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時,一個手執一卷報紙的少婦匆匆登上電車踏板。這女子身著連衣長裙,飄揚的裙裾後擺露出一截白白的小腿。她腳踩一雙廣州女人才喜歡穿的木屐,上車前雨中的一段小跑,把幾個男人的目光吸引到了那白淨的腳踝上。辟哩啪啦的脆響突然停一了下,說明她意識到出門前忘了換鞋。忘了也就忘了,男人們瞧也就瞧了,她反而不跑了,旁若無人地一步步朝車門走來,後面留下一陣輕俏安穩、韻味十足的托托聲。車上的人稀少,她坐在窗前,把裙裾掩緊,翹起一條細腿壓在另一條腿上,那木屐就突出地掛在飽滿的腳趾上蕩來蕩去。她慢條斯理地打開報紙仔細翻看,冷漠地盯著那一特大新聞,臉上沒有呈現出熾熱的激情和激憤的怒火。她似乎把日本進攻中國這一重大事件,當作了與自己不相干的歷史,無動於衷地隔柵觀望。
這就是1937年盛夏中的趙素雅。她現在已是一女子中學的英語教師。返回上海不久,她就憑著高超的英文水平,不費力地被學校錄用了。她已改名叫章萍。
今天是星期天。她還要趕到學校領學生排練莎士比亞喜劇《第十二夜》。她應學生之約入了學校的業餘話劇社。她的英文水平深受學生崇尚,被推舉為《第十二夜》的導演。
她到學校後,排演話劇的學生早已到場。她一進門,學生沒有像往常一樣用英語向她問好,而是一起圍住了她。大家吵著停止節目排演,到街上遊行示威,抗議日本侵略中國。
她卻阻止了她們。她說,你們的心情可以理解。每一個熱血青年都有義務揮灑愛國熱情,痛斥外寇侵我國土。但今天正下著雨,你們還是孩子,身體吃不消。況且,一些學校都還沒有動起來,僅你們這十幾人難有效果。況且,過幾天《第十二夜》就要正式向家長和校方匯報演出了,我們得抓緊時間排練。否則,這次如果演砸了,今後就難以取得校方和家長的支持,這個劇社就難以生存下去。
有學生不服,就問是國事大還是劇社裡的事大。她沒作任何解釋。大小道理她都能講得,但她認為沒有必要在這方面與情緒波動的學生較真。
於是,在學生們的激憤情緒中,她念出了第一句台詞:「假如音樂是愛情的食糧,那麼奏下去吧;盡量地奏下去,好讓愛情因過飽噎塞而死……」
有學生喊了一聲:「《第十二夜》是遊戲人生,無聊的愛情是人生遊戲。我們不要愛情,我們要愛國。我們不排練節目,我們要去遊行。」
學生演員們一轟而散,跑到街上去遊行了。
章萍坐在教室裡沒有動。她想現在的女中是怎麼一回事,她想她的中學時代是怎麼回事。是現在的學生政治興趣大於愛情對她們的吸引力,還是自己中學時代過早地誤入愛情沼澤至今不能自拔?她想是愛情使自己的中學時代多姿多彩,還是愛情導致自己後來的生活多災多難?自己讓愛情因過飽噎塞而死了嗎?不!這些年,自己遠遠沒有得到應得到的美好愛情。這些都是誰造成的?誰之過?我之過,他之過,還是高革之過?
她沒有繼續想下去。她覺得應該到中法大藥房給學生們買一些預防感冒的藥。
她提著一大包藥返回教室後不久,學生們都落湯雞般回來了。大家一方面抱怨社會上沒人及時組織抗議遊行,一方面感激老師想得周到,為她們準備了感冒藥。大家都說沒事的,但還是把感冒藥吃下了。她們是給老師一個面子。
第二天有一個女生沒有來上課,也沒有請假,第三天依然沒有到校。章萍上完下午的英語課,就讓一同學帶著直奔那女生的家。叫了一陣門,那女生才病懨懨地開了門。
這女生正在發高燒。她一人在家躺著,每天只喝幾口水,吃幾塊餅乾。女生說:「我爸工作忙,經常不回家。我已經好幾天沒有見到他了。」
章萍看著病懨懨的學生心疼,沒好氣地說:「你爸有什麼大不了的事情,連自己的孩子都不要了。我還沒見過這樣的家長。」章萍沒有再說下去,她已從同學口中得知,這女生的媽媽已在兩年前病世了,她跟父親過活。
章萍把女生背下樓來,叫了黃包車,去了醫院。醫生診斷,女生由感冒轉為急性肺炎,需要住院。章萍身上沒帶那麼多錢,又返回家取來錢,為女生辦好住院手續。把女生安頓好,她就去找女生的父親,卻沒有找到,沒有人知道女生父親確切的工作單位,章萍只好天天往醫院跑。
半月後,女生病癒,在辦出院手續時,女生的父親才急匆匆趕到醫院。章萍對女生父親對女兒毫不負責任的行為大加指責。她振振有辭,一副不依不饒、義憤填膺的態度。女生父親自知失職理虧,做出虛心接受、敬聽教誨的樣子。在這位出口帶刀的女兒的漂亮女教師面前,他窘態頓生,張口結舌,語無倫次,想解釋一下又解釋不清,不解釋又覺得這老師言辭過於尖刻。他採取了一個合乎時宜的方式,一味地對章老師千般致謝,萬分感激,非得要請吃一頓飯。學生家長這般盛情,章萍就覺得自己有些得理不讓人了,仔細想想又覺得這對父女也實在可憐,家裡沒有個女主人,白白多遭不少罪。女生父親一再邀請,章萍只好隨他父女來到金利來飯店。女生父親出手很闊綽,言談舉止也頗有風度,看得出是幹大事情的人。一頓飯下來,女生父親對這位的章老師也好感頗深。
這是這對男女接觸的開始。
接下來,女生父親對女兒上心了不少,到學校接女兒的次數明顯增多,有事沒事就找章老師聊幾句,時有約她出來吃頓飯,詳細瞭解一下女兒的學習情況。
作為老師,章萍一般是不應從家長請吃的,但不知何種因素作祟,這位女生父親每請她必到。
女生父親姓張,名自量。人一如他的名字,謙和,內秀,給章萍留下的印象極好。她開始留意這個男人。自從傳知陳右軍和張秋琴已被特務機關處決,她很長一個時期難以走出痛失愛友的陰影,更不用說對哪個男人留心了。隨著時間的增長,她心頭籠罩著傷心陰鬱的情緒才開始有所消解,在張自量面前開始偶爾露出難得的笑容,在看出他對她的愛慕心境之後,臉頰還泛起過紅潤。
有一段時間,她感到頻繁憶舊的確不能做為今後生活的主旋律,憂傷之事該過去就讓它過去,總不能在那片陰影裡過一輩子。在與張自量的接觸中,她那條似乎已經麻木了的神經,經常一跳一鼓地撥弄得心癢癢的,總覺得該有些什麼東西填充一下才好。每當出現這種心境時,懂得女人心事的張自量就會適時地以適當的方式介入到她的心中來,心甘情願地來當那種填充物。她開始覺得張自量很受用,是一個知冷知熱知人心的男人,一個可以承載她情感重量的男人。
正當她有意同張自量往深一層發展關係時,張自量的在平常人看來一句十分平常的話,又倏地一下把她的心境拉回到了那片傷心之地。這次心情回潮十分徹底,使她一下恢復到了剛剛聽說陳右軍被害時的悲愴境遇中。
經過眾多是是非非,經過特訓隊嚴格訓練的她,如此大幅度的心理落差,竟然沒有從臉面上表現出絲毫來。張自量沒有發現她的任何變化,依然用曖昧的目光看著她,溫存地同她聊著天。
閒聊天中,張自量無意間說出了自己供事的上屬單位。這是一個在常人看來很普通的機關科室,叫組織部調查統計科。但章萍聽了,腦袋裡的某根弦轟然一聲炸響,心裡「格登」一下。她知道那個單位是國民黨中央的特務機關。
張自量原來在為特務機關做事。
章萍暗想,天不饒我,老天不許我重新開闢新的情感生活天地。
章萍不動聲色地繼續同張自量聊著,還時不時地開幾句玩笑,調侃一下他五官某個部位與電影明星桌別林相仿。
回到家後,章萍靜下心來,理清了自己的心緒。
趙素雅是一個情商複雜而古怪的人,凡涉及情愛因素的一應事體,她都能做出與眾不同的決斷。在她頭腦中一度閃現的重新追求個人情愛生活的想法,被她瞬間擊得粉碎。她左右不了自己,她覺得自己是一個感情怪物,一個沒有能力放下和除掉自己感情重負和歷史陰影的怪物。她阻止不了自己去實施一次有情而又無情的怪異行動。
章萍心裡編織著將要上演的神秘而悲傷的故事,眼近前卻與張自量大有越打越火熱之勢。眼見著張自量就要墜入她挖設的愛河,她似乎聽見了他生命深處傳出的對情愛與歡樂的真誠呼喚。她一隻手搖著愛情之樹,不時讓幾片帶著情感溫度的美麗葉片掉進張自量張開的手掌中,她的另一隻手卻悄悄掏出了一把鋒利的尖刀。
她在耐心等待著某一時刻的到來。
近兩年來,上海中共黨組織遭到嚴重破壞,臨時中央局也轉移到了天津。國共在上海的力量嚴重失衡,已形不成對抗局勢。國民黨特務已有數月搜集不到共產黨人活動的情報。加之,全國上下抗日呼聲越來越高,國共對恃局勢已有緩和之勢。上海的國民黨特務已經把大部分精力轉到了對付日本人身上。特務們已不再擔心共產黨地下工作人員的攪擾,減少了防範力度,放鬆了應有警惕。雖有日本人逐步由北向南推進,近逼上海,但1937年下半年上海特務們的生活還是較為寬鬆和愜意的,時有晚上結伴到娛樂場所休閒。
章萍也隨張自量進舞廳跳過舞,但她把握住了一條原則:張自量同事小範圍的聚會,她都找借口不陪他參加,怕小範圍內碰上高革躲都沒處躲。大範圍需帶女友參加的聚會,她總能滿足張自量的要求。
事情在大致按著章萍的心跡發展。她在特務系統組織的兩次大型舞會上,遠遠看見了高革和秋風。她身著能盡量遮掩臉面的服飾,又在暗處警惕性很高地躲著高革夫婦。因此,並未被高革夫婦發現。
做了方方面面的充分準備後,章萍像是很隨意地在張自量面前提起了高革。
那天,她和他在飯店就餐,飯桌上談起舞技。她笑了一下,說:「真有意思,我曾兩次發現你一個跛腳同事還參加舞會。他跳的那是名符其實的蹩腳舞。真是不自量力,腳有毛病還到舞會上湊什麼熱鬧?自己不尷尬,也不怕舞伴尷尬。」
張自量想了想,說:「你說的大概是一個叫高革的人。嚴格說,我倆不是同事,是一個大系統的,但不是一個部門的。平常交往不多,但還認識。」
她接著說:「上次舞會,他約我跟他跳舞。他一蹦一跳的還蠻盡興,可鬧得我好尷尬。我很為這個跳舞的跛腿難為情喲。不過,他卻是給我留下印象最深的一個。因為,他的英語口語說得特別地道。在我的交際圈內,還沒有碰上過如此高水平講英文的人吶。常同這樣的人對話,英文水平不高也能被他帶高。」
這個階段,張自量對章萍的貪戀正在興頭上,章萍的話他句句聽在心裡。凡是章萍高興的事、想做而又能做到的事,他都樂不可支地滿足她。這大概是每一個處在熱戀當中男人的通病,以滿足女友的要求,來滿足自己的所欲。這個時候,倆人的關係已經進入了半推半就的狀態,只要章萍高興應允,他就隨時可以把她弄上床了。
果然,張自量說:「你若有興趣同他進行英文對話和交流,我可以介紹你們認識。互相促進一下英文水平,對誰都沒壞處嘛。」
章萍欲擒故縱地說:「我只是隨便說說而已,認識不認識的無所謂喲。」
說這話不久的一個上午,張自量到學校送女兒上學,對章萍說:「今天是週末,晚上也沒什麼別的應酬,就約那高革一起吃個飯吧。你們認識認識,也讓我見識見識你倆高水平的英文對話。」
章萍笑笑說:「自量,你越來越把我放在心上了。我隨口溜出的一句無聊閒談,你都能記在心上。這說明你真的很在乎我。看來,我選定你做我的伴侶算是選對了。」
張自量嬉笑一聲說:「那你該答應我到你那裡過夜了吧。我可是等這一天已經好久好久了。」
章萍嬌柔地打了他一下說:「那得看今晚這酒喝得盡興不盡興了。下午,劇社要排練節目,我可能晚一點放學,但不會耽誤晚飯。放學後,我直接去飯店找你們。在什麼飯店請?」
張自量摟了一下她的肩說:「虞洽卿路利津飯店友和包間。」
章萍輕輕推了他一把,悄聲說:「這是學校門口,你拉拉扯扯的,讓我的學生看見了多沒面子。耐心等一天吧,晚上我加倍嘗還你。」
張自量樂顛顛地走了。
章萍望著他的背影想,一向狡詐靈性的特工,一旦被愛情沖昏了頭腦、放鬆了警惕,同一頭蠢豬沒有什麼兩樣。
下午,章萍早早離開學校,把她隱匿的手槍取出,做了認真的檢查和擦試,然後放入手提袋裡。傍晚時分,她提前進了利津飯店的包間,查看好線路,耐心等候獵物的到來。
天黑後,張自量有說有笑地把高革讓進了包間。張自量剛張口說:「我來介紹一下……」章萍即迅速出槍,直點頭顱,兩聲槍響,高張二人當場斃命。
使章萍沒有想到的是,隨高革進屋的還有一個女人。這人便是秋風。在秋風還沒有反應過是怎麼回事時,章萍已用槍頂住了她的腦袋。秋風尖叫一聲:「是你……」下面的話還沒出口,章萍已從事先打開的後窗中跳出,迅即消失在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