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浪覆蓋海豚池十二分鐘,海豚夫妻有足夠的時間毫不費力地做完這一切,倒是要堅持著不被海浪捲入大海,反需極力掙扎方能固守池中。
正如陳圖強所願的是,索妮和雄野突然雙雙躍出了水面。它們沒有走。
陳圖強欣喜若狂,跨過欄柵,撲入池中,同海豚夫妻擁抱在一起。
一陣激動過後,他感到跨部劇烈疼痛,腿不能蹬動。他知道自己被海豚頂起落到池上時受了傷,便緊緊抱住索妮不放。索妮似乎明白了他的處境,緩緩把他頂到了池上。
事後,住在市內的海洋研究所工作人員趕到了海豚池,他們看到還活著的陳圖強和池中不斷躍起向人們致意的海豚,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這是一個沒人能相信的奇跡。
所長卻不以為然,感到這種結果很正常。海豚頂人躍出水面,是海豚同人玩的一種司空見慣的遊戲,尤其陳圖強與它們玩這個遊戲玩得最默契,這是所裡人所共知的。所以,危機之時,海豚夫妻把他托上池並沒有什麼稀奇的;在海浪覆蓋海豚池的時候,海豚沒有回歸大海也不是海豚留戀人類,它們沒有這種智慧和情感。按道理講,遇到颱風掠海時,海豚一般都迅速潛入海底,這是它們下意識的動作,也是它們的本能使然。海浪覆蓋海豚池這片水域時,哪兒最深?自然是海豚池裡水最深,平時池水最深處也有十幾米。附近都高於海豚池,海浪打來時,海豚肯定本能地潛入海豚池底最深處。所以說,海豚沒跑掉,也有科學依據。
陳圖強對所長的說法十分反感。他顧不得跨部的疼痛,幾乎跳將起來大叫:你這套鳥道理是在海豚不具有智慧和感情的前提之下說的。索妮和雄野有這個感情要和我在一起,它們是留戀人類才沒有重歸大海的。我提醒所長大人再考慮另一個問題,索妮和雄野不但不是本能地潛入了池底,而恰恰相反,它們為了留在池內不被巨浪捲走,肯定使出渾身解數同惡浪進行了十二分鐘的頑強搏鬥。否則,不會有這個結果。被人類捕捉圈養的海洋動物,沒有哪個不每天都想回歸大海的。那是它們的家,是它們真正的樂園。就像所長大人出差時間一長,就急於回家見老婆一樣。
所長罵道:胡說八道,滿嘴放炮。你怎麼拿動物與我來比?請你書獃子相信:海豚絕對沒有與人類相通的智慧和感情。你不要白日裡說夢話了。
陳圖強向前拐了兩步說:你所長大人哪有我更瞭解索妮和雄野。你餵過它們幾次食?與它們同游過幾分鐘?它們不歡迎你,不喜歡你,你連接近它們的膽子都沒有,哪還有資格談海豚的科學理論?
所長對陳圖強怪異固執的性格早有所瞭解,不想同他一般見識,就說:看在你大難不死的份上,我就不和你爭個高低了。大家分頭去收拾海豚池和海豹池去吧。
陳圖強冷笑一聲,說:還收拾海豺池幹啥?海豺早在大浪中跑了。
所長說:你又沒過去看,你怎麼知道?
陳圖強又冷笑一聲,說:不過去看也知道是這個結果。你想知道原因嗎?這就是,智慧海豚與人類的良好關係和真切感情,哪是海豺等平庸的海洋動物所比得了的。不相信你就去看看,海豺肯定沒了。
大家跑過去,找遍了整個海豺池及週遭,四隻海豺果然不見了。
陳圖強說:這就證明了海豚有別於其他海洋動物,海豚有與人類相通的智慧與情感。
所長痛心地說:多麼好的兩對海豺呀,就這麼一轉眼沒了。不過,我還是很讚賞你陳圖強的良苦用心的。你想乘這次百年不遇的海難事故,把索妮和雄野傳揚神奇。你想把海豚夫妻早已預知這次罕見的萬人難測的怪風,在海浪中救人於危難當中,留戀人情、惜念人性而自願與惡浪搏擊留在人間的傳奇故事公佈於眾,把索妮和難野炒作成明星和神話,以此來提高咱們海洋研究所的知名度。好,很好,還是你陳圖強有頭腦。馬上組織人員把這些相關消息傳達給新聞界。相信不幾天,我們海洋研究所和海豚夫妻就會名揚天下的。
陳圖強大叫:險惡用心,險惡用心哪。我決無此意,這絕不是我陳圖強蓄意炒作。這是事實,千真萬確的事實。
所長笑笑說:是事實更好,弄得越逼真對我所越有利。
陳圖強不服,說:本身就是真的,毫無弄虛作假之意。所長曲解我心意無恥,曲解海豚純正感情卑鄙!你們想利用索妮、雄野對於人類的無私情感和光芒智慧而揚名,可恥可恨至極。
果然,城市一角被颱風襲擊的新聞並未引起人們過多的興趣,善後救援和處理工作,由於政府的重視和各部門的迅速行動,很快圓滿結束。而與海豚相關的傳奇故事卻長時間地在社會上傳得沸沸揚揚,故事的主角陳圖強一時間被蒙上了一層神秘色彩。
在以後的日子裡,陳圖強研究海豚到了近乎癡迷的地步。在一些人眼裡,他對海豚的研究已經誤入歧途。對他的這種看法,源於他散佈了一些關於與外星智慧生物實施對話的設想。他說,科研人員要敢於想像,人類在某天聽到可能存在於其它星球上的文明世界所發出的無線電信號也許不是幻想。目前,這雖然還是一種假想,但需要給這方面的研究找一個比較現實、比較具體的著眼點,那就是研究海豚。他認為,人類一旦建立了星際無線電聯繫,就會面臨和另一行星上的智慧物種通訊的任務。所以,研究海豚智慧,破解海豚語言,在某種意義上說是一次與另一行星上智慧物種聯繫的模擬研究。如果人類有一天終於收到了來自外星的信息,那麼對海豚信息系統的研究經驗,將有助於理解這種外星信息。他把海豚與宇宙聯繫起來了。他的這種聯繫,被海洋研究所裡的大多數人當作了笑料,有人甚至懷疑他的神經是否出了問題。
陳圖強卻堅持「走自己的路,讓別人說去吧」,愈發展開想像的翅膀和智力的爪子去全力研究和破解海豚。
陳右軍的這種狀態,在全國解放後的某一天受到了衝擊。
1950年的元旦剛過,一個幹部模樣的人突然來到海豚池邊找陳圖強。來人不做任何介紹就讓他到外邊車內說話。陳圖強正在專心致志地與海豚同游,只朝池上的來人看了一眼,又潛入水中。來人等了一刻就有些不耐煩,見四周無人,就說:「我們來招你去幹老本行了。」陳圖強愣了一會,隨即又潛入水中不見了。來人等他一露頭,又不失時機地說:「是新政府招你去幹老本行。」陳圖強拍了一下索妮,索妮把他高高送出水面。他說:「現在,我對海豚的研究興趣正濃,不想再干老本行。」來人掏出一張紙,說:「工作急需,不去也得去。這是首長的親筆信,請你過目。」
陳圖強更衣,利索地上了來人的車。
第二天,陳圖強回到了海洋研究所。所長接見了陳圖強帶來的兩個人。來人把有關信件和手續遞給所長。「上面一個單位要長期借調陳圖強同志去幫助工作。鑒於陳圖強同志對海豚研究的癡愛,經他本人一再要求,報請首長同意,他可以經常回來看看海豚,如果時間允許,也可幫助你們研究一些有難度的課題。他的關係暫還在你們這兒。」
所長不情願地說:「圖強同志對海豚研究已經很深了,取得了不少科研成果,我們是真不願意放他走。他一走,我們這邊的天基本上也就塌了。」
來人有些霸道,一副蠻不講理的樣子。「他若不去,我們那邊的天也就基本上塌了。是你這個天大,還是我那個天大呀?關於這個問題,沒有商量的餘地,就這樣定了。」
所長說:「你們這是強人所難,搶人所需。你們有什麼大不了得?」
陳圖強輕聲勸所長:「快別說了,這已經不錯了。經我據理力爭,才爭取到了一個有利於研究所工作的方式--借調,還允許我在適當的時候回來參與一些課題研究。我們知足吧,所長。胳膊擰不過大腿,人家的海洋比我們的海洋大多了。我看,就這樣吧。我會抽空過來看望海豚和大家的。」
所長「哼」了一聲,起身走出辦公室,把來人晾在了那兒。
陳右軍是被新政府一個特情部門招去工作的,他將在這個國家公安部直接領導下的一個部門從事一項秘密工作。
有關領導向他介紹了背景情況:國民黨特務系統在大陸留下了大批的潛伏電台,隱藏下來的特務們利用密碼同境外特務機關頻繁聯絡,發送情報,同新生的共和國進行著對抗活動。近來,各種破壞活動接連不斷地在幾個大城市發生,惹鬧了國家最高領導層,嚴令組織力量全力偵破潛伏的敵特電台。
明確任務後,安全部門的領導開始做陳右軍的思想工作。領導首先對他的歷史給予了充分肯定。領導說,作為早期的共產黨員,你在上海黨的地下工作中做出了突出貢獻。被捕後,又以對共產黨的堅定信仰,經受住了肉體酷刑和精神折磨等種種嚴峻考驗,自始致終沒有叛敵。抗戰期間,雖然在敵特工部工作了幾年,但所從事的都是破譯日軍密碼工作,為抗日戰爭的勝利盡了力。之後,又旗幟鮮明地反對內戰,拒絕參與破譯我軍密碼,毅然隱姓埋名隱退下來。這又一次說明你是一個嫉惡如仇、堂堂正正的革命者。
領導的這個評價,使陳右軍的心狠狠地鼓動了一陣子。這個評價,對於一直擔心說不清歷史的他來說,簡直是千金難買。他從心底感激組織的信任。
有了這個基礎,當領導提出希望他陳右軍申明大義,在黨和國家需要的時候,義無反顧地站出來,繼續履行一個共產黨人的義務時,他爽快地答應了領導的所有要求。但他還是提了一個條件:允許他常回海洋研究所看看,以適當的方式參與對海豚重大課題的研究。領導說,只要你保證把主要精力用在我們這兒的工作上,海洋研究所的事是可以有所兼顧的。
陳右軍憑借他的密碼天份和豐富的密碼破譯經驗,又一次展示了他的神奇。偵收人員一旦把截獲到的敵台密碼信號交到他手上,他則一刻不停地投入到破譯分析當中,常常幾天幾夜不合眼,直到把一部敵台的密碼破譯開。
數月後,我安全部門根據陳右軍破譯的密碼信息,準確地查找到了敵台所在位置,數十部敵台相繼落網,敵特在大陸的組織受到沉重打擊。
最能顯示陳右軍智慧的,是他施用了一個狠招:逆用敵特的電台。他說服勸降了破獲的敵三部電台的報務員,讓這三部電台保留國民黨的番號、呼號、密碼和發報手法,繼續同境外敵特聯絡。敵特自以為這三部電台還未被****發現,照常堅持電報往來。我方則不動聲色地接收敵特的情報,並將我方編造的假情報,通過逆用電台發送到敵特手中,迷惑敵人,擾亂其陣線,使之在不知不覺中按我方的意圖行事,使我更大範圍地抓獲敵特,粉碎他們的各種破壞活動。
一天,陳右軍同報務員一起在逆用台抄收敵特電台訊號。突然,他腦中一道閃電,一下撕開了他記憶的口子。對方的發報手法驟然攪動起他的心緒,聲聲電碼重重敲擊著他的心鼓,敲得他面紅耳赤,熱血沸騰。他勸自己冷靜,極力抑制著自己抖動的手腕,終於斷斷續續地抄下了這份獨特的電報。
陳右軍心裡明白,這份電報的獨特之處在於發報人的手法。他在心裡默默地感受到,這枚方寸電鍵上的手指,是魔術師的手指,時有把電碼變成動聽的音樂,像一股溫暖的小溪,流入他的心田;時有把電碼變作一把不見血刃的快刀,一片片削剝著他的心頭肉。
他陶醉。他痛苦。他心生百味。他惟食苦澀。
久違了的健美指腕,久違了的悅耳電碼,久違了的獨特手跡,久違了的女兒島上同桌人。
現在,他知道了她已經隨蔣軍逃離大陸,他知道她依然在敵特系統效命。
這之後,他常常到這部逆用電台代替報務員抄境外敵特來電,時有遇到那熟悉的音樂和鋒利的快刀。他由那懸起擊鍵的指腕,想到那白晰中吸浮著黃茸毛毛的胳膊,想到那曾在他眼前晃來晃去一年的胳膊的主人,繼而想到那多情的女兒島,想到女兒島上荊棘姑娘的傳奇故事。
這一獨特的發現,這一獨特的感受,他沒有報告組織,也沒有私下傾訴給任何人。他不能透露對方發報者是他的舊友,是與他有過感情糾葛的女人。不然,他不會再有靠近這部電台的任何機會,更不能再情不自禁地來享受那悅耳的音樂,忍受那殘痛的刀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