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艷如玫瑰 第5章 青春就是碰碰車 (4)
    第二天,我乘老師不注意,故意把大茶缸的水灑在凳子底下,然後甜言蜜語求老師再跑一遍圓場。老師不情願地跑了一圈,台上留下一圈濕鞋印——我跑圓場就是這麼學會的,後來我演穆桂英,跑圓場時肩後的靠旗像水一樣飄,穩極了。

    《17》

    小多說,建國以後京劇為什麼好角兒難出,而且越來越萎縮?一是體制問題,大鍋飯養的,演好演壞一個樣,誰有積極性?二是機制問題,咱不說舊時代壞蛋欺負戲子那些事兒,就說江湖班子的機制,大家都靠角兒吃飯,所以像敬佛一樣捧著角兒哄著角兒,角兒越紅大家腰包越鼓,所以容易出大紅大紫的角兒。新社會裡大家肩膀一邊高,你紅了,我跑龍套啊?所以事情弄反了,你想成角兒得哄著大夥兒,拉弦的打鼓的管道具的都是爺,你都得拜到,逢年過節送禮送煙送酒,個個兒都得維護好。

    我們團裡有個花臉演員,剃個光頭,戲不錯,就是好擺譜,平時端著大師架子誰都不放在眼裡。一次他扮校尉,行頭穿好,大模大樣往盔箱前一坐,跟管盔箱的老王頭兒說,老雜毛,給哥戴上。老王頭兒恭恭敬敬給戴上了。花臉上場不久,就見他擠眉弄眼呲牙咧嘴,腦袋像撥郎鼓搖個不停,後來實在熬不住,提前下場了,四個校尉剩了三個……你猜怎麼著?老王頭兒給他盔頭裡放了兩隻臭蟲!

    我們劇團還有兩個角兒,平日你爭我奪誰都不服誰,那天開演前為一點兒屁事,唇槍舌箭弄了個半紅臉,接著就上場了。那是岳飛的戲,兩個角兒一個扮兀朮,一個扮軍師哈迷嗤。戲中有個情節,哈迷嗤要向兀朮獻計,為防周圍軍士走漏風聲,需附耳低語,兀朮便口稱,噢,噢……是,是……就依此計而行。

    戲演到這個節骨眼兒上,兀朮令哈迷嗤,附耳講來!

    按劇情要求,哈迷嗤將嘴貼在兀朮耳邊也就是做做樣子,並沒什麼台詞。偏偏哈迷嗤靈感大發,對著兀朮耳朵小聲說,你說,你是不是我兒子?兀朮只能念他的台詞,噢,噢……是,是。

    哈迷嗤又說,今晚我和你老婆睡覺怎麼樣?

    兀朮只好說,就依此計而行。

    下場後,兩個角兒的「戰爭」就可想而知了。

    甭管你是多大的角兒,連賣票的老孫頭都得罪不起。不然觀眾衝你來窗口買票,老孫頭嘴一撇,秦小多?不行不行,就是有個扮相兒,底氣差多了,她那叫唱戲啊?我屁眼兒的聲都比她亮!甭看她的,說不定演半截就抽襠了,明天來看誰誰誰的,那才叫好兒呢!

    《18》

    小多說,我從小是學舞蹈的,漸漸看出一點問題。京劇是一門博大精深的藝術,有句行話說,戲就是屁——研究起來無邊無際。

    舞蹈的特點是肢體充分展開,特別舒展,而京劇動作是往裡收,你看那些旦角兒,蘭花指繞來繞去就是不離胸前,動作特小。我是學刀馬旦的,耍刀舞槍的動作再小,哪兒能出戲啊!有一天看電視播梅蘭芳的紀錄片,看著看著我突然大叫一聲,我悟出來了!嚇得媽媽手裡一碗餃子光噹一聲掉到地上。回頭我跟老師說,傳統京劇旦角兒的動作為什麼小?因為當初封建,女的不許上台,演坤角兒都是梅蘭芳他們這幫男的,動作一大就不像嬌娘子了,你看梅蘭芳下場時,都是側著身子裊裊婷婷緩緩而下,他要橫著身子下場,男人的後背就很難掩飾。

    小多說,現代都是女的演旦角兒了,動作沒必要那麼小,完全可以打開一點舒展一點,這樣才能顯出女性美!你猜老師什麼反應?——怒目圓睜大吼一聲,就你長腦子啦?反祖!

    我才不管那一套呢!別的女孩沒我這舞蹈功底,在台上我憑我的感覺演,盔頭珠光四射,大靠絢麗奪目,耍刀弄槍時大眼水靈靈地東閃西射,動作舒展,剛中帶柔,最後耍完清場花(退場前的組合舞蹈動作)一個瀟灑漂亮的亮相,全場掌聲雷動。果然,我的台緣兒上來了,滿場叫彩兒聲鼓掌聲一浪高過一浪,哼,要在舊社會,我早大紅大紫了!

    我說,備不住早讓張大帥張少帥拉去唱堂會了,然後做個九姨太什麼的。

    《19》

    小多說,為京劇藝術我幾乎犧牲了一切,童年的歡樂,少女的活潑,懷春的夢想,愛情的甜蜜……在這條道路上,我記住了老師那句掛在嘴邊的喊叫,撒手閉眼,走!一年到頭,我腰扎板帶,穿練功服大跑褲,從不知道穿漂亮的連衣裙是什麼感覺……

    京劇界許多女演員為了成角兒,把愛情看得很淡,不惜嫁給自己的琴師、化妝師或打鼓佬,無論他們長得多醜。為什麼?他調高半個音或打錯一個點兒,滿場倒彩兒就轟起來了。我也這樣,最初我發誓,不在劇團裡挑大樑、唱頭牌就不結婚,看別的女孩子整天風花雪月地談戀愛,我還偷著樂,你們談去吧,將來的舞台肯定是屬於我的!但歲數到了,人漂亮,嗓子亮,扮相也美,男孩子蒼蠅似地整天嗡嗡圍著我轉。我化妝時,他們有事沒事總往我那兒跑,瞅著鏡子裡的我嘖嘖讚歎,瞧這小扮相,真想親一口!這個邀你看電影,那個請你逛公園,他塞巧克力,你送鮮花……有時練完功換衣服,一摸口袋七八張紙條,搞得我心煩意亂。即便不為愛情,為藝術也得趕緊找一個,斷了那些小色狼的花心!

    有一天,我突然宣佈要同張力結婚,劇院上下無不大吃一驚!一個花花朵朵的小美人兒,怎麼看上這樣一個平平常常、不顯山不露水兒的男人?而且也沒見他們溜馬路看電影逛公園啊……

    張力是劇院裡搞舞台美術的,長相平平,說不上丑更談不上英俊。但他做什麼像什麼,特專心,手極巧,我喜歡他是因為他為人忠厚質樸善良,干的多說的少,是全院男孩中唯一沒給我寫過條子的。我練功時,他常坐在台口那兒看。他明白戲,我需要刀槍劍戟什麼的,不用說就擲過來。累了搬來凳子,渴了遞杯茶,從不說話,好像我是他朝夕相處的妹妹,親情都在平平淡淡裡含著。我很感動,同時我深知,要搞藝術也需要這樣一個人,越普通越平凡越好,這樣他才能全心全意支持和幫助我成功。

    那年春節,大年三十兒晚上,外面下著清雪,我沒回家,在台上練功,正練得起勁呢,有人冷不防從後面踹了我一腳,我一個趴虎撲在舞台上,回頭一看,竟是張力。

    你幹什麼你!我氣得一躍而起,朝他猛撲過去。

    張力眼裡含著淚,緊緊抓住我的胳膊喊,他媽的秦小多,你瘋了?知不知道今天大年三十兒!

    我氣哼哼說,你怎麼不回家?

    他說他是來劇院取點兒東西,見舞台上還亮著燈,就猜出是我在練功。

    他說他豁出年不過了,我練到什麼時候就陪到什麼時候。

    我說,我還想再練一會兒。

    張力說,反正我沒事兒,一會兒用自行車托你回家。

    我的眼淚當時就下來了……只有爸媽對我這樣呵護得無微不至,看似平常小事卻血脈相連,深情透在骨子裡。

    我抹著眼淚一屁股坐在地毯上,抱著膝蓋想了一會兒。我突然發現我特別需要他而且離不開他了。我說,張力你對我是真好假好?

    沒想過,張力悶悶地說,我就是服你這股勁。

    你有女朋友嗎?

    張力說,有,剛處了兩個月,我姨給我介紹的。

    我說,你把她甩了吧,想跟我好嗎?想跟我好我就嫁你。

    張力吃驚地張大嘴巴說,胡曉嬋你……別拿我開涮!

    誰拿這個開玩笑!

    那那我誰都不要,就要你……可我行嗎?

    我什麼都沒說,只是坐在那兒放聲大哭。到現在我也不明白,戀愛結婚是人生多美好的一件事啊,可當時我為什麼抑制不住只想哭?

    到現在我還清晰地記得刻在後台立柱上的那副楹聯:

    八千場秋月春風都付與蝴蝶夢中琵琶弦上

    百五幅金箏檀板盡消磨桃花扇底燕子燈前

    《20》

    第二年我們有了女兒小迪……

    現在張力在哪兒?我小心翼翼地問。

    我們離了。秦小多眼裡一片黯然。

    為什麼?

    也許是我的錯,小多沉思地說。我這個人從小被老來得女的爹媽慣得蠻橫刁鑽,又傲又倔,遇事兒不管不顧,一門兒心思只會練功排戲,只想憑本事和功夫吃飯,不會給頭頭送禮,不會在領導面前撒嬌發嗲,更不會像別的乖巧學生,把老師服侍得水光溜滑,滴溜兒亂轉。劇團另一個女孩練功不如我刻苦,但條件不錯,人也聰明,嗓子扮相都挺有台緣兒。她最大的優點是會來事兒,會包裝自己,一堆人中如果突然響起一串銀鈴般的笑聲,那準是她的。我在台上悶頭練功的時候,她也許正在院領導辦公室響亮著水蘿蔔一樣的清脆嗓子,明眸流盼,談笑風生,手舞足蹈逗領導樂呢……那幾年,省市搞了幾屆京劇青年演員大賽,她拿了第一,各媒體就大張旗鼓地鼓噪宣傳,圖片錄相專訪側記花絮什麼的連篇累牘。要是我拿了第一,報紙就那麼幾行,電視新聞鏡頭裡一閃,然後一切煙消雲散。在各種大場合拋頭露面的還是她,好像拿第一的仍舊是她而不是我……

    從那時開始到現在,我從不看報,不看電視新聞。我認為它們不公平,我恨透了它們。

    有一年春節,劇團公演《穆桂英大破天門陣》,初一晚上,市裡各級領導、社會各界名流、報紙電視等各媒體都來,這顯然是主演出影、出聲、出名的好機會,初二以後就是老百姓的專場了。劇團領導照例安排那女孩做A角,初一登場,用新行頭;我做B角,初二登場,用舊行頭。這樣的安排偶爾一次還可以,可年年如此回回如此啊!為藝術為京劇,我和爸爸和家人付出何等沉重的代價,我放棄了童年放棄了青春放棄了愛情放棄了人生幾乎所有的快樂,像苦行僧一樣把自己扔在舞台長明燈下,扔在那塊灰突突的紅地毯上流血流汗流淚……

    我憤怒得近乎炸裂和崩潰。我不顧張力的勸阻,穿一身汗透千回的練功服闖進領導辦公室。我這樣的情緒和性格,談的結果可想而知,那位胖胖的領導氣得眼珠子血紅,大肚子風箱似地呼呼響,他像揮舞旗幟一樣揮舞著大拳頭跟我吼,秦小多,你狂什麼狂,你爹媽寵你我不寵你!我知道演員是吃青春飯的,我知道你急著出名,我知道你是金子,埋你兩年行不行?就是不用你,怎麼著吧!

    以後的過程我沒有記憶了。

    後來,院部秘書悄悄跟我說,秦小多這回你的武功用到地方了。他說當時我猛一拍桌子,桌面的玻璃磚應聲而碎!與此同時我腳尖在地上一彈,飛身而起,躍過並排的兩張桌子,跳到胖領導身後,說時遲那時快,我端起桌上一大茶缸熱水,拽著領導的衣領全扣了進去……

    據說那位院長後背起了一片大水泡。

    《21》

    秦小多的精神幾乎崩潰了。

    她回憶說,事後我大病一場,躺了將近半個月。我的心情和脾氣變得特別壞特別糟糕,而且添了頭痛的毛病,一激動腦袋就像要炸裂一樣,眼睛都睜不開。

    在劇團,我不再練功排戲了,練那個勞什子有什麼用。沒事兒我就往海邊跑,孤魂似地在沙灘上遊蕩,回到家就跟張力發神經。從小我已經養成只練功、什麼家務活兒都不幹的惡習,現在事業一片空虛,心情愈發惡劣,在家裡豎草不動,橫草不拿,瞅誰都不順眼,摔碟砸碗,扔東踢西,一向對我低眉順眼的張力忍不住稍一回嘴,我就瘋了似地號啕大哭。每天早晨一醒來,你猜我最想幹什麼?跳樓!心想只要打開窗戶,縱身一跳,什麼事情都一了百了。現在回想,那時候的我肯定患了抑鬱症,那樣子真醜真可怕……爹媽擔心我瘋掉(我們劇團有個很有才華的女孩因為這類原因,再加上戀愛不順,真的瘋了),勸我好好休息一陣,多會會朋友,多到社會上走走,把心思放寬一點……也許是命中注定,進入九十年代,京劇突然走了下坡路,觀眾只剩下一些顫顫巍巍的老頭老太太,我暗暗竊喜——誰想在這個舞台上大紅大紫都不可能了,連那些不識譜的狗屁歌星都不如。

    我想忘卻過去。我想釋放自己。我想找回損失。我想填補空白。

    當我擰著小蠻腰,亮一雙大杏眼怯怯走到社會上,我突然發現,五光十色的新生活是我全然不認識的。名流名車名表,金錢權力愛情,帥哥酷妹大款,男人瘋狂地玩弄著這個世界,女人貪婪地吮吸著這個世界……

    你太悲觀了吧,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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