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紅塔山插入:
在戀人的眼睛裡,月亮是一首詩。在孤寂的靈魂裡,月亮是蒼白的紙。在受傷的心靈中,月亮是一滴淚。又到了周末之夜,輝煌而絢麗的燈火如濤如海,照亮了城市的夜空。停靠在港口的幾艘豪華游艇餐廳,車來車往,人聲鼎沸,其中一半以上是前來品嘗生猛海鮮的大小老板和花枝招展的靚女。不遠處的海員俱樂部更是光芒四射,樂聲悠揚,讓人聯想到裡面是怎樣的燈紅酒綠、鶯歌燕舞。我騎車經過那裡的時候,心頭忽然浮泛起復雜而強烈的感覺,有孤獨、貧窮、饑餓、幽怨,以及對命運的不解、對愛情的渴望、對機遇的召喚、對未來的夢想……回到502室,我的第一個動作就是拉上白窗紗。早我十分鍾回來的小Q說,挺好的夜景,拉上窗簾干什麼?我說,讓別人在月亮上寫詩吧。
小Q聽我這沒頭沒腦的回話,想了一會兒竟咯咯笑了,說黨代表,你也跟我一樣憤世嫉俗了?
半小時後,媚眼狐胡曉嬋和白骨精王阿蘭舉著桃花似的艷紅小臉,先後打著曖昧的飽嗝凱旋而歸。我氣哼哼地對她們說,你們知不知道,小Q是提著空洞的肚囊從一家電腦公司回來的?那個公司的老板天天帶他的女秘書飽吞生猛海鮮,為員工准備的伙食飯卻像豬狗食。而我像個流浪無產者,剛剛騎車從街道辦事處打雜回來,整整一天,我在那兒刷了十八條大標語,修理了上百平米草坪,替社區裡的老人跑了五回藥店……你我同樣是大本、美眉,為什麼命運這樣不公平?
錯!阿蘭叫。不是命運不公平,而是愛神不公平。
錯!媚眼狐叫。不是愛神不公平,而是臉蛋不公平。
瞧著我和小Q餓狼似地吞咽著康師傅方便面和風干的全麥面包,那兩個腐敗的家伙一臉幸災樂禍。媚眼狐假慈悲地下令要阿蘭給我們炒兩個雞蛋,說沒男人照顧的女孩子真夠可憐的。阿蘭拉開冰箱一看,只有一個雞蛋,頂多夠做一碗甩袖湯的。王阿蘭把湯端上飯桌後,翹著二郎腿坐在我旁邊,一邊剔著牙縫裡的肉絲一邊裝模作樣說,這年頭沒愛情就沒飯局,早知你倆餓著肚子,我把剩下的幾塊醋溜瓜條和醬豬手打包多好。
一連數日各自奔忙在外的四人幫重新集聚在502室。我們橫躺豎臥擠在兩張床上,臥淡會就開始了。這是我們的約定,也是大本美眉在校園養成的習慣。大學的女生宿捨裡,總是有說不完的話題,於是每隔一段時間來一次臥談會。大家卸了妝,或睡衣或三點式,閉了燈爬上床,鑽進自己的帳子裡(這樣談什麼都不會臉紅),一邊做面部或腹部按摩,一邊說說性、愛情、大款、風流的克林頓、死硬的薩達姆、狗日的靖國神社、各類新書、名星動態、同性戀、男生或男人,還有賺錢賺紅眼的劉曉慶、模樣特平板的鞏俐、表演特淺薄的趙薇、小臉特痛苦的章子怡,更有新近聽到的什麼黃色小段兒。談到開心處,睡上鋪的不小心能掉下來,摔得哇哇大哭,樂極生悲。
對性和家庭婚姻問題研究得比較透的,我們一般都叫她“博導”,畢業時同寢室六個女孩已有五位“博導”,只有我還是初級職稱。
《2》
小Q插入:
伴著海浪,我的生活總不能平靜,心又一次隱隱作痛。
前幾天,我的初戀——家鄉那位高中語文老師(現已當了校長)周小鐵來H市開教育改革會,會後我陪他在海濱、市內觀光了兩天。沒辦法,從周小鐵霧一樣深情的目光和偶爾流露的痛楚神情,看得出他依然深深地愛我。三十二歲了,眼角有了淺淺的滄桑,頭發也有些稀薄,但依舊沒有結婚的打算。
他是個傻哥哥,我眼淚汪汪地對媚眼狐她們說。我們在一起時,他絕口不提往事,仿佛我們之間從未發生過什麼,只是要好的朋友和師生關系。他的愛是那樣的含蓄和深沉,我去他下榻的賓館房間,去浴室沖澡,坐鏡前梳妝,周小鐵只是坐在沙發裡,默默地看我,像看一幅美麗的畫,碰也不碰我。我知道,這是一種尊敬,是一種被鋼鐵般的意志克制的情感。他像往常一樣,兄長般關切地問我的工作、生活、身體。他說現在他很忙,不過有時還抽空去看看我的父母,如果地裡活兒忙,他還會帶幾個學生去幫工。知道我現在像無根的浮萍飄在H市,周小鐵沒說一句勸我回去的話,只是說,在外面闖闖也好,與咱家鄉那種小地方比,大城市總會有很多機會的。昨晚我去火車站送他,分手時,他突然塞給我兩千元,然後回身快步上了車。我跑上去要還給他,他推開我的手笑笑說,這是借給你的,以後做了富姐要還我啊!
列車緩緩啟動了,周小鐵站在車窗裡向我頻頻揚手告別。我知道,這時候淚水正在他臉上和我臉上橫流,可我們強做笑顏,誰都不去揩拭,都希望不被對方看到。夜色中,列車漸漸消失在遠方。我空落著一顆傷痛的心,默默走出車站,走進匆匆來去的人流。長街上,漂亮的枝形路燈、雪亮的車燈、閃爍的霓虹燈、絢麗的裝飾燈,夢一樣變幻著我臉上和身上的光色。一群快樂、時髦的男孩和女孩喧笑著走過,成群鷗鳥在城市輝煌的上空飛翔。欲望、希望、雄心、機會,包括陰謀,正在這座海濱大都市的各個堂皇場所或隱秘角落激情出演,興風作浪。這就是城市的魅力,一個供人表演和觀賞的巨大舞台。它已經把我深深地迷住,無論成功或者失敗,我像鑽出瓶子的魔鬼,絕不會再回家鄉,絕無可能再去愛周小鐵,絕不會把青春重新扔到鄉間熱烘烘的炕頭上,在雞鳴狗吠中,和一個腳上有泥巴或滿袖粉筆末的男人做愛並生兒育女。
可是,周小鐵怎麼辦呢?他要守身如玉直到老去麼?
我曾多次下決心痛改前非,周小鐵再來H市時,絕不再去看他陪他,讓我在他的眼中心中徹底蒸發。可每次電話響起,一聽他深沉而凝重的聲音:“小芳嗎?是我,周小鐵。”我就流淚。我忍不住。我真的好憐憫他。別怪我,我的傻哥哥,都是鄉村的過錯,城市的過錯,命運的過錯。
《3》
阿蘭插入:
我們四人幫早就約法三章:如果誰需要和男友單獨使用房間,第一,要用安全套;第二,男友進出時,其余三位不得露面,最好去街上或海灘流浪四方,以免發生宮廷情變;第三,要把我們從香格裡拉大飯店偷來的“請免打擾”的牌子掛在門外,避免發生意外闖入的尷尬。
已經連續三天夜不歸宿,累得要命。今晚躺在床上,我一邊往腋窩噴除毛劑,一邊正式通告媚眼狐她們,前些天我去一家私營牙院洗牙,與一位年輕牙醫一見鍾情,這幾天我就住在他家裡。
媚眼狐她們火燒屁股似地從床上彈身而起,大眼瞪小眼瞅我,哇塞,這麼快!准備嫁人了?小Q一臉狐疑說,一個牙醫?靠修補牙洞能賺幾個錢!你白骨精不見鬼子不拉弦,不見大款不昏倒,怎麼可能愛上他,玩鬧吧?
我嘟嘟囔囔說不知道怎麼愛上的,反正愛上了。他叫鄭春來,就職於市內一家大醫院,業余時間到這家私營牙院掙一點外快。他人瘦瘦的,長得清清爽爽,風度氣質也夠,操一口吳儂軟語,戴無邊眼鏡,穿醫生白服。一眼看過去,牙白,臉白,手也白,而且手指長長的,像鋼琴家。沒辦法,遇上這樣的男人我免不了春心蕩漾,媚眼管不住自己地往外飛。當然我承認當時我的目的不純,心想收費時讓他打打折也好啊。
可是不出五分鍾,鄭牙醫就迷上我了。他活兒做得特細,說我的牙齒和嘴唇輪廓線特別好看,建議我每隔三個月來洗一次牙。我幽了他一默說,你是不是想多賺點兒啊?那張小白臉一下漲得通紅,雙手插在白大褂口袋裡笨笨嗑嗑說,我是正經人,我覺得你形象不錯,應該有一口潔白好看的牙齒……他那孩子氣的直率把我感動得要命。洗牙時,他一直用兩根手指輕按著我的臉蛋,動作特輕特柔特有情調。他一邊做一邊問我,看樣子,你像剛畢業的大學生。
我說,啊。
工作了嗎?
啊。
社會可不像學校,復雜多了,是吧?
啊。
紅塔山皺著眉頭說,你怎麼不說話,總啊啊什麼!
我說,他正給我洗牙,我能說什麼!
別人洗牙一般四十多分鍾,鄭醫生給我洗牙整整用了兩個小時,好象我牙縫裡藏有千年牙垢似的。就這樣,他的目光像瀏覽風景一樣把我的眉眼臉蛋包括魔鬼身材看了個夠。一直忙到晚餐時間,我猜他是故意的。果然,當我掏出錢夾准備付費時,他擺擺手說不必了,我已經告訴會計記在我帳上了。當然我立即拋了個媚眼給他作為回報,說這樣不好吧?多不好意思啊。然後他邀我共進晚餐,在瑪麗娜西餐廳。餐桌上他好坦白,坦白得好可愛。他睜著一雙真誠而單純的眼睛說,你別怕,我不是勾引患者的壞人,我是被壞人欺騙的好人。四個月前結的婚,兩個月前離的婚。
哇塞,好現代呀!當時我驚叫。
鄭牙醫說,我的前妻在某大醫院當內科護士,我們蜜月旅行時親親熱熱去了新馬泰,還看了人妖表演。歸來後新娘子第一天上夜班,就和久別的情人、一位同科室的醫生在醫護辦公室的長椅上大行雲雨之歡,被突犯腸絞痛的患者撞個正著。說著他眼裡浮現出一汪眼淚。我趕緊抽一張保濕手巾紙遞給他。接著鄭牙醫講起他的奮斗史,說他讀家鄉小學時沒鞋穿,只好光腳,進了中學才穿上布鞋,不過沒襪子;讀大學時才套上襪子;去美國留學才買了一雙人造革皮鞋;獲得博士學位,才買了一雙真正的皮鞋。可從小苦慣了的他實在不習慣皮鞋和襪子,只要有可能,哪怕是最莊嚴的學術會議,他的腳都會在桌子底下悄悄把鞋蹬掉。回到家裡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襪子扒下來。末了他得意地跟我說,無論我走到哪裡,學習成績總是名列前茅,你知道為什麼嗎?
不明白,我搖搖頭說。
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這是真理,他說。
我懷疑地瞥瞥他,你真一博士?牙科也有博士?
他急切地說,不信你可以去我家,看看那些照片、獎狀和證書。
我說,你這樣優秀,那個護士怎麼捨得棄你而去呢?
他黯然說,她很美,可沒多少文化,她更喜歡的是野性的愛。正如我們做愛,她總喜歡在地毯上,桌子上,沙發背後,在散步的樹林裡,月夜的海灘上,偷偷摸摸地干,好象我們不是夫妻,而是一對偷情的狗男女。她說這樣才過癮。蜜月旅行時我們在泰國,有一次做愛她來了高潮,竟然喊出一個奇怪的名字,我問她你喊誰呢,她臉一紅,說激動了瞎叫唄。其實那時她的心就不在我身上。
那她為什麼和你結婚?我憤憤地問。
鄭牙醫歎口氣說,那位護士選擇他的唯一理由就是覺得他老實、牢靠,以後不會有花心,可她自己呢……
說到這兒,淚水突然漲滿牙醫的眼窩。不說她了,她已經成為歷史了,來,我們喝酒,牙醫舉起高腳杯。瞧著他那白白爽爽的臉和鋼琴家似的手,我覺得有些感動,有些同情,還有些喜歡,並突然萌生了想撫摸和親近那雙手的莫名的渴望。我把手輕輕移過去,溫慰地握住他冰涼的手指說,別太傷心了,天涯何處無芳草,你會找到更好的女孩的。天色不早了,你能送我回家嗎?
他摘下眼鏡拭拭淚說對不起,也許我太脆弱了。
我富有哲理地說,無論多麼堅強的人,在愛情面前總是脆弱的。
出了飯店,我們並肩緩緩而行,走到一處街拐角,牙醫指指路東的一幢舊樓說,那就是我家。不知是因為同情和憐憫,還是因為喜歡和一時沖動,我忽然改變了主意。我挽住他的胳膊說,帶我去你家看看好嗎?看看你的獎狀和博士證什麼的,看看你是不是跟我吹牛。至於後來的事情就不用說了,反正在他家那張吱嘎作響的舊木床上,我把自己很溫柔很體貼地給了他。
太快了吧?你真愛他嗎?紅塔山夾著一支三五煙,不懷好意地斜瞅著我問。
我說,牙醫愛我是愛得死去活來。我呢,真的有些愛他,雖然不是很愛,不是那種非他不嫁的愛。跟著感覺走吧,備不住我們真能白頭偕老呢。哦,還有一樁小事拜求各位,昨天,鄭牙醫的姐姐帶女兒從北京來看他,住在他家。牙醫打電話說他很想我,很想睡醒時一伸手就能摸到我,他明晚想來502室和我同住。如果你們要治蟲牙,請先在我這兒掛號,費用五折,無事就請回避。
最後,我不好意思地說,這位牙醫不願意用安全套,說中間好象多了個第三者,而他最恨第三者。這一混帳理由當然被媚眼狐她們三個以多數票否決。紅塔山深刻指出,在以往的時代,馬克思說,能否制造工具是人和猿的根本區別;在艾滋病行將毀滅人類的現代,是否使用安全套已經成為人和猿的根本區別。
媚眼狐壞笑說,原則是不能動搖的,這是要命的大事,小心點!你們做愛時,說不定我會套上白服,進屋檢查一下那位牙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