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六的大清早,紅塔山從外面買回糖漿、油條,悄悄叫醒我,說快起來吃,不然一會兒就涼了。我迷迷登登說,哎呀,你真像個勤快的大媽,再讓我睡會兒好不好。紅塔山說早吃早走,我說干嘛去?她擠擠眼嘻笑著說,人家北極狼正等著吃小羊呢。我狠狠給了她一枕頭,然後說你真理解我。
紅塔山坐在桌邊,看我狼吞虎咽地往嘴裡塞油條,說,你又不是搞對象准備成家生孩子,急啥!我說這你就不知道了,瞎搞才著急呢。紅塔山說,昨夜下了一場大暴雨,雷打得好嚇人,那會兒她正在用前蘇聯產的老式洗衣機為四人幫操勞。這台洗衣機是我們每人集資20元從舊貨市場上買回來的,樣子很蠢,馬達震耳欲聾,但功力極大,從不出毛病。我們一致認為,這肯定是前蘇聯政權垮台時,飛行員把噴氣戰機上的馬達拆下來賣給洗衣機廠了,把它派給有俄羅斯血統、而且人高馬大的紅塔山專用正合適,因此四人幫其他三位成員誰都不碰它。
我驚訝地揚起眉毛說,昨晚下暴雨了?我怎麼沒聽著?我還以為雷聲是洗衣機響呢。
《2》
外面的空氣果然很濕潤。不知誰家的一只白色長毛小巴狗蹲在門口,望望我,然後抖抖身子甩甩雪白的毛,濺起一團霧水。
過幾天要去秦小多那裡報到,難有多少時間與狼共舞了,這幾天有空我就不由自主往白茫那裡跑,每次都打的,生怕晚到幾分鍾就見不到人,幾個常跑這條路線的司機都認識我了。
春天和夏天,白茫家的小院周圍總是盛開著一樹樹如煙如霞的花,有丁香有桃花,還有一些我叫不出名字的花,那若有若無的縷縷花香飄滿院落和小巷,老遠就聞得到。去過他家幾次以後,一見到這類細碎熱鬧的花我就愛迷路。
騎自行車到白茫家需要十六分鍾,這中間要鑽過一個立交橋,經過一個長長的上下坡,再穿過一個飄散著炸魚、燒雞味的集貿市場和一個街心花園,然後就是他家所在的社區。這裡都是日本侵華時期留下的老建築,依著近山的緩坡,一幢幢造型別致的灰色平房錯落有致。每家有一個綠蔭掩映的小院,住戶大都是我們大學裡的老知識分子,北極狼的父親是英語系教授。
北極狼酷愛讀書,愛好也夠廣泛,畫畫,寫文章,下圍棋,拉手風琴,包括苦苦尋找他的絕對處女,事情很多,貌似高雅卻透著無所作為的庸俗,看似忙碌卻全是沒落文人的閒情逸志。我曾說他,你要俗就俗到底,讓我每次都能找到你;你要奮斗就像個壞蛋似地躲到陰暗角落去寫東西,讓我永遠找不到你。你現在不雅不俗不清不白不葷不素無愛無憎無所事事又忙忙碌碌,既非正品又非另類,整個兒一個不倫不類。長此以往,女孩子可能會偶爾喜歡你一下,但絕不會嫁給你。
北極狼膝上放一本書,慢慢吸煙說,人類社會到了共產主義,一定會有這樣一種人,除了讀書,什麼也不干,我這人就是為共產主義准備的,可惜生得早了點兒。他還振振有詞說,世界上有兩類英雄,一類是為所愛的女人奮斗的,一類是為尋找所愛的女人奮斗的。我不幸屬於這兩類英雄之外——沒有所愛的女人,也找不到所愛的女人,所以空懷一腔愛國熱情,卻沒有奮斗的目標和動力。
我笑說,難道我不是你的所愛?
北極狼搖頭,你是非人類,一個飄來飄去的影子。
《3》
透過木柵欄,看到北極狼的自行車安然立在院落裡,立時感覺很溫慰。其實這麼急著來並沒什麼事。我們昨天才分手,說好這幾天我要准備就職,不再過來了。晚上和阿蘭、小Q、紅塔山吃過青菜豆腐湯泡飯,晃晃悠悠不知做什麼好,滿腦子想見北極狼的願望。算了算了,正下雨呢,看會兒書不好嗎?可抓起一本破雜志翻來翻去,那些字沒等我認出就亂紛紛溜走。北極狼一定想我啦……他可能會有些新畫稿讓我看吧……說不定他也閒著沒事正想我呢……我給自己找著各種借口,看看天還亮,去一趟吧,權當雨中散步了。
到了白茫家,卻不好意思進門了,天天膩在這兒,讓他父母、哥嫂和小妹看著多掉價兒啊。可已經來了……我繞到屋後,小偷似地四下張望一番,然後揀起一粒小石子,啪地打在後窗上。
《4》
如同我的房間全是香水的氣味,白茫的房間全是煙的氣味,他的衣服、被子、窗簾、手指,全是。我說過無數次要他少吸一些,可一見他沒煙了又想跑出去給他買。我好想變成他指間那只美麗纖細的煙,被他深情地吸著,溫存地握著,在他身邊輕舞。後來我也試著吸了,只是在陪北極狼或想北極狼的時候。那是酒醉的感覺,眩暈,柔和,而且我的發絲裡,衣領上,手指間,也都有了煙的氣味、北極狼的氣味,這讓我十分陶醉。
每次鑽進白茫的房間特像小偷,不得已撞上他的爸媽、哥嫂和正在讀高中的小妹,也只是做作地露齒一笑,假得要命。我不知道我是誰我是什麼身份,不懂得該怎樣和他們打交道,稱呼他們什麼。不知道白茫的母親是否拿我當未來的兒媳婦看待,我猜想她絕對不會喜歡我。我太另類太特立獨行太天馬行空。我靈牙利齒、聰明絕頂卻沒學會與老人甜言密語,更不會假裝未來的兒媳婦到廚間幫著打理蔬菜碗碟什麼的。我就像個修煉千年、得道成仙的狐狸精,每逢黑夜忽地飄到她兒子的房間裡,再沒了聲息,什麼時候離開她都不會知道。
他的小妹叫青青,青青叫我曉嬋姐。戴一副厚厚近視鏡的青青最願意聽我聊大學裡的故事,她說她做夢都想進清華、北大。
我說,你那麼好看的眼睛都犧牲掉了,還想跟青春玩命啊!
一年後青青真考進了北大中文系。臨走那天她跟我說了一句心裡話,她說,曉嬋姐,我從你身上學到一條很重要的優秀品質。
我問是什麼?
她說,對男孩子只說我喜歡你,絕不說我愛你,這樣不耽誤功課,也不耽誤找另外的男朋友。
《5》
教授家不是那種老派家庭,很能寬容地對待我們。到了吃飯時間,他的家人習慣性地不打擾我們。我們能聽見廚房裡乒兵乓乓碗筷的聲音,他母親用一口山東腔大聲說話的聲音,那位教授父親溫和緩慢的聲音。等廚房靜下來,我們就走出房門,漫步到寧靜的沿海公園憑欄遠眺,我偎依在他的肩頭,任目光和心在海天之際飛揚,聽憑海風吹我如柳絲般柔軟,我裙裾飄飄長發紛飛。他用溫熱的手環住我,讓我的心如詩如畫。
季節合適時,我們就跑到海邊游泳,北極狼游的速度不如我快,卻有極強的耐力。他說,他已經游過黑龍江、松花江、長江、錢塘江、珠江,只有黃河還沒機會游。我說,等哪天我煩了,就攆你去游黃河,讓你“跳進黃河洗不清”。
天氣涼下來時,我們就找一塊礁石靜靜坐著,望夕陽沉落晚霞飛湧潮起潮落。等到城區燈光輝煌起來,我們便回到街市上慢慢走,順路找個麥當勞或中式小吃店坐下來吃點什麼。北極狼記得我所有愛吃的東西,比如炒土豆絲,比如紅燒豆腐,比如酥鯽魚,比如煮玉米。而他吃得很少,多數時候是拿支煙,靠在坐椅上沉思地看我,有時看得我心裡發毛,有時看得我莫名地憂傷。
《6》
如果回來的早,我們就坐在小院裡,聽他拉手風琴輕輕唱歌。什麼《紅莓花兒開》、《小路》、《三套車》、《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等等,都是老掉牙的俄羅斯歌曲。他唱得又深沉又投入,一片癡情,而且總有淡淡的憂郁含在裡面。他從不唱那些哼哼嘰嘰、扭捏作態的通俗歌曲,他說那些歌太俗太艷太直太白,聽多了沒墮落的容易墮落,墮落的容易傷心。後來我才知道,他真的受過傷,一個他深愛的水晶女孩曾經離他而去。
天色晚下來,我們把自己悄悄關進他的房間。我像在家一樣換上一直放在這裡的粉色透明塑料拖鞋,然後不著邊際地東一句西一句閒聊,有時聽音樂,有時各自抱一本書靜靜地看。北極狼是個雜家,滿肚子亂七八糟的學問,自稱“天上的事知道一半,地上的事全知道。”他讀書雜,寫稿子也雜,就像貼在牆上的那些雜亂無章的紙條紙片。桌角上,常積存了厚厚一摞稿費單才去取,每單都不多,三十至九十元之內,偶爾有上百元的。
我說你別擺在這兒唬人,好象挺大款似的。
其實我最喜歡的是他的油畫(盡管一幅賣不出去),還有桌上、床頭上、書架上那些無窮無盡的書。我特別希望在我溜進他的房間時,他一下抱緊我,用親吻來表現他的驚喜。可他很壞,不動,只是靜靜坐在那裡笑,笑我前天來了,昨天來了,今天又來了。
笑什麼笑?再笑我就走了!
說一會兒話看一會兒書,我瞅瞅他說,我走了。
北極狼說,不,再坐會兒。
又過一會兒,我說紅塔山、阿蘭、小Q她們還在等我呢,我真走了,並拿出放在床下的高跟鞋。
北極狼拉住我說,著什麼急。
他的手一觸到我,我就心軟身子也軟了,再說走時,眼神已透著留的意思,北極狼顯然看得出來,只是壞笑。於是我摟住他的脖子晃著他連聲說走,就是不松手(如果這時北極狼馬上站起來送行,又不陪一段路,我馬上想殺了他)。末了我只好自嘲地說,我走我走,你別拉著我,實際上拉著我的是我自己,我環著北極狼的手就一直沒松開過。我要在他的房間裡泡到月上柳梢的時候,泡到他家人入睡的時候,泡到月亮砰的一聲又掉下來的時候。
《7》
如果回來的晚,我們就相擁著走到他家後窗外,漫步小街,看著他父母、哥嫂房間的燈依次熄滅,各家的院落和整個城市響起一片酣聲,和著海的濤聲一起遠近回響。我們悄悄開門進屋,我會提著高跟鞋或讓他抱起來,悄悄溜過他家的走廊,鑽進那間掛著天藍色窗簾的小屋。
黑夜滿牆那些紙條紙片猶如滿天飛花和銀色的樹葉,我們走進去就成了王子和仙女……
黑夜我們長久地手拉手互相凝視,像要把對方吸入骨髓吸入靈魂……
黑夜他柔軟潔白地躺在床上,散發著我早已熟悉的體味和煙味,這是他特有的味道,這味道讓我有吃下他的欲望……
黑夜他撫摸著掛在我雙乳之間的狼牙,說這就是我,日夜守護著你親近著你,聽你的心跳。我撫摸著他默默無語。他的肢體頎長平整,光滑細膩,完全不像我以往接觸過的男人那麼強壯粗糙,倒像永遠長不大的孩子……
黑夜我們不知道他的家人是否睡了,不敢有任何響動,我們無聲而又貪婪地親吻,他輕輕呢喃著嬌嬌,細密地吻我從長發、額頂到指尖和足尖,然後我們做愛,深入地、細膩地、綿長地。他總是溫柔地激發我、長久地等待我,逼迫我拼命揮霍著青春和畸型的戀情,直到我死死咬住枕巾以免發出尖叫,直到我大汗淋淋筋疲力盡,直到我呻吟說不要了不要了不要了……
黑夜我們相擁無言。激情的歡悅之後是漸濃漸深的空虛,也許還有默默的眼淚,我們知道我們的未來一片迷茫……
不求天長地久,但求曾經擁有——這是網絡社會通行的口號,如今似乎成了我和白茫的讖語。廝守終生對飄一代來說是幼稚而淺薄的夢囈,因為我們沒有未來——未來不是夢,不是我們要去的地方,而是我們要創造的地方。我們的追尋像雨像霧又像風,變來變去,留下的足印也深深淺淺,捉摸不定。我們的生活像砂器,愛情像海浪,風來了,吹起層層波浪,波浪摧毀了砂器,然後波浪退卻——如此周而復始,我的心因空洞、因無須承諾而死一樣寂靜。
《8》
我與四人幫戰友告別時,一個個喝得醉生夢死。
王阿蘭把長發紛披在胸前肩後,一邊往嘴裡扔爆米花,一邊嘬起紅唇,把摩爾煙吐成一個個藍色小圈,那樣子特別像窮途末路的國民黨女特工。我說你是為了吐圈才吸煙,還是為了吸煙才吐圈啊?阿蘭淚眼汪汪瞅著我不吭聲,好象我即將大難臨頭的樣子。
紅塔山喬英含著眼淚拼命吞吐著555牌香煙,從鼻孔裡冒出的煙又濃又粗。昨天她默默把我的衣服全部洗完晾干迭齊,塞進我的行包。我常奇怪這個龐然大物在運動場上虎虎生風,至今還保持著全省大學生運動會女子鉛球記錄,卻天生愛哭,傷心的時候哭,高興的時候也哭,害怕的時候哭,幸福的時候還哭。她要死要活地迷戀《紅樓夢》、瓊瑤以及快被人們遺忘的鄧麗君。鄧麗君香消玉殞之後,一聽她的歌帶,紅塔山就禁不住發出陣陣哽咽。她對瓊瑤那些紅男綠女的小資童話更是愛不釋手,常看得眼淚一把鼻涕一把,然後傻呆呆瞅著窗外的新月或落日,幻想自己何時能跟白馬王子發生關系,然後再發生一點什麼波折,但結局一定要大團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