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石記 第二十章 (2)
    就在這一瞬間,金三爺看到杜大爺不動聲色地站在那裡,一手執著玉圭,一手握著腰間那塊飛馬玉珮,朝他細細摩挲。杜大爺平常和他們在一起鑒玉石,碰到好玉,就是這樣摩挲。邊摩挲邊稱讚玉德:巧笑之瑳,佩玉之儺。意思是君子比德與玉,行為要有節度。金三爺再看唐二爺,唐二爺也在朝他微微搖頭,意思是決不可造次。金三爺想這背後必有機關,自己千萬不可攪局。這一想,內心的衝動立時冷卻下來,衝出喉嚨眼的髒話也就掛在了稀疏的牙齒上,沒能飛得出來。金三爺又輕輕哼了一鼻子,把眼睛別到鄭四爺那邊去了。

    這廂裡,董五娘看情勢有些緊張,也從後面拉扯丈夫金柄印的衣襟。金柄印見金三爺把眼睛別到一邊去,也收了怒容,半開玩笑地對董五娘說:「這不是咱屋,這是寶鼎樓的板屋秦聲,你拉拉扯扯地幹啥呦?」

    唐二爺見氣氛緩和下來,趁機走到金柄印跟前:「金廳長,杜一老請你坐頭把交椅,你難道不樂意嗎?」

    金柄印忙回道:「不是不樂意,是不敢,還請杜一老坐頭把交椅。」

    杜大爺還是雙手執圭,躬身邀請:「今日為金廳長餞行,金廳長是主角,該坐頭把交椅。」

    金柄印終於如願以償地坐在了頭把交椅上。

    杜大爺坐到第二把交椅上,恭恭敬敬地把青玉圭放置在面前的桌面上。

    依次是金三爺、鄭四爺、董五娘、周玉箸、齊明刀。唐二爺因兼著東道主和司儀,故而排在末位。楚靈璧抱著古琴,背著行囊,和陶問珠並排站在木質花格隔扇的門邊,一隊樂工,隱在隔扇裡面。

    齊明刀看坐在席間的長安古董行當四大頭,或莊嚴端肅,或高素清雅,或深沉凝重,或骨驕氣傲,聚坐一起,把屋內氣氛弄的凝重而緊張。再看長安城四大美女,個個玉樹蘭芝,各顯風姿,或站或坐,和屋角菊花光彩互映,給凝重緊張中平添幾分秀美之氣。

    金柄印本來要對杜大爺的服飾發表意見,唐二爺要坐下談話。沒料到,費了這麼大周折才坐下,那就說話吧。

    金柄印:「杜一老以往到正式場合總是穿緋衫,今日何故穿青衫?」

    杜大爺:「紫緋綠青,青為最末等。」

    「何以見得?」

    「座中泣下誰最多,江洲司馬青衫濕。」

    「杜一老成了白香山,被謫外放了。」

    「同是天涯淪落人,能不淚灑青衫濕。」

    「身在流放,心在事中,要不,何以有這餞行宴會?」

    「金廳長果真****機巧,一語中的。今日酒席餞行,我身著青衫,自降身份,以表示對你的尊重和信任。」

    「哪裡哪裡,難得難得。」

    金柄印嘴上謙虛,心中卻恨恨地道:杜老兒你服不服,對你這樣知識硬骨頭軟的名人,就得使些手段,再拿權威壓一壓,你的態度就顛倒過來了。要不然,你的尾巴還不翹到天空的雲朵上面去。金柄印心中再次升騰起無盡的滿足和自豪。滿長安城,能被你杜老兒如此高看一眼的人,尚是鳳毛麟角。嘿哈,我次此美國之行,一路上都有杜老兒這根雞毛撣子撲索哩!

    在金柄印得意而自豪的心情中,唐二爺高聲宣佈:「宴會開始!」

    花格隔扇裡面,銅鼓擂了三響,響聲嗡嗡迴盪。

    「第一項,淨手。」

    花格隔扇裡面,鐘鳴兩聲,聲輕而悠長。

    客人依次離座淨手,陶問珠雙手執葫蘆瓢形青銅匜給客人手上注水。金柄印見青銅酒葫蘆上飾著一個獸首,柄上銜一環,很是好看,心道:唐二爺個狗東西,拿這麼貴重的寶貝淨手哩。一旁侍立著的唐二爺看出了金柄印的心思,說尋常也不用,遇到特殊場合,才拿出來用一用。金柄印一聽,心裡更加滿意了。

    陶問珠每給一位客人注一次水,花格隔扇裡面的銅鉦便鳴響一聲。

    「第二項,上菜。」

    九位女侍雙手捧著鼎或者簋,排成一溜,由門口魚貫而入,來到桌前,將鼎和簋按次序擺好,然後躬身退出。女侍是前邊秦漢瓦罐的女招待,平時訓練得好,今兒又換了新衣裙,行動循序有禮,款款飄飄。

    鼎食自古有制,鼎列單數,簋用偶數。單偶相合,仍為單數。古制規定,天子九鼎八簋。在坐者沒有天子,堅決不能用九鼎八簋。古制又規定:士大夫用五鼎四簋。在坐各位,要說夠大夫身份的恐怕還沒有,金柄印不過是個副廳長,距大夫之位還遙遠。但夠士身份的,卻有人在。杜大爺士族後裔,又是當世長安名士,唐二爺也是古董行當公認的長安名士,董五娘也有女士人名份。金三爺和鄭四爺,距士的距離也不遠。故今日宴飲,用五鼎四簋。

    鼎有圓鼎方鼎鬲鼎扁足鼎羊鼎鹿鼎。簋呢,有方座簋和圈足簋。今日宴席上用的是兩個四足方鼎,三個三足圓鼎,兩個方座簋,兩個圈足簋。方鼎和簋擺成四方形,園鼎擺成三角形,取四方天下三足鼎立之意。

    鼎內所盛飯菜為:四足方鼎一為秦漢瓦罐,一為帥帳干鍋。其餘鼎簋內分盛六國佳餚:楚國竹香魚,齊國粉皮肉,韓國粉蒸肉,燕國醬板鴨,魏國金瓜餅,趙國小炒黑山羊,另有一簋獵兔湯。總共是秦國二菜六國六菜外加獵兔湯,計為五鼎四簋八菜一湯。

    齊明刀想起來,前面瓦罐樓宣傳冊上寫著,這些菜餚,是由杜修言、杜正身、杜玉田三代人窮盡資料考證出來的。

    金柄印望著鼎內的飯菜,想這些飯菜尋常在前面秦漢瓦罐樓吃過不知多少回。但將這些飯菜放在鼎簋裡吃,自己還真的沒吃過。這些飯菜放到鼎簋裡,味道就不一樣吧。

    唐二爺用高過前面的洪亮聲音宣佈:「第三項,置杯添酒。」

    宣佈完,唐二爺走過去,陶問珠為他執匜淨手。淨手畢,他移步到方形淺腹內外有銘文的銅盤前,用盤中水一一清洗放在竹筐中的酒具。唐二爺當面清洗酒具,以潔禮表示對賓客的尊重。潔禮完成,陶問珠執盤端著酒具,由唐二爺將酒具分敬給席上賓客。

    金柄印,喇叭口形三節束腰牲首紋銅尊。這尊在以往的重要聚會中由杜大爺專用,今日敬給了金柄印。金三爺又欲立眉豎眼,看到杜大爺又在朝他摩挲飛馬玉珮,便把腫眼耷拉下來。不看了,眼不見為淨。

    其餘各位,一概用三足流槽口沿豎雙柱的青銅爵。

    分置完尊爵,唐二爺沉穩地走到竹筐前,取出一個精美異常的銅壺。那壺形狀像塔卻是園頂,頂上覆蓮瓣蓋,蓋上立一隻伸頸長鳴的小鶴。壺身上線雕獸面紋,頸旁飾著雙系雙環。唐二爺揭開壺蓋,從貯酒器青銅觶中往壺裡灌酒。青銅觶邊,還放置著銅匜和銅角,裡面都貯滿了酒。酒香瀰漫開來,和屋裡的菊花香味混和一起,直叫賓客生出未飲先醉的感覺。

    唐二爺親自執壺,給各位尊爵中添酒,添到鄭四爺跟前,鄭四爺手一翻,從袖中翻出紫砂核桃壺,展在掌心,揭開蓋兒。唐二爺這才想起,自己平生只飲酒不飲茶,鄭四爺平生只飲茶,不飲酒。於是朝核桃壺中滴一滴酒。那壺茶便算作酒了。唐二爺一一添滿酒,然後回到末座,說:「宴會三項禮成,現在由杜一老致祝酒辭。」

    眾人起,一齊望著滿身唐服的杜大爺。杜大爺理理服飾,整整帕首,雙手執青玉圭,恭恭敬敬地朝天地作了三個揖,又恭恭敬敬地將青玉圭端端正正地放在桌面,這才端起酒爵向各位示意。

    「各位,今日重陽佳節由唐二老出面,邀請大家到寶鼎樓板屋秦聲雅聚,以菊花杜康酒,為金廳長赴美餞行。」

    金柄印得意得滿面春風,忙整理西裝領帶,站立端正,等待人們朝賀。

    杜大爺:「在這隆重的餞行宴上,我先要鄭重恭敬地敬金廳長三杯。」

    金柄印微微撇撇嘴角,暗道:杜老兒終於要在眾目睽睽之下敬金廳長三杯酒了。

    金三爺本來已端起酒爵,聽到杜大爺要敬金柄印三杯。又將酒爵放下:杜一老咋能這樣呢?自降身份可以,咋能自失身份呢?!這邊唐二爺連忙朝金三爺搖頭,那搖頭的姿勢很奇怪,似乎在說:杜一老絕不會因為畏懼或者阿諛巴結一個副廳長而敬金柄印三杯。金三爺重又把酒爵端起來,但心中還是一個勁犯嘀咕。平常被市長尊為上賓的人,今日咋要敬一個副廳長三杯呢?

    杜大爺:「第一杯酒,恭敬金柄印高昇高昇,官拜長安城文化廳常務副廳長。」

    眾人附和,拍幾聲巴掌。金柄印覺著,眾人的巴掌沒有杜大爺話語心誠。

    杜大爺話音剛落,那廂楚靈璧便抱著一個精巧的黃楊木匣子款款走過來。唐二爺金三爺鄭四爺董五娘周玉箸幾位眼中有水的人一看那黃楊木匣子,登時驚訝得不得了:那黃楊木匣子是古時地方官員給皇帝上表狀時專用的。杜大爺今日要將它送給金柄印廳長,可是把金廳長的規格提高得太高了。黃楊木匣子裡所裝絕非俗物。這樣子的規格,如此重的禮儀,金柄印小小個廳長,承受得住嗎?

    楚靈璧將黃楊木匣子放在桌角,打開,取出兩樣黃綾包裹的禮物展示給大家看。一樣是一塊八角八邊形墨餅。餅面陰刻塗金蓮花首栓馬樁,馬樁吊環上系一匹瘦腦細腿豐胸肥臀的神俊烈馬,右上空處,題五個字:應圖求駿馬。眾人看著,一齊驚奇。唐二爺對金柄印說:「這塊墨可是明代《方氏墨譜》上載錄著的名墨:應圖求駿馬。古人言萬色歸於墨,萬途歸於一。杜一老不愧名士高人,以晦致顯,將此墨寶獻於您。」

    話音未落,楚靈璧打開了第二樣禮物,是一軸手卷。手卷裝裱顯然出自名匠趙騏驤之手,精緻非常。紙色古舊,墨色新瑩,題首三個大字:賀官帖。

    杜大爺示意,楚靈璧便展卷朗誦。楚靈璧的聲音本來就美如玉璧相撞,叮叮鈴鈴,再加花隔扇裡銅錞於不時和著朗誦節拍伴奏,一時滿屋金玉和鳴,縈縈迴回,繞樑穿窗而去。

    柄印台甫,欣聞閣下將承加國家政府厚命,出任長安城文化廳常務副廳長一職,在下蟄居終南,相望雲霄,攀附何階,唯躬身稽首拜祝。閣下榮升高位,憑己之能,得民之信,定當守公廉之心,行端正之事。古人云:公生明,廉生威,公則民不敢慢,廉則吏不敢欺。閣下居高位,處事務,將殫精竭慮,為公廉續譜,實乃長安城文化事業之大幸。眾望所屬,眾望所歸,眾望所寄,閣下當領悟眾人殷殷之心。墨雖留跡,筆難盡意,仰首窗外山坡,松翠柏森,當是閣下立於天地間乎!心念縈系,手書一卷,難稱古雅,芹獻之意,仍請哂納為盼!

    半坡馬廄杜玉田頓首

    楚靈璧朗讀已畢,叮鈴之音仍不絕於耳朵,環繞在板屋秦聲之內。

    楚靈璧要把賀官帖交付金柄印手中,卻見金柄印沉浸在某種情緒之中沒有回過神來,滿眼滿臉都是癡呆神情。不知是聽癡呆了還是看癡呆了?

    金三爺看到金柄印的癡呆相,朝鄭四爺笑笑,鄭四爺也回笑笑。兩人心裡都覺著杜大爺今日的言行有些大異往日,甚至大異得超出了杜大爺以往的行事規則。

    中國人自古以來就愛講究個禮儀,而且講究到深入骨髓的地步。娘生娃滿月要賀喜得貴子;春節要賀萬物唯新萬物順遂;若是喬遷,不光要賀,還要有賀禮。賀禮隨人而定:青銅、瓦當、玉印、青花、畫卷書軸,金、銀、美元、日元、港幣,最次人民幣。活物為狼狗、京巴、、畫眉、鸚鵡、金絲、鴿子、墨猴不一而足。一切視主人身份高低貴賤脾氣喜好而定奪。投其所好,愛什麼送什麼。不愛什麼千萬不可送什麼。不然的話,金頁紙就要用來揩屁股。賀官一事古有定例,現如今場面上已不大明見,暗地裡卻變著形式進行。官員晉級遷升,總要擺兩桌好酒菜、擺幾瓶上檔次的名酒,借口邀朋友雅聚,實則慶賀自己榮升,趁機也看看舊屬新僚誰走得近誰走得遠。

    杜大爺和唐二老今日設局賀官,依的是古例。起初,金三爺和鄭四爺對此大為不解,甚至有些下瞧杜大爺和唐二爺。但等到聽完楚靈璧朗誦的賀官辭,便漸漸地有些領悟過來:杜大爺在投金柄印所好的背後,似乎隱藏著精巧的人生手段。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