。
大家剛動筷子,趙啟華的手機響了,他看看來電顯示,向雷可瞟了一眼,雷可不動聲色朝門外呶呶嘴。趙啟華便起身去走廊回話。我和秦小多都明白,來電的是她老婆李文姍。趙啟華一定會答覆說,首長還沒散會呢,大概要很晚。接近官場之後我才弄懂,所有做秘書的比首長的老婆和首長的首長還瞭解首長,而且鐵嘴鋼牙,一字不吐,替首長打個掩護、撒個小謊什麼的比鬼還機靈,沒這本事你就不是夠格的秘書。
雷可酒量一般,三杯酒下肚兒話就多起來。他瞅瞅小多又瞅瞅我,不無傷感地說,有二位美人作陪,此時此刻我是最高興的,什麼他媽的煩惱都忘了。
他有點忘形,怎麼可以把我和小多並列起來,我不是他的「二奶」更不想做他的「三奶」。我打哈哈說,雷市長您這麼大人物還有什麼煩惱?在H市您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人生打拼到這份兒上很輝煌了!
李星不失時機地拍了一馬屁,雷市長在全市幹部群眾中威信很高,大家都認為他早應該接市長的班,有些人就是嫉賢妒能。
雷可灌了一大口啤酒說,從三十八歲開始,我干了整整四年副市長和三年常務副市長,這期間先後換了兩任市長,一個大隊會計出身,一個公社書記出身。讓他們來管理一個數百萬人口的現代化大都市,不是笑話嗎!行啊,不在其位,不謀其政,操那麼多心幹嘛。來來來,喝!鄭板橋說得好,難得糊塗,我也想明白了,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
他的語調特淒惶特悲愴,好像黨和人民特對不起他似的。
《31》
9月30日晚五點多,殘陽如輪,漸漸沉落在高聳入雲的樓群中。我開車,秦小多抱著貓咪戴安娜,風馳電掣直奔富麗華大酒店附近的伊甸園酒巴,我們去看秦小多一手導演的一出網戀鬧劇。
這也許是小多上任前我們最後一次瀟灑了,我們坐在高高的細腳巴凳上,要了兩杯鮮搾黑啤,泡在《卡薩布蘭卡》的樂曲聲中靜靜等著。
近兩個月,「烈焰紅唇」秦小多搖身一變,化名「玉色小丫」,和網上一個叫「校園小可憐兒」的大學生調情,同時化名「獨孤劍心書生」與一個叫「雪花貝貝」的小女子恩恩愛愛。她飾演「玉色小丫」時嬌柔得讓人肉麻,聊天室裡充滿了扭捏做態的哼嘰聲:
躺在月光中,不知我是月光還是月光是我,我想像我的飄飄長髮像一條黑色的河,流向校園並深深地淹沒你……
我是一點點麥芽糖,沾上你的舌尖就會甜甜融化……
她飾演「獨孤劍心書生」時則搖身一變,雄風萬里氣壯山河:
對男人來說,這個世界不過是等待巨人誕生的搖籃……
我想我第一次吻你一定會管不住自己地心跳……
我們在月下相約時請保持距離,否則我會發現你是我擋不住的誘惑……
「校園小可憐兒」和「雪花貝貝」都以為遇上千載難逢的意中人,整天神魂顛倒山盟海誓要把網戀進行到底,並義憤填膺地詛咒這種高新技術太「原始社會」——你愛我我愛你生下一堆愛情之果,卻不知道父親母親是誰!他和她千呼萬喚意中人,趕快約個地方見面,「圓一個玫瑰色的夢」。
秦小多靈機一動。通知「校園小可憐兒」:她已把「玉色小丫」的網名改為「雪花貝貝」,並約定第二天晚六時,她手拿一朵紅玫瑰穿一身紅在伊甸園酒巴門口等對方,讓「校園小可憐兒」拿一朵百合穿一身白前來會面。同時她又通知「雪花貝貝」,我「獨孤劍心書生」因飽受愛情折磨,已改名「校園小可憐兒」,我將手拿百合花穿一身白,第二天晚六時在伊甸園酒巴門口恭候,希望「雪花寶貝」穿一身紅拿一朵紅玫瑰……
六時左右,「校園小可憐兒」和「雪花貝貝」果然按小多的設定,他穿白,她穿紅,他拿百合花,她捧紅玫瑰,先後進入酒巴。兩位倒是水嫩的真貨,年齡介於高中和大本之間,都瘦瘦小小,戴一副眼鏡,清純得像初諳風情的亞當和夏娃。秦小多斜著大杏眼,忍住笑低聲說,瞧他倆,模樣還挺般配的。
我說,那男孩要是人販子,你就是從犯了。
男孩和女孩找個暗角坐下,亞當給夏娃要了一聽可樂,自己要了一杯檸檬紅茶。開始還羞羞答答的,你一句我一句探問著熟悉著,十分鐘後,兩人已情意綿綿勾肩搭背依偎在一起。沒過三分鐘,「雪花貝貝」突然跳了起來,驚叫「你……你不是獨孤劍心書生?」「校園小可憐兒」也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驚問「你……你沒叫過玉色小丫?」
兩人目瞪口呆面面相覷一頭霧水,怎麼也想不清楚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不過,網絡時代什麼奇跡都可能發生,兩個多月的網戀畢竟刻骨銘心難以忘懷,愛誰誰,此時此地此情此景,黃豆芽瞅綠豆芽——怎麼看怎麼親。五分鐘後,萍水相逢的兩位已經捧著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嘖咋有聲頻頻親吻了。我和小多擰在高腳凳上,呷著德國黑啤樂不可支。當代小dd和小mm不愧網絡的產兒,比我們超另類還新還猛,我們創造了網絡,網絡創造了他們。小多貼在我耳邊說,我這網上紅娘當得怎麼樣?你要是早點聲明願意當我的雪花貝貝,現在在那兒親嘴的就是你了!
我悄悄伸手過去,掐得她嗷地叫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