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歷史像一艘虛無飄渺、搖擺不定的破船,一路起伏顛簸著來到了人生的入海口。這艘船是調轉船頭重返彎曲多情的小河支流,還是勇闖濤驚浪駭的無垠大海?這一步,在外婆的歷史中至關重要。經驗告訴我,放棄那些充斥傷感、呻吟無度的沒出息的小故事,去探求深化外婆的人性本質和崇高追求的大事件。只有這樣,才能給外婆的歷史以亮點,還外婆的歷史以真實。
我的外婆就這樣跌跌撞撞一路走來,省去眾多無用的細節,主體形象已經矗立在我的心中。這種隨著創作的進展,在我腦海中逐漸定型的形象,與我前不久見到的外婆的兩幀照片基本吻合。這兩幀照片,是上海有關方面剛剛轉到我母親手裡的。在此之前,我和母親從未見到過物質的青年外婆形象。母親激動得嚎啕大哭,她在有生之年,終於見到了自己生身母親年輕時候的真實面目。她捧著照片的手顫抖不止,說,你們的外婆多青春,多漂亮。這真的是你們那多情的外婆嗎?我知道這就是我們青春四溢的外婆,因為她早已準確無誤地走進了我的作品之中。
照片已經發黃翻捲。一幀是照相館裡照的肖像照。我見過電影皇后胡蝶1933年照的一張肖像照,我外婆的這幀照片完全是仿著當時的胡蝶照的,一樣的髮型,一樣的服飾,擺著一樣的姿勢。更為相像的是,我的外婆和胡蝶的雙頰上都有一對漂亮酒窩。也是因了胡蝶的緣故,那個年代有酒窩的女子都有幸被冠以美女。我納悶,二七年為外婆畫像的畫師爺,在那首歪詩中為何沒把這對美艷的酒窩描述出來。與胡蝶不同的是:胡蝶眼裡空洞無光,直白無物。這種不可靠的神情,顯示出她當時生活繁錦卻無趣。而此時的外婆,真可謂明眸皓齒,眼神裡充斥著剛毅與率真、沉迷與羞怯、專注與多情,內容多多,意韻深深。經驗告訴人們,拍照時,外婆的對面肯定站著一個她無比鍾情的男人。據我推算,那個時期,這個男人應該是我的外公陳右軍。
另一幀照片是在外灘歐戰和平紀念碑前的小照。外婆的神態很放鬆,姿態也很自然,沒有照相館裡照相時的那種做作。一看就知道是由外婆熟悉的朋友拍的。當時,外婆的同黨中有報館記者,記者為朋友拍張照片不應該算是亂用職權。這幀照片的明顯特點,是外婆少了許多脂粉味和文弱氣,渾身上下散發著一種精武之神韻。外婆在自己的同黨和戰友面前,地下黨人的職業特徵自然而然地顯現出來了。
外婆的這兩幀照片,大概是在二十六、七歲時的照的。作為青年時期的外婆,其形象由這兩幀照片在我腦海裡刻上了不可磨滅的烙印,確切地說是這兩幀照片強固了外婆在我腦海中的形象。
雲譎波詭的舊上海,儘管錯綜複雜,驚惡莫測,白色恐怖密佈,卻還是給我外婆創造了為黨建立功勳的先機。值得紀念的是:我外婆曾冒著生命危險為地下黨組織做了許多貢獻頗大、積極有益的工作;而令人遺憾的是:由外婆的天性使然,很容易被情所困的狀況時有出現。這是這個年齡的開化女性所共有的通病。我的外婆因恨而盲目槍擊叛徒,不但痛失愛友張秋琴,還無意中破壞了地下組織的一次大行動。這一恰似活吞一隻蒼蠅的事件,為我外婆的地下黨生活畫上了一筆難以辯清顏色的塗料。這是我始料未及的。
外婆無意中破壞的那次大行動是一個什麼樣的行動?母親說不清楚,史料上也沒有確切記載。據毫無根據的傳說,知道那是一次有關營救著名共產黨人方志敏同志的行動。開始時,我是懷疑這一傳說之真實性的。因為有史料記載,方志敏是在35年的1、2月份,在閩浙贛交界處被國民黨軍隊逮捕的,後輾轉關押在南昌百花洲監獄。這就有了問題,既然方志敏在押南昌,怎麼會由上海的地下黨千里迢迢去營救?但後來,我見到了一些相關材料,確有記載說上海地下黨收到過方志敏從獄中秘密轉出來的一封信,信中介紹了監獄裡的情況,建議黨組織弄一艘汽艇,帶上武裝去劫獄。見信後,上海地下黨負責人決定,抽調部分精幹的紅隊隊員,帶上短槍,火速趕往南昌,搞到木船去營救方志敏同志。
還是據毫無根據的傳說:正當喬裝打扮後的紅隊隊員準備在上海上車趕赴南昌時,我的外婆在南京路上突然擅自襲擊了敵特工部特工,打死打傷五人。敵特工部惱怒致極,嚴密封鎖了車站、碼頭,在城裡進行了大搜捕,致使營救方志敏的紅隊隊員未能盡快起程趕赴南昌。結果是:方志敏同志在紅隊實施營救計劃前,被國民黨槍殺了。至於紅隊隊員未能及時營救方志敏同志,是不是就是因為我外婆的盲目行動所導致的,這已無從考證,但我外婆因為自己盲動而犯了錯誤確是事實。
然而,不管怎麼說,紅色間諜的經歷給外婆的一生度上了一層金光。如果沒有這一段經歷,我外婆的歷史,是不值得我們後輩人一書的。
在老上海已逝的時光中,隱藏著許多難以解開的謎團。對於上海灘上的外婆,我時有迷戀,時有疏離,最終我調集全部心智盯緊了她。我要盡量多地解開與外婆相關的謎團。
關於陳右軍和趙素雅在上海的公開身份,早在幾個月前,租界的地下黨就打通相關關係,著手做了大量的前期準備工作。
趙素雅以梅瑞雪的化名被巧妙地介紹到了美國圖文尤思公司在上海的高斯頓洋行書店,做高級職員。這是上海租界最大的外文書店。
梅瑞雪不錯的英文口語和較強的筆譯能力,得到了老闆的讚許。
臨到上海前,高革為趙素雅定了「三步走"的策略。第一步,首先要把自己在書店的業務能力做強,在一定時期內要受到老闆賞識,甚至被重用。這個階段,要別無二心,黨的具體工作一項都不能做,專心站穩腳跟;第二步,逐漸與租界的巡捕、警探、律師、翻譯等接近,盡可能地圓和關係,為今後開展工作打下基礎;第三步才能逐步承擔黨組織分派的任務,開始真正做地下工作。
趙素雅自小形成的開化思想,這些年的非凡經歷,天生賦予和後天修身得來的無盡女性魅力和較高的英語水平,使她同租界各類人物交往沒有產生過多障礙。
梅瑞雪第一個正面遭遇的是法租界巡捕房翻譯何宜。她與他交往的直接由頭是雙方都對英文版的《莎士比亞全集》愛不釋手。
何宜常來高斯頓書店購外文書。一次梅瑞雪向正在挑書的何宜推薦《莎士比亞全集》。何宜看了一眼這位熱情而又漂亮的職員,說:「如果非讓我買的話,我只能送給我的兒子,因為我本人是不需要它的。可惜,我現在還未有妻室,膝下自然無子,這莎士比亞自然也就買不成了。"對於何宜的輕浮之言,梅瑞雪非但沒有惡語相抗,而是更為熱情大放地說:「人為肉身,無妻配妻,配妻生子,常情常理,此兩樣遲早會來,但這一樣書不買不看終生缺憾。先生,你認為我這話有道理嗎?"何宜沒有直接回答她的話,而是用流利的英語背誦了《莎士比亞全集》「空愛一場"中的一段台詞。
梅瑞雪聽罷,自知此人對莎氏全集已爛熟於心,便生窘迫,隨口又說了一句:「即使背記過莎氏全集,也不一定就知曉這集子的真正作者是誰?"就是這句話,引出以後一個時期何宜一進書店便不再挑書,而是直找梅瑞雪,同她探研莎氏全集的作者究竟是誰。
一來二往,倆人混得爛熟,最終出現了何宜追求梅瑞雪的尷尬局面。何宜脈脈含情地說:「瑞雪表與裡都透著無窮的魅力,這是我前所未見過的。今後我再不讀莎氏全集,改為專讀梅氏瑞雪這本書。"梅瑞雪說:「現版的梅氏瑞雪這本書是孤本自藏,概不出售,要誠心購買,等再版後再說。"何宜說:「何時再版?"梅瑞雪說:「那要看以後續寫的內容是否精彩。"何宜說:「有我與你同續,絕保內容精彩。我贊足了錢等著買再版的梅氏瑞雪。"
與何翻譯的成功接觸,導引梅瑞雪接觸了部分租界的巡捕和探員。
一段時間,高斯頓書店時有丟書現象,一次還竟然丟了一本被視為鎮店之寶的珍書。書店通過職員梅瑞雪,梅瑞雪通過何翻譯,幾次找來巡捕和探員來抓盜書者。區區幾本小書丟失,巡捕和探員們自然不會當作案子來破。之所以時有到書店轉轉,一來照顧一下何翻譯的面子;二來窺視一下長相俏麗的梅瑞雪。看著這女子忙前忙後地做事還是蠻舒服的,尤其是她說話時顯示出的並茂聲情更具觀賞力。
梅瑞雪的心也不在請巡捕探員破案上,而在乎同他們接觸的過程。書找回找不回是無所謂的,關鍵要同他們混熟。最終,書當然是找不回的。因為丟書之事,大都是梅瑞雪略使手腳做的「案"。梅瑞雪的收穫在於狠狠地認識了幾個巡捕探員。
趙素雅離開女兒島後不久,陳右軍也離島進了上海。路上,他穿著格外講究,一襲西裝革履,手戴一枚碩大金戒指,一副傲慢冷漠的紳士派頭。他手提一個高級皮包,裡面裝有充足的資銀,這是由他帶給租界一個地下工作聯絡點的活動經費。這些錢票對於他並不是最重要的,要命的是他懷中的密碼本。這本是他在吳晗鎮上研製、女兒島上修定的第三套密碼,被組織正式確定用於上海黨組織與各地下黨機構之間的通訊聯絡。為此,他曾激動得兩天兩夜未睡好,這對他來說是組織的最大認可,是一項殊榮。高革叮囑說,這包銀可丟,這顆頭可掉,但這本密碼不能有閃失。
陳右軍由各站交通員一站站傳送下去,一路上並未遇到險情,安全到達上海租界的「甘得利電器公司"。他的公開身份是這家電器公司新聘的副總經理。這家公司全體員工共計十一人,都是清一色的共產黨人。這是在叛徒變節、反動勢力多次全力捕殺上海的共產黨人後,倖存下來的一處地下黨的活動點。
公司裡設有一部秘密電台,它的天線巧妙隱密地繞裹在一片茂盛的葡萄架中。就是在落葉後的冬天,與葡萄籐顏色毫無二致的天線,也不易被人發現。以往這部電台的發報效率不是太明顯,原因是報務員的發報水平不高,速度慢,每小時僅能敲幾十組,且手法不正規。這樣以來,拖延了發報時間,加大了被敵人偵獲的危險,收方的抄報質量也因此而下降。派陳右軍到上海,目的之一就是要改善這裡的發報質量,提高發報速度。在女兒島訓練時,他在這方面是把好手,他的最好成績是每小時發數字電碼600組;目的之二就是在上海增加一個活動項目,就近偵聽抄收敵人電台電碼,並全力破譯它,把獲得的情報發往蘇區。這是地下組織首次在城市開設此項目。陳右軍是能發、能抄、能破的優秀地下工作者,在使用他的問題上,領導是動了腦筋的。派他到上海工作,無異於在敵人心臟上插上一把鋼刀。
陳右軍到上海最初的幾天,並未急於投入工作,而是由老情報員帶著遊覽上海各相關區域,實地熟悉上海的情況。在這個過程中,陳右軍產生了一個想法:不知能否在某一條街道,或某一個場所,碰上自己的愛人。儘管他知道,在偌大的上海碰上趙素雅無異於大海撈針。儘管組織沒有告訴他素雅現在何處、從事何種職業,但這種想法卻一直在他頭腦中存在著。
多日後,他熟悉了上海某些街道和相關情況,可那個奇跡始終未曾出現。他站在大街上一陣歎息:「同在一座城市,卻不知她在哪裡。她是孤軍一人奮戰,還是和同事一起工作?」他茫茫然一路走著,被從高斯頓書店出來的一個眼鏡書生碰了個趔趄,他都全然不覺。此時,梅瑞雪正在書店中與何宜談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