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與地道的農民有很大的不同,我父親畢業於地質中專,在地質勘探隊裡認識了我媽媽。我外公當年曾是南京國民黨政府的發言人,是大新聞官,在上海住洋房、開洋車,我外婆年輕時堪稱花容月貌,和我差不多,一雙狐媚眼的熱辣眼風能飛出八丈遠,和著名影星胡蝶、上官雲珠什麼的曾同台演戲,常有來往。大陸解放時,外公把外婆和女兒——也就是我媽媽——扔在大陸,只身跟國民黨軍隊跑到台灣,再無音訊。媽媽因為成分高,高中畢業後上不了大學,只好報名去了地質勘探隊,在雲南大山裡爬上爬下找礦。爸爸自幼喜好樂器,吹管拉弦樣樣通,媽媽喜好唱歌,逢年過節,兩人常在一起演出,慢慢就好上了。文革時,媽媽被當成黑五類,圍攻批斗,掛牌子剃鬼頭,爸爸一氣之下和媽媽辭了職,回到老家種地為生。好長時間裡,全村把細皮嫩肉的媽媽視為怪物和妖精,她怎麼可以天天刷牙沖澡泡腳?怎麼可以穿裙子,還動不動跑到城裡把頭發燙成一個大鳥窩?怎麼可以喝茶,還喝一種叫做咖啡的苦玩意兒?怎麼可以給女兒穿長襪和短裙?
也許就因為這些,那個粗大的黑影包圍了穿短裙的我,我知道我一定看到過他的模樣甚至知道他是誰,我曾與他有過親密接觸,應該有過一些糖果、極簡單的對話,還有哭或笑,可我全然忘記了,只有模糊不清的可怖黑影時常在我腦海中閃現,所以有時我懷疑自己是不是患過失憶症,比如我常看著手中的一串鑰匙發呆,挖空心思地想,這枚圓頭鑰匙是家門的,這枚方頭鑰匙是辦公室的,這枚小的是自行車的,這枚銅質的是紅漆方櫃的,那麼這枚掛著一個小鋼圈的是哪兒的呢?
與黑影相遇時我大概只有七歲。至今我也弄不清楚,是真有其事,還是我做惡夢留下的一段臆想。總之,那個該是成人的黑影就像午夜的一只大鳥,張開羽翼覆蓋了我……它折磨了我好些年,每每想起就想嘔吐。後來,葉怡姐常拉我到她家裡住,我走哪兒她跟我到哪兒,那個黑影才漸漸淡去。
《22》
後來,地質部給爸媽落實政策,恢復了干部身份和待遇,我家也搬進M市區。十九歲那年,我與我的第一個男人——常來我們中學做文學輔導的一個報社編輯,正是他口若懸河、旁征博引的演講讓我愛上了他,同時也愛上了文學——幾度纏綿後,我忽然產生了一種極強烈的沖動和願望,想把這種壓抑的感覺或臆想釋放出來。那時我對那位編輯的崇拜和依戀簡直到了欲死欲活的地步,而他思想很開放,也很有學問,我想他不會在乎我是不是處女的。
那是一個炎熱沉悶的下午,空氣仿佛不再流動,所有的樹葉沒精打采耷拉著一動不動,整個小城靜靜困在白日夢裡。爸媽不在家。聽完他的“三吏、三別”之類的古漢語輔導,我昏昏沉沉有些犯困,他說曉嬋你躺下睡會兒吧。我躺下了,他拉上窗簾,坐在床邊,父親般親了親我的臉蛋,然後默默凝望我,目光空洞茫然,仿佛穿過我的身體投在別的什麼地方。
我閉上眼睛,年輕而飽滿的身體莫名地掠過一陣緊張。
好久好久,我的眼瞼在日影裡顫動。他知道我沒睡。一種異樣的感覺像湧泉在體內波動泛濫。一只大手悄悄伸過來,輕輕撫摸我的額頭、臉頰、脖頸,然後滯留在胸部。隔著薄薄的淡紅襯衫,那裡的柔軟和顫栗讓他也讓我心驚肉跳。他一顆顆解我的鈕扣。奇怪的是我一點不緊張,我甚至有點渴望。他輔導我整整一年,讓我深深愛上了文學和他。他仿佛就是引領我走向文學夢的使者。現在我急切地想把自己給他,讓我在他身下蛻變成一個會愛、敢愛、能愛的女人,那樣我就會忘記和趕走那個可怕的黑影。
我一絲不掛了。晶瑩的身子在透窗而進的樹影裡閃閃爍爍。我急急渴渴看著他的手,那雙染有藍色鋼筆水漬的手抖顫著,近乎羞怯地緩緩撫摸著我的赤裸,貓爪般輕悄。
我緊閉眼睛,眼角滲出淚珠。
他猶豫著說,曉嬋曉嬋,你很美,我喜歡你,很想要你,你願意嗎?
我點點頭。
他急忙爬上床,緊緊摟住我貼住我,然後怯怯地進入了。那是我第一次像一個女人那樣妖嬈在床上。也許因為太緊張,他做愛的時間很短,像打游戲機一樣迅速出擊“把敵人一舉消滅”。盡管我給他的是我極其珍貴的第一次,卻真的沒有處女紅出現。可他什麼也沒問,好象世界上從來就沒有什麼處女紅,那黑影在我心中也就淡了許多。我想,現在我可以把它說出來了,就像神話故事中那個裝在瓶子裡的魔鬼,我終於能夠把它釋放出來,拋向過去拋向忘卻拋向虛無。
我坐起來,穿好衣服,背過身去瞅著窗外,紅著臉,結結巴巴把這件事說給他聽,想讓他幫我斷定這只是我小時候做的一個惡夢。說完,我回頭一看,那編輯兩臂攤開,下體蓋著毛毯,已經睡著了,那睡相極其愚蠢。
我的眼睛忽然漲滿淚水。我走過去搖醒他說,你走吧,以後不要再來了。編輯愣愣瞅了我半分鍾,默默穿上衣服,默默登上皺巴巴的皮鞋,默默坐在沙發裡吸了一支煙,然後默默走掉。
那個黑影重又回到我心中,成了連我自己都不清楚是否存在的一個秘密。
《23》
黑影伴我在驚悸中長大,常在夜裡從窗外、從角落、從床下、從衣櫃後面鑽出來呲牙咧嘴向我獰笑。十一歲時我曾恐懼地摸著微微隆起的小腹想,我是不是懷孕了?這個可怕的念頭糾纏我長達半年之久,上課時神情恍惚,下課也不敢和同學們一起嬉戲玩耍,怕他們看出什麼。從那時起,我開始喜歡一個人單獨行動,並鍛煉出無法無天的膽魄和面對死亡的勇氣。我想,與其這樣提心吊膽地活著,不如死了干淨。我下定決心,如果真的懷孕了,我就自殺,假裝掉進江裡淹死了或者被什麼人拐賣走了。時間久了,這個恐懼雖然不了了之,可嚇得我一直不敢談戀愛更不敢想結婚的事兒。我想,如果遇上一個古板而認真的男人,結婚之夜發現我不是處女,我該怎麼解釋?與其如此,就讓結婚去他媽的吧。黑影就這樣死死攫住我,我像蛇一樣在他手中鮮血淋淋地扭動,怎麼掙扎也無法掙脫他的魔爪。
《24》
那位報社編輯已有家室,這讓我覺得輕松,有一種不必談婚論嫁的解脫感。
在他之前,我經歷過一次如火如荼的初戀。男孩叫米羅,他爸爸姓米,媽媽姓羅,所以他叫了米羅,一個怪好聽的名字。米羅小我一歲,在學校低我一屆,是高一(2)班的文體委員。他膚色白白的,長了一雙水靈靈的眼睛,下頦中間有一條淺淺的溝,略帶彎曲的濃發堆在前額上,清純得像茉莉花。我十七歲生日那天,不知米羅怎麼知道了。放學時他等在我必經的路口,一手拎著書包,一手緊緊捏著一個精致的系著紅絲帶的淡黃色紙盒。等我晃晃悠悠走過來,他紅著臉迎上前說,胡曉嬋,這是上海產的黛玉牌香水,送你做生日禮物吧,然後轉身跑開,跑到很遠的地方才敢回頭,瞅著我甜甜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那樣子燦爛得像小天使。那一夜我失眠了。第二天,我在米羅必經的路口等他,我說,陪我走走好嗎?
那是我第一次親吻愛情。我們極幼稚也極純真地好起來。我們的學習成績有一陣子江河日下。我們每天都在學校走廊裡悄悄遞紙條,每晚都手拉手去公園或街上散步,周末就去影院看通宵電影,在黑暗中不斷親吻和相互撫摸,累得死去活來。那些日子我如癡如狂,精力旺盛而又形銷骨瘦。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大概也是唯一一次強烈地渴望嫁人,嫁給米羅,因為我太愛他了!我甚至想把自己撕碎,一塊塊喂給他吃……
但是,黑影毀了我的愛。暑假裡的一天,爸媽一大早進山采蘑菇去了。頭天晚上,我就把這個消息悄悄通知了米羅。米羅來了,我們膽戰心驚又心蕩神迷地用顫栗的指尖探尋異性生命的一切神秘。我第一次懂得愛是一種堅挺的渴望和一種不可遏止的熱流。米羅蒼白著小臉,抖抖地解我的鈕扣,從第一顆到第七顆,我迷離著雙眼,雙手摟住米羅的脖頸,呢喃著不不不,卻急切地看著、等著他的手,一層層解開我,好把我的雪白和美麗展示給他……
第七顆鈕扣剛剛解開,那巨大的黑影突然不知從什麼地方鑽出來突然覆蓋了我,米羅要是知道我不是處女怎麼辦?我怎麼解釋?
他會瞧不起我的!
他會認為我是壞女孩的!
他會不要我的!
他會棄我而去的!
極度的愛變成極度的恐懼,讓我渾身戰栗不已。我突然退縮了。
我下意識地掩住衣襟背過身,囁嚅著說不行不行,我還小,我們還年輕,還不懂愛。你現在說愛我,將來上了大學說不定會愛上別人的,現在我要做功課,咱們分手吧,請你走開。
米羅愣怔在那兒,嘴角顫抖著,淚珠一串串滾過臉頰。為什麼?他問。
不為什麼。我背向他說。我不敢瞅他,我怕瞅他一眼就會軟弱下來。
他默默轉身,離去了,丟下一串啜泣聲。
在房門關上的一剎那,我的心碎了,我多想喊他回來,說我愛他,我渴望做他的妻子,寧可大學不上了,給他做飯洗衣生孩子!但是我不敢喊,我把手指咬出了血……我把那血跡印在日記上,字裡行間淚痕模糊。這樣的決定對於我對於他都是殘忍的事,可我毫無辦法,我太害怕了。
一直到現在我都後悔不迭,我應該把自己的第一次給他,給米羅,我的純情男孩,我的初戀男孩,我的陽光男孩,我的如歌男孩。
《25》
遍體鱗傷之後,我對結婚成家毫無興趣,我變成一個壞壞的女孩,像一朵妖艷的謊花在愛情的領地只開花不結果。又像一個放蕩女子,把愛情當做口香糖,嚼盡甜味就毫不猶豫地吐掉。我想,就把生活當作餐桌上的什錦大拼盤吧,什麼甜酸苦辣都伸出筷子夾來嘗一嘗,這樣所有的打擊、失敗對我來說都不存在,都是我樂意享用的。到三十五歲至四十歲時,我就自殺,絕不花黃葉枯時還賴在枝頭不走,絕不想老得皺皺巴巴沒一點可愛之處,讓風一樣跑過身邊的年輕女孩當老奶奶看。我想象著,到三十五歲或四十歲那一天,我會滿心歡喜、甚至有些亢奮地拿出全部積蓄,買一套結婚用的白紗裙(這頗像動畫片中的公主),余下的錢全部用來買鮮花堆放在房間裡。我洗澡,化妝,披白紗,戴花環,吃一瓶安眠藥,再打開煤氣,然後靜靜躺在鮮花叢中……
友人告訴我,吃安眠藥再打開煤氣,這種雙料自殺最穩妥最無痛苦而且是最美麗的,嘴角會微微翹起,兩頰會浮現出酒醉般的紅暈,像天使的微笑。
《26》
小多聽得驚心動魄。後來你愛過什麼人嗎?她問。
愛過,愛過幾個男孩或男人,但像過眼煙雲很快就消散了。我最投入的一個男人叫林肯,可他毀了我的愛。我們是唱著《在雨中》相愛的,又是在雨中分手的。我講了我和林肯的故事,說現在我們還時不時地泡在一起喝頓酒、吃頓飯什麼的,好得跟哥們兒似的,就是不上床。
你好灑脫,小多歎息說。
其實我沒那麼灑脫。其實新新人類、現代美眉的灑脫都是做作出來的。在感受愛的悲歡離合甜酸苦痛方面,我們和上幾輩女人和上幾十輩女人沒什麼兩樣。現代美眉就是一個嘴硬。我說,要能重活一遍,我一定十八歲就結婚,可折騰夠了!
小多說,現在也不晚啊。
我說,原來我想,等我瘋到四十歲就自殺。現在看,我要是自殺了,對咱們社會也是個損失。實在不行,四十歲以後再找個老實巴交的老伴廝守著,晚年不孤獨也就罷了。
小多說,那時候想生孩子就難了,高齡產婦生的孩子癡呆兒的比例比較大,一個女人一輩子沒個孩子太不圓滿了。
那就生個私生子吧,或者買幾粒諾貝爾獎獲得者的精子弄個試管嬰兒,我說。
北極狼呢?他不想和你結婚嗎?
我說,我從未這樣想過,我想北極狼也沒這樣想過。
為什麼?
我怪怪地一笑,笑容肯定有些淒慘的味道。我說,北極狼不是人,他是飄在世上的鬼魂,是網上的虛擬人物,古今中外的文學經典把他的靈魂徹底腐蝕了、掏空了。他不能面對現實,他一直活在幻想裡,他要求於愛情的,簡直近乎一種苛刻的和不可能實現的完美,因為北極狼受過傷。
那是讀大學的時候,他愛上一個極清秀而又清純的女孩,那女孩小臉白白的,身子細細的,說話柔柔的。女生在一起時就會嘰嘰呱呱,說啊笑啊,生命濺起一片熱鬧和喧嘩。而那女孩老是與人走得很遠,縹縹緲緲的,靜得像一個虛虛的影子,仿佛只會跟小草跟微風悄悄絮語。休息的時候去圖書館,晚飯後去自習室,月明風清時候去散步,進了寢室就不出門,從沒有什麼人到學校找過她,也沒有任何電話打給她。北極狼說,那時他覺得她就像天國裡的仙女或剛剛出生的嬰兒,晶瑩剔透,纖塵不染,沒一丁點兒的世俗味和煙火味。他說他太珍愛她了,和女孩相處兩年,他和她只是吃飯,散步,賞月,觀花,看電影,聽音樂會,談新讀的書。他像虔誠的朝聖者,從未碰過她天使般純潔的身子,他想把一切美麗和美好都留在新婚之夜。北極狼多少次沉醉地想,大學畢業後他就把她迎娶進門,然後供奉在家裡和心裡,讓她在一年四季散發茉莉花般的香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