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艷如玫瑰 引子  驚飛的鴿翅掠過黑夜 (1)
    《1》

    無論隔多麼久,只要我願意,我就會清晰地回憶起那一刻的風景,像擦去玻璃窗上的霧氣一樣。

    那一刻我和北極狼,我們手拉手並肩佇立在寂寥的海濱大道,凝望蒼茫洶湧的大海。星狀的梧桐葉如亂花紛飛,揮灑著無邊的秋色。雨後潮濕的海風環繞著我們,吹得我的長裙獵獵作響,彷彿風漲滿我的身體。北極狼把寬闊的肩頭給我讓我偎依。他說嬌嬌冷嗎?我說有點兒,吻吻我吧,要不過一會也行。

    那一刻天穹高闊蒼茫,雲朵如煙地飛快流散,城市在身後發出強勁而混濁的呼吸,夕陽漸漸沉落,風穿過我的身體,吹我如柳絲般柔軟。

    那一刻我亭亭玉立,野性的長髮在風中輕舞飛揚。他拿溫熱的手環住我,讓我的心如詩如畫,又漫出絲絲縷縷的苦痛與傷感。我彷彿重回大海的美人魚,在蔚藍色的波浪間沉浮翔舞。歷盡滾滾紅塵,飽經愛的創痛,此刻的我竟如處子般的純淨和美麗。

    那一刻我的眼淚不聽話,躲在深灰色太陽鏡後面縷縷行行地來了。淚線像北極狼纖長的手指,撫過臉頰和唇角。我發現那會兒眼淚是甜的,風把我的淚珠揚向大海,海也變得甜甜的。這種詩意的聖潔的感覺在我年輕的生命裡只有一次。對於所有你我這樣的俗人來說,在全部人生歷程中,甜甜的淚水出現一次就足夠了,而且只會出現一次。

    人生的其它時間——唉,就是個俗。

    《2》

    H市的夜晚很柔軟,像一朵招展在聚光燈下的黑玫瑰,佈滿花瓣似的誘惑。

    你如果是個好色之徒,肯定會在某個透明的夏夜或清爽的雪夜,傻乎乎跟著一縷香風走失自己——因為一個芬芳的幽靈從你身邊飄忽而過。

    然後,在靠近海邊的大學區,在那間嘈雜而幽暗的「夢非夢」咖啡館,你會突然間靈魂出竅——那女孩的黑髮絲綢般在燭影裡閃閃發亮,像一道黑色的閃電擊中了你。

    這是96屆一個女生開的咖啡館。她叫孟非,模樣長得與一般化小俗人特平等——你要想記住她,必須把她的眉眼像英語單詞那樣背下來,但其追求愛情的勇氣絕對驚世駭俗。那是一個週日的雨夜,同寢室女生都去禮堂看美國大片,孟非沒去,她說自己來事兒了——就是來月經的意思。同學走盡之後,她立馬打電話約了哲學系一位有學問又有家室的中年助教到寢室來,說她對「人從哪裡來、又到哪裡去」這個哲學問題一直想不明白,請老師給輔導一下。那位助教是全校有名的俊鳥,頭髮黑灰捲曲,兩個深陷的嘴角性感得一塌糊塗。輪到他上課的時候,女生們從不溜號兒,個個穿戴得春光明媚,模樣特乖,特注意聽講,眼神含情脈脈,並爭搶著舉手回答老師的提問。

    那天晚上,不知助教輔導孟非還是孟非輔導助教,總之她終於明白人從哪裡來了。問題在於兩人竟忘了掌握「下課」時間。電影尚未散場,幾個同寢室的女生突然想去街角吃烤串,提前溜了回來。她們目睹月光裡白爽爽的孟非和助教激情非凡的姿式,不禁發出震耳欲聾的尖叫並瘋狂逃竄,從此孟非芳名遠播並被光榮除名。除名的第二個月,她與離了婚的助教結了婚,兩人共同投資的「夢非夢」咖啡館也宣告誕生。

    「夢非夢」是孟非的諧音,意思是「孟非的夢」終於實現了。

    因此這個咖啡館成年累月散發著一股讓人墮落的味道,並充滿詩意畫意。

    這裡的空間流動著中外所有現代派音樂的糟粕和劣質咖啡的味道,流動著歷屆大本充滿叛徒味道或烈士情懷的愛情。牆上亂糟糟掛著鬼畫符似的現代派油畫,陳列著傷痕纍纍的提琴、吉它、小號,還吊著一些舊的球鞋、布鞋、皮鞋、拖鞋、旅遊鞋、高跟鞋什麼的,鞋上寫有主人的名字,都是本校歷屆的無名鼠輩。最有意思的是,牆上貼著十幾份大學生試卷,全是真貨,老師的朱批在上面縱橫淋漓,亂劃一氣,而且得分全是60分,那意思是:60分萬歲!

    《3》

    跟著那縷神秘的香風走進咖啡館,你的眼前會突然一亮。

    那女孩從幽暗的燭光中冒出來,就像女妖鑽出林中的湖面。

    她隨隨便便套著大號白色圓領T恤,歪斜的領口露出半個雪白肩頭,手捧一杯吸管式檸檬紅茶,斜扭腰肢坐在高腳凳上(據說我們是坐不正的一代),長長的黑髮從額頂垂落下來,遮住半個臉頰,只露一隻亮眼和一排白得透明的牙。她與一幫偽裝成城市小資的男生比比劃劃說笑著,目光浪花般靈動,輕輕裊裊的表情是自知很迷人而又假裝不解風情的那種,詭異而又狡黠。

    那圓圓的前額白嫩光潔又詭計多端。挺直的鼻樑線條靈秀又堅不可摧。細長的眼睛清純可愛又深不可測。豆莢似的紅唇天真無邪又充滿誘惑。一綹直直的長髮像飛流直下的瀑布,又像靜待獵物的網。

    哦,面對她眼梢微微上揚的狐媚眼和靈動的紅唇,聽她清純少女式的朗笑,你要小心,別上當。當她在你面前表現得靈牙利齒、魅力四射時,你就完了。她的微笑其實又妖嬈又刁蠻,有時甚至帶點兒捉弄人的意思。哪怕她對你一見鍾情,為了假裝清純,引你上鉤,儘管一定要把小臉嬌羞地垂下來,微翹的嘴角也會含著一種譏諷:你以為你是誰!

    那個女孩就是我。

    《4》

    北京女孩跟你嬌嗔時會說我滅了你,廣東女孩說我憎死你,上海女孩說我嗲死你,湖北女孩說我劈了你,江淅女孩說我柔死你,四川女孩說我辣死你,台灣女孩說我灌死你,哈爾濱女孩說我累死你,杭州女孩說我媚死你,大連女孩說我嚇死你,我卻說我晃死你——我在你眼前晃來晃去你就死了。

    猜猜我是哪兒來的?

    《5》

    我必須承認,我的模樣、個性和品質的確有點兒媚,媚得特對不起社會,對不起周圍的男同志,尤其對不起女同志,屬於容易誘發犯罪感的那種。而且我有三個比較突出的優點,一是身體像另類一樣生活,靈魂像上帝一樣思考;二是特喜歡和壞人打交道,總和好人泡在一起你肯定弱智而且沒遠大理想;三是一不小心就會把自己的才華和魅力露出來。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中國冒出一批另類或新人類。我認為他們和她們已經過時了。我和我的大本同學們是後另類或超新人類,是大學女生寢室冒出的新mm,是誕生在網絡世界那條骯髒床單上的新世紀美眉。

    因此,我和我的狐朋狗黨們很現代,特開放,極敏感,相當自我。有一點點自命不凡和自以為是。對自己的青春、愛情、前途、命運常常先天下之憂而憂。內存豐富得一塌糊塗。激情氾濫又天馬行空。隨波逐流又與眾不同。追求一種形而上的感覺有時又免不了形而下的庸俗。相信自己就像右手相信左手一樣——因為我是左撇子,不相信世界就像左手不相信右手一樣——同樣因為我是左撇子。

    特別是1997年5月,H市像突然打開的潘多拉魔盒,一起倒霉透頂、鮮血橫流的事件深深震懾和感染了我。從那以後我意識到,我必須像牢記數學公式或物理定理那樣,記住薩特先生的名言——「他人就是地獄」。

    儘管我從中學起就對數理化那些該死的公式和定理恨得咬牙切齒。而且我認為誰在生活中按公式和定理辦事,誰的腦袋就讓美國特種兵的大皮鞋踢了。

    《6》

    1997年5月24日早晨,陽光扇面般在天宇打開,黑暗卻耀痛我的眼睛。

    我們大四行將畢業作鳥獸散的前夕。一大早,女生寢室照例充滿各類香波的氣味,轟鳴著各類歌星愛來愛去的哼嘰聲,橫空懸掛著一簇簇女孩子粉紅淡綠的貼身物件,書桌上堆著課本、筆記、校刊、拆封的家信、等待沖洗的膠卷、速效感冒膠囊、皮炎平、購物收據、的票等雜碎,走廊響徹拖鞋踢裡嗒拉的聲音。

    現今主持電台節目的一定都是眼淚汪汪的失戀小俗人兒,播的全是死去活來的情歌,聽完《今生難得有情人》,又是《傷我最痛的是你》。我洗漱完畢,正對著小圓鏡描眉勾眼,放在枕邊的手機響了。我以為是秘密男友林肯來電約我晚間去愛巢幽會,不想是葉怡姐。奇怪,這個慣在上午睡懶覺的夜貓子從不在早晨撥電話給我的。

    狐妹子,她總是這樣叫我。

    我的名字叫胡曉嬋,因為爹媽給了我一雙狐狸般的細長而又妖冶的媚眼,因為我慣會用狐媚子迷人蒙人,因為葉怡姐一直把我當親妹妹看待,我就成了她的狐妹子。

    葉怡說,下午我有演出,表演海灘裝和休閒裝,來看嗎?

    當然,我說。希望你當場勾幾個款爺下水,年輕的帥哥留給自己,挑個年齡大的給我。

    為什麼?葉怡居然很認真。我這位姐真事兒假事兒什麼事兒都傻認真。

    我說這還不懂?時尚啊,現今有錢的老女人都喜歡小男人,小女孩都喜歡有錢的大男人。

    好好好,狐妹子,你敢罵我是老女人,葉怡憤怒地叫,震得手機嗡嗡響。等你到我這兒睡覺時,看我怎麼整治你!

    嗨嗨嗨,就當我沒說行不行,我立馬哀聲告饒。從小到大,我一淘氣葉怡姐就撓我腳心兒。我曾說過,我要是被國民黨反動派抓去,上老虎凳灌辣椒水都不在乎,一撓腳心兒我立馬能把組織交待出去。

    葉怡笑了,說今晚你就放心來吧,我精氣神兒不太足,昨晚幾乎一夜沒闔眼。她的聲音慵懶而散漫,人肯定還縮在海邊那套華貴公寓的被窩裡。

    是不是想誰了?肯定不是想我,我說。

    讓你說著了,不好意思,我真的在想一個男人。

    我拿鼻子哼一聲,重色輕友!

    葉怡說,我們本是一般的朋友,以往就是感覺不錯,不討厭。前幾天他約我飛北京玩了一趟,在八達嶺最高處的烽火台上,他突然對全世界大喊,我愛葉怡!把我感動得眼淚刷地就下來了……

    哇,他是誰呀?這麼爽!我驚叫。

    兩年多來,我一直感覺葉怡姐活得特低潮,眼瞳深處山重水復,漫著絲絲縷縷的憂傷,我猜急著嫁人的大齡未婚女大概都這樣吧。感謝上帝、阿拉、真主和馬克思,葉怡終於捉住愛的翅膀,逮住要嫁的男人,可以把幸福抹在臉上了。愛情是最好的潤膚液。

    我說,今晚你在家開個Party(派對)吧,把那傢伙找來讓我見見。我要滿意就開瓶香檳好好慶祝一下,不滿意就拿他的屁股當球踢,請他出局。

    葉怡姐立馬嚴詞拒絕,說你少來這套,我的腦袋讓門縫擠了?我們剛撞出一點兒火花,這種緊要關頭我才不會讓他跟你這個小狐狸精見面呢!

    葉怡姐知道我專會蒙人,而且不可救藥。

    葉怡是我小時的鄰居,今年28歲,長我5歲,身高178cm,兩條長長的美腿是我的最恨,而我的招蜂引蝶本事則是她的最恨。她的模樣原屬於正派人一類——也就是說,是比較庸俗的那一類。她總表揚我是身份可疑的「彩色女孩」,在人前晃來晃去的,老想晃死誰。而她是特老實本分、特良家婦女的「黑白女孩」。

    我說,那你把老底片改造改造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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