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石記 第十三章 (2)
    這天天剛麻擦黑,夜來香愁悶無聊,又把黑瓷罐刨出來放到桌子上看。黑瓷罐猶如金三爺坐在對面,肉乎乎的臉蛋和亮光光的腦門活靈活現在眼前。可是,夜來香無論如何也找不到以前的親切感,反而覺得金三爺的面目越來越猙獰。金三爺猙獰的面目背後還站著一個騷狐狸精ど泉。夜來香氣恨死了,恨不得把黑瓷罐在地上摔個稀巴爛。去你的騷狐狸!去你的大半輩子心血!去你的骯髒的靈魂!夜來香捧起黑瓷罐舉上高空。只要光當一響,金三爺的靈魂就出竅了。

    夜來香沒有聽到敲門聲,卻聽到了院子裡傳來的說唱聲。那說唱聲直奔無聚樓而來。夜來香這才想起,自己愁悶糊塗了,忘了關院門。夜來香最熟悉兩個男人的聲音,一個是金三爺干打雷一樣的聲音,另一個是馮空首油腔滑調的聲音。

    片刻間,那說唱的曲調流里流氣,賊一樣溜進了無聚樓。

    一更愁,大水漫過無聚樓,

    二更愁,黃龍降臨奴淚流,

    三更愁,花花褲衩掛床頭,

    四更愁,金雞打鳴人要走。

    呦胡嗨,人要走,心難留!

    隨著流里流氣的說唱聲,嬉皮笑臉的馮空首進到堂屋,看到舉著黑瓷罐的夜來香,忙快步趨迎上去,雙手接過黑瓷罐,穩穩當當地放在桌面上。馮空首暗自慶幸:遲到半步,就只能在門口聽響聲了。

    馮空首有意無意間,無數次聽說過黑瓷罐。黑瓷罐簡直就是師傅的化身,擁有黑瓷罐就等於擁有長安城古錢幣的頭把交椅。馮空首許多次在睡夢中夢見過黑瓷罐。馮空首打黑瓷罐的主意已有好些年月了。然而黑瓷罐是方是扁是大是小他都無緣得見。夢中幻影與現實物體相差太遠。馮空首知道師傅的黑瓷罐由師母夜來香掌管著。他為此動過許多心思,但都沒有成功。他終於悟出,上等古董是講緣分和機會的。

    馮空首猶如一隻狐狸,蹲在黑夜的牆角草叢中等待著獵物。機會沒有等來,卻撞上了。於是機會成了緣份。

    馮空首雙手接過黑瓷罐,穩穩當當地放到桌面上。馮空首的目光只在黑瓷罐上下飛掠一下,就徑直去看滿臉怒氣的師娘。馮空首內心,喜歡和渴望黑瓷罐的程度遠遠超過喜歡和渴望師娘夜來香。但狐狸一樣聰明的馮空首只掠黑瓷罐一眼,之後滿眼悲憫地關注師娘夜來香。

    師娘夜來香要是不在當面,他肯定會把黑瓷罐裡的寶貝花哩花啦倒出來,一件件一枚枚看進眼睛裡去,就像木匠把釘子釘進木板裡去。

    夜來香約略感覺到了馮空首的意思,抱起黑瓷罐轉入後廳,又從後廳轉入到後院去了。

    馮空首望著師娘夜來香抱著黑瓷罐轉去的身影,心中暗叫:能抱進去,夜來香啊,就能抱出來!

    馮空首對無聚樓再熟悉不過,打個轉身見冰鍋冷灶的,便動手忙活,給師娘炒菜做飯。待師娘夜來香埋藏好黑瓷罐回到屋裡,馮空首差不多把飯菜準備好了。夜來香看到馮空首忙活,想自己十八歲進了這無聚樓,從來都是自己伺候金三爺,金三爺何曾把鍋燎灶給自己做過一頓熱飯菜。馮空首這一招,頃刻間感動了夜來香。夜來香的熱淚在眼眶打個轉身,又飛快地縮了回去。夜來香畢竟是個成熟的過來人,她曉得馮空首口齒伶俐,心眼靈活,好多事情在嘻嘻哈哈中就辦成了。她怕馮空首在這節骨眼出現,會懷有別的目的。夜來香可不願意做一隻被夾住爪子的狐狸。

    馮空首把幾樣簡單的飯菜擺上桌,拉住師娘的衣袖讓師娘入座,自己則坐到師娘對面。

    夜來香矜持地望住馮空首:「來找你那不是人的師傅?」

    「找,也不找。」

    「他不在。」

    「我知道。」

    「知道了還來?」

    「我想師娘一個人家居多日,又冷清又孤單,就來陪陪師娘。」

    夜來香鼻根又有些酸,但她強忍住說:「你倒是個有心人。」

    「沒有心,咋能做徒弟呢。」

    夜來香聽透了這句話的意味,摸出半瓶白酒,給一人斟滿一盅。不知那半瓶白酒是金三爺喝剩下的還是她自己喝剩下的。

    兩人喝酒吃菜。

    夜來香:「吃完喝完你快些回去。」

    馮空首不回話,只管勸師娘吃喝。

    夜來香邊吃喝邊看馮空首。馮空首這臉她看了快十年,看慣了。金重廓收這個關門徒弟時,自己二十三四,徒弟十五六。徒弟眉眼看著蠻機靈,就是半邊臉坑坑窪窪。坑窪大小不勻,小的如麥粒,大的如豆子,人稱這徒弟為麻臉空首。十年後,徒弟麻臉空首出息了,長安城古錢幣行當的許多事,都是徒弟出面替師傅辦的。師傅說:這娃成熟的太快了。

    有一次,夜來香在廚房做飯,麻臉空首來無聚樓給師傅交差一件事,交待完摸著半爿麻臉對師父說:洗浴房和卡廳的碎女子就喜歡我這麻臉,說這才是真正的生坑哩。我急中生智,摸女子那地方說,這兒是個熟坑。

    師娘在廚房裡撲哧一聲笑了。空首這才意識到把自己的麻臉和小女子那個地方比到一起,自己吃大虧了。

    馮空首臉一紅,師傅才像師娘一樣大聲笑了,整個人笑得像一塊掉在地上不停彈跳的橡皮。笑聲也震盪不已,把玻璃窗震得嗡嗡作響。馮空首禁不住,跟師傅師娘一塊笑。笑啥瓜結在啥蔓上,啥徒弟攀在啥襻上。

    吃罷飯,夜來香對徒弟說:「你該回去了。」

    麻臉空首又沏茶:「你甭催,喝完茶我就走。」

    夜來香接過茶來飲:「這茶味咋怪怪的?」

    「這是我拿幾枚好錢從南方換來的,專門拿來跟你一起喝。」

    麻臉空首這茶,名字叫迷魂媚藥。這種藥茶用合和草、萎莖草、筠草、左行草、無風獨搖草和鶴子草合在一起研製而成。這些草皆兩兩相對而生,蒂葉如柳葉卻稍短些。盛夏開花,採集曬乾,合在一起研製。男女同時飲用,可使女的倍加嫵媚動人,勾引男人。男人則心旌搖動,難以自己。於是男女眷慕,兩相喜悅,如膠似漆。

    夜來香:「味道怪是怪,喝下去身心倒是蠻舒暢的。」

    「那就多喝兩杯。」

    三兩杯茶下肚,夜來香已經渾身骨酥腰軟,面紅耳赤,雙眼迷離,萬種風情都從眼角飄飛出來。整個人,彷彿一瞬間年輕了十多歲。

    麻臉空首也覺週身燎熱難當。

    夜來香把軟綿綿的身子往過移一些,癡迷迷地望著麻臉空首,眼神中充滿動情的渴望和期待。

    麻臉空首親熱地叫一聲:「師娘。」

    夜來香軟軟地答應一聲,又往過移得挨住麻臉空首。

    麻臉空首聲音徒然提高:「師父,我的師父!你在哪裡?!你撇下師娘野到哪裡去了?!師娘孤獨獨一人守著無聚樓,可你呢?在哪裡呢?在哪裡摟著那個小騷狐狸精?師娘啊,師傅迷上了那個小騷狐狸精,把你孤獨獨地撇下了!」

    夜來香的臉色頃刻間變得煞白煞白,活像一塊白手帕。轉瞬又急速轉紅。馮空首聽到師娘夜來香喃喃地說:「管他呢,他想死嗄搭就死嗄搭。」

    「師娘,我的師娘,我可憐的師娘啊!」

    「你叫師娘干甚?你給師娘喝這迷魂媚藥茶干甚哩?」

    「我恨師傅哩。」

    「你想懲罰他哩?」

    「我不想懲罰師傅,我只想師娘。」

    「還捎帶著想黑瓷罐哩。」

    「看來藥茶白喝了,我得走了。」

    「沒有白喝,藥已經見效了。叫你走時你不走,這時候藥已經見效了你咋能走?」

    夜來香撲在麻臉空首懷裡,雙臂勾住空首脖子,舌頭添著空首麻臉。

    在藥效的作用下,圖謀黑瓷罐的馮空首,和為了報復丈夫而尋找真愛的師娘夜來香雙雙宿在了無聚樓。

    馮空首和師娘一夜風流,臨走時師娘再三叮囑他,要他送兩叢蒲葦一株卷柏給她。馮空首摸摳著自己的半爿麻臉,籌思再三,最後還是在萬般無奈中帶了兩叢蒲葦一株卷柏來見師娘。夜來香看到用紅繩緊緊束著的蒲葦和卷柏,高興得一下子年輕了好幾歲。她雀躍到徒弟空首跟前,接過束薪,放到供桌的神像前,焚了香,拉過空首磕頭作揖,然後勾住空首脖子一陣狂親。空首費了很大氣力掙脫開來。夜來香把空首按到椅子上:「你先坐,我去炒菜溫酒。」

    馮空首對酒菜不大感冒,夜來香就那兩刷子,嘗過吃過了。馮空首之所以遵守師娘之命帶紅絲繩纏著的蒲葦和卷柏這把束薪來,實在是項莊舞劍,意在黑瓷罐。

    夜來香進廚房忙活了一桌酒菜,誠心誠意地款待馮空首。

    馮空首一邊吱吱地喝酒,一邊油裡油氣地問師娘:「師娘哎,束薪重要還是黑瓷罐重要?」

    夜來香用中年女人的成熟眼風瞟著馮空首說:「束薪供在神面前哩。」

    「你是說束薪比黑瓷罐重要?」

    「我說咱選個黃道吉日行合巹禮。」

    「在你心裡,束薪比黑瓷罐重要。」

    「行了合巹禮我徹頭徹尾就是你的了,黑瓷罐還能是別人的不成?」

    馮空首的心一下掉進了黑瓷罐裡。黑瓷罐裡裝的是古錢幣:大鏟布、空首布、平首布、尖足布、橋足布、圓足布、三孔布、齊刀、燕刀、直刀、尖首刀、圓布、蟻鼻、爰金、秦半兩、漢五銖、六泉十布、貨泉貨布、契刀、金匱刀、鐵鑄五銖、開元通寶、大唐通寶、宋元通寶、崇寧通寶、天贊通寶、福聖通寶、大元通寶、洪武通寶、永樂通寶、天命通寶、康熙通寶[ 以上聽引,全是古錢幣名。],歷朝歷代,形形色色,不一而足。金三爺畢其一生心血,收集到這些古錢幣。每一代表錢,每一稀世罕見錢,金三爺都要選一兩枚包好置於黑瓷罐中。罐中古錢幣全而齊,既有代表性,又成體系,合在一處,價值連城。如今金三爺為了一個騷小ど泉,丟下了無聚樓和這一罐寶貝。馮空首卻要得到這一罐寶貝。

    馮空首要通過夜來香得到這一罐寶貝,而且有很強的時間界限,最好是在合巹禮之前。

    夜來香對徒弟馮空首的行事目的不可能不看個燈芯明。但夜來香有夜來香的行事規則。她既要報復金三爺,又要消除自己的孤獨和無聚樓的淒涼。於是就暗下決心:一定要把徒弟馮空首牢牢拴住,就像拴馬樁拴住一匹兒馬,永遠不讓他脫韁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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