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石記 第十四章 (3)
    陶問珠雙臂擱在桌角,下巴支在胳膊上,夢幻般的醉眼迷離離地望著夏日玫瑰,望著楠木掛落。頭偶爾一動,濃密的秀髮裡便閃現出翡翠耳墜。翡翠耳墜若一對翡翠鳥時而繞出林外,時而隱入林中。

    「說來也怪,彷彿一切都是命定的。要不是命定的我咋能在那種地方認識唐二爺呢?我一說那種地方你肯定會想到長安西市的粉巷,你要那樣想你就錯了。唐二爺去的地方要比粉巷高檔十倍百倍。唐二爺不常去,甚至三年兩載也去不了一次。唐二爺只有在成就一次大生意之後才去一次。

    「你不要問我是哪裡人?也不要問我父母是誰?我對故鄉和父母一點印象都沒有。我甚至記不清我是如何被倒手到長安城的。我自小就被人教著學一些歌舞和樂器,學得差不多了就隨大人到星級賓館。我長大的那一天,主人用滴溜轉的賊眼給我驗明正身,說花開了,瓜熟了,可以****了。

    「不久後的一天晚上,主人叫一個老女人伺候我用香花草藥水洗過澡,又給我換上薄如蟬翼的透明衣服,把我安排在一家以前常來常往的星級賓館的房間裡。老女人臨出門時回頭說,今黑了你將有萬元進帳哩。說著嘴角擠出狡猾的笑容,拉上門走了。門拉嚴實了,可那狡猾的笑容卻刻印在門板上,嘲弄著我。我猛然間從那嘲弄的笑容中領悟到,一個女孩子朦朧嚮往而又萬分懼怕的夜晚來臨了。世上哪個女孩子不對未來異性懷有渴望和恐懼呢?渴望和恐懼是一對孿生兄弟,手牽手,腳跟腳,形影相隨地來到你面前。渴望或許能抵消一些恐懼,所以女孩子最後都幸福地度過了。可是那時刻來得過早,而且又是一個陌生男人,渴望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只餘下成倍膨脹的恐懼。

    「推門進來的陌生男人是唐二爺。我不敢看他,更不知曉他剛剛成就了一樁大生意而來尋求放鬆。成倍膨脹的恐懼弄得我縮在屋角抖成一團。

    「唐二爺脫下外套掛在衣架上,坐在床邊打量著不停哆嗦的我。唐二爺本意是來放鬆的,結果讓我這樣子弄得緊張起來。

    「『嗨,你咋咧?』

    「我不能回答。

    「『問你哩,到底咋咧?』

    「『我,我發抖哩。』

    「『見了我就發抖哩?』

    「『你沒進來我就瑟瑟抖哩。』

    「『別的女娃頭一回也抖哩,但沒有一個抖成你這樣。可見你膽小,像只小老鼠。』

    「『我不是小老鼠,我只是禁不住抖哩。』

    「『我有治顫抖的靈丹妙方哩,靈丹妙方就握在我巴掌心。別的女娃經我巴掌一摸就渾身發燙,燙得跟烙鐵一樣。這烙鐵一發燙,顫抖立馬就止住了。不信的話就試一試。你過來,讓我這藏著靈丹妙方的手摸一摸。』

    「恐懼更加膨脹,顫抖愈發劇烈,連手梢和腳趾頭都花花抖哩。儘管我努力縮成一團,可還是抖得跟篩糠一樣。

    「唐二爺一下威嚴起來,板著面孔說:『我唐二爺可是付過劃苞費的,你家主人沒跟你交待清楚嗎?』

    「『我家主人沒說啥,我家老女人倒是說我今黑了將有萬元進帳。』

    「『怪不得,你家主人把另一半裝在他兜裡了。』

    「『我不是為萬把塊錢顫抖哩。』

    「唐二爺並不理會,起身從衣袋裡摸出一對翡翠耳墜,懸在指間,在我眼前晃來晃去。翡翠耳墜明艷可愛,太吸引人了。可我不敢要也不能要,一要麻煩就大了。

    「我也不為翡翠耳墜而顫抖。

    「唐二爺停止晃動,翡翠耳墜平靜地懸在我面前。我拚命低下頭不看翡翠耳墜。

    「『你說,到底為啥發抖?』

    「『遲了,說出來也遲了。』

    「『咋的遲了?』

    「『因為你已經付過了。』

    「『哦,劃苞費。』

    「我畏縮著點點頭。

    「『放心,我從來不劃人家不樂意的苞。』

    「『你只劃苞嗎?』我詫異自己在慌亂中何以問出這種話來!

    「『對,我從不喝二鍋頭,只劃苞。』

    「我望著面前這個精幹威嚴的中年男人,咬牙切齒地說:『我不知道敬你還是恨你!』

    「『就為剛才那句話?』

    「『是!』

    「唐二爺格格大笑:『我老婆不恨我,你卻恨我,是哪家子的歪道理?』

    「『你老婆雖然被你劃了苞,卻成了你老婆,所以不恨你。』

    「唐二爺聽我這麼說,先是愣愣神,進而週身驚一驚,若有所思地說:『沒想到你這小小年紀的嫩芽芽女娃,倒是深諳女人世事。』

    「『不是深諳,是本能。』

    「唐二爺噓了幾口長氣,神態慢慢平靜下來。唐二爺神態一平靜,竟然講起了他老婆。

    「我老婆是個古董迷,而且專愛搗鼓舊床。一次,她從江南收到一張舊時大戶人家留下來的床榻,便向身邊的朋友誇耀。一個朋友說,這玩意兒咱不懂,你還是請唐二爺過過眼吧。哪個唐二爺?寶鼎樓那個主哇。咱咋見得了人家呢?嗨,撞進寶鼎樓不就見著了。

    「我老婆(當時還不是)一跨進寶鼎樓,我兩眼就睜大了,頓時覺著從門垴的花格裡投射進來的陽光也變得五彩繽紛。這情形,只有碰到上品之上品的青銅器才出現。上品之上品的青銅器,三、五十年出現一回。可剛撞進門這位,興許今輩子就碰見這一回。她說了一堆話,無非是幫幫眼,看看床。眼眼眼,床床床,我越聽越煩。我猛然衝她獅吼一聲:你那破床,有啥好看!要看床,隨我來!說完拽住她手進了寶鼎樓東廳臥室。

    「我讓她看我尋常睡覺的拔步床。那是一件少見的紅木拔步床,上是承塵下是底坐,前有廊廡中有床門,四周圍屏上浮雕並蒂同心百年合好圖。那高浮雕,那刀法,那疏朗圖案,那柔潤線條,不是天下第一也是世間第二。廊廡兩側隔出的小空間放著杌凳,雕花衣箱和羊皮燈盞。床幔一拉,簡直就是一個幽靜神秘的世外桃源。

    「我對她說,這床是明代宮廷裡用過的,明清兩代數百年,不知有多少皇后妃子在上面伺候過皇上或者太子呢。

    「我想我這話說不定會產生奇妙作用哩。可我錯了,她根本沒聽我說話,而是極度驚異地看著紅木拔步床,眼睛都快看裂了。那神情,是沒有辦法用語言形容的。我第一次上我家寶鼎樓看到小克鼎時也是這神情。

    「你猜我老婆咋著?她看了許久許久,才緩緩地說:八年前,我在夢裡夢到過這張床。自從夢見這張床後,我便天南地北去尋找。縱使踏破鐵鞋,也要找到。

    「我說,沒想到得來全不費功夫。

    「我老婆說,看到這張床,就像到家一樣。我覺得我就是為這張床而托生的。哪個女人,不是為一張好床而托生的。

    「聽到這話,我一刻也沒有等待,我怕那感受那機會稍縱即逝。我猛然用力把她抱起,要抱到拔步床上。由於過分著急,上踏步時踩在踏步沿上,人趔趔趄趄往前撲去,正好把她斜撂到床心。為拔步床托生的她,就這樣趔趔趄趄回到了家。』

    「『接著呢?』

    「『我問她,和我的床比,你收的那床咋樣?』

    「『哪裡是床,簡直一堆爛柴火。』

    「『我說,要不是那床,你就到不了這床上。』

    「『倒也是,女人總是從那張床上轉到這張床上。』

    「『我知道你為啥專愛劃苞了。』

    「『我雖然專愛劃苞,卻從來不強迫,一要我高興,二要人家樂意。』

    「『我可不樂意?』

    「『為啥哩?』

    「『我不樂意從事那種職業。』

    「『那你想幹啥呢?』

    「『想幹人幹的事情。』

    「『啥是人幹的事情?

    「『除此之外,都是人幹的事情。』

    「『那好,跟我走,我的秦漢瓦罐正缺你這樣的碎女子。』

    「『我有主人,不能隨便跟你走。』

    「『這就不用你操心了。』

    「『你願意贖我?

    「『是的,但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

    「『除過劃苞,啥條件都成。』

    「唐二爺又把那對翡翠耳墜懸到我面前,說過來。我聽話地過來坐在唐二爺身邊。唐二爺把我耳朵上原有的一對塑料耳墜摘下來,扔到腳地用腳踩碎,還用腳後跟一碾,把那料片兒碾成粉末。唐二爺給我換上翡翠耳墜。說你戴上翡翠耳墜更純淨更漂亮了。我想我那一刻肯定既天真爛漫又嫵媚動人。因為我意識到,一直困擾我的顫抖不知啥時候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我不知道唐二爺是如何跟我家主人交涉的,我只記得主人拍著我的肩膀說,小陶呀,跟上唐二爺享福去吧。

    「唐二爺領我回家,我在寶鼎樓的台階前見到了他老婆。他老婆的容貌和身段裡蘊含的全是貴族少婦特有的神韻。穿戴樸素大方中隱藏著金貴。髮髻上的簪子、耳朵下的墜子、脖頸間的寶珠、手腕上的鐲子、鞋絆上的扣子,沒有一樣不值錢的。我說不上來她那點漂亮,我只是感覺到她身上每一個部位都長的恰倒好處,都與別的部位和諧地搭配著。尤其是她站在台階上的高貴氣質,我再修煉上十年,恐怕也達不到。她用成熟女人柔情而尊嚴的眼光飛掠我一下,就像飛鳥掠過林梢一樣。我感到那鳥翅像鋒利的刀刃,劃過我的胸脯。一絲隱疼隨飛鳥掠過。

    「唐二爺把我介紹給他老婆:這碎姑娘叫陶問珠。

    「哦,怪好聽的。我叫周玉箸。

    「唐二爺:以後就叫她大姐吧。

    「周玉箸淺淺一笑:有些介紹二奶奶的味道。

    「唐二爺並不氣惱:往後她就在秦漢瓦罐幹活。

    「周玉箸:那敢情好,我終於有了個好幫手。

    「就這樣,我來到了秦漢瓦罐,幫周玉箸經管前台,有時候到寶鼎樓東廳幫唐夫人洗梳打扮,偶爾也到西廳敲敲銅鐘銅鼓。我對唐二爺說,唐二爺贖我出來,我就拚命幹活頂帳。唐二爺說你這碎女子,倒是機靈得很。我說唐二爺,我欠你的,就剩下這對翡翠耳墜情了。」

    聽到這裡,齊明刀終於忍不住問道:「這翡翠耳墜情你還還是不還?」

    「還。」

    「咋還?」

    「不知道,聽天由命,天要我咋還我就咋還。」

    齊明刀心裡有些糊塗:一個妙齡女子,如此坦誠的把自己的身世遭遇說給自己,僅僅是一種信任嗎?還有沒有比信任更珍貴的東西呢?可那聽天由命的說法,又使那東西若山頂的雲彩,忽爾飄向東又忽爾飄向西。

    盛夏的熱氣從窗口湧進來,把兩個人的臉面和身體都弄的燥熱難耐。窗外是寶鼎樓的院庭。公斑鳩在樹枝上追逐著母斑鳩,樹梢上的知了一聲長一聲短地叫著。

    陶問珠一隻醉眼隱藏在濃密的秀髮背後,一隻醉眼透過秀髮的縫隙,癡迷地望著桌對面的齊明刀。齊明刀感覺到了那隻眼睛裡熱切的意味。齊明刀一雙眼睛專注地回視著那隻眼睛。那隻眼睛像是發現了什麼東西,一瞬間又隱藏到濃密的秀髮後面去了。那頭秀髮一甩,兩隻翡翠耳墜閃現出來。

    翡翠耳墜若一對翡翠鳥,時而繞出林外,時而隱入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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