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齊明刀一聽到電蛐蛐叫,就匆忙告辭了金三爺和鄭四爺去回電話。齊明刀身後響起馮空首的聲音:記住,再緊火也不能跳牆啊!齊明刀想:這點江湖規矩用得著再三叮嚀嗎?我齊明刀會甩開你做生意嗎?我剛來長安城就會做這種跳牆的事嗎?我要是甩開你跳牆跑單幫我能在長安城安營紮寨嗎?馮空首呀馮空首,好賴也一個被筒裡滾過,一個鍋裡攪過勺把,你咋能這樣不信任我哩?!齊明刀想到這兒便不再往深裡想,齊明刀急著回電話哩。齊明刀沒有想到,那句再緊火也不能跳牆的話一直跟在他屁股後面,一路到了公用電話亭。齊明刀拿起話筒時,聽到了那句話的喘息聲。齊明刀回頭望時,發覺馮空首正斜待在電話亭的鋁合金門框上,神經兮兮地朝他笑哩。這是那個無聚樓門口看見的馮空首嗎?是那個領著他去茶樓見金三爺的馮空首嗎?是那個熱心地在搖會為他籌錢的馮空首嗎?那個馮空首怎麼突然間成了地下黨屁股後面盯睄的特務呢?
齊明刀顧不了這許多,按照電蛐蛐上顯示的電話號碼撥通了電話,電話那頭果然傳來了陶問珠輕柔的聲音。
陶問珠的話語很簡短,顯然成了唐二爺的傳聲筒:「唐二爺說,日月長著哩,見面的機會隨時都會有,緣分到了,出門就會碰上哩……」齊明刀聽著這話既親切又疏遠,親切的是出門就可能碰上,疏遠的是沒個准信,緣分哪一天才能到啊?難道自己真的看走眼了?藏在鴟吻裡的《營造法式》樂死了鄭四爺,藏在鴟吻裡的拓片卻不能引起唐二爺的興趣?話筒那頭的陶問珠像是摸透了話筒這頭齊明刀的心思,停頓片刻,又接著說:「唐二爺說,拓片買不到一個牛鼻子,可拓片上的鼎卻價值連城。唐二爺說,這事興起於你,就必經你手,所以就得跟你把話挑明了。拓片上的鼎是非常有名的小克鼎,一共有七個,其中六個已經藏在唐二爺的寶鼎樓裡,只有這一個還散失流落在外,你若能將這個小克鼎尋淘回來,你就是寶鼎樓的功臣,就是長安城的功臣!至於銀錢嘛,人家主人開口要多少你就應承多少。」齊明刀的心激動得一陣狂跳。齊明刀的手也跟著心一塊兒狂跳,以至話筒把耳朵和下巴磕得嘟嘟直響,這響聲和動作讓馮空首看個明白聽個清楚。話筒那端最後還叮囑道:「齊明刀,你可記好了,拓片上那鼎,是非常有名的小克鼎!」
電話掛斷了,裡邊傳出嘟嘟的忙音,但齊明刀卻忘了放下話筒,癡癡呆呆地立在公用電話亭裡。馮空首提醒他通話結束了,他才清醒過來。齊明刀猶豫片刻,最後還是決定把這件事告訴馮空首:反正他已經看透猜透了,電話也聽了,監聽器一樣監聽了,想瞞也瞞不住。與其落個跳牆的話柄,不若坦坦誠誠地告訴他。就像唐二爺坦坦誠誠地說那是非常有名的小克鼎一樣。
「那張拓片,上面拓的是小克鼎。」
馮空首嘴角上神經兮兮的笑換成了爽朗的笑:「我就說,齊明刀是我的好兄弟嘛!」說著還拍了齊明刀的肩膀。齊明刀的肩膀給拍疼了,那疼痛一直延伸到他胸腔裡邊。
馮空首像片膏藥貼在了齊明刀屁股蛋兒上。齊明刀走到哪兒馮空首便跟到哪兒,齊明刀睡覺馮空首也睡覺,齊明刀吃飯馮空首也吃飯,齊明刀逛街馮空首也陪著逛街。齊明刀無聊煩悶時在房屋腳地轉圈兒,馮空首也跟在屁股後面轉圈兒。齊明刀轉累了慨歎一聲:「驢拽磨一樣轉啥哩。」馮空首便下樓去弄一碟五香花生米一小瓶白酒來消磨時光。齊明刀忽然覺得,自從陶問珠讓他的電蛐蛐發出叫聲以來,他一下子成了主人,馮空首成了奴婢。他成了高高在上的皇上,馮空首成了供他驅使的太監。自己的身價怎麼陡然間增高了呢?細一想,還不是小克鼎墊在屁股底下。小克鼎並沒有面世,小克鼎只是拓在拓片上,但已足以畫餅充飢了。
齊明刀嚼著花生米問:「空首哥,最近咋沒去無聚樓?」
馮空首臉刷地紅了:「好兄弟,無聚樓那點事你也知道了?」
「無聚樓那點啥事?」
「你看你看,前一句明明白白地問,後一句糊里糊塗地反問,真正地拿明白倒糊塗哩。」
齊明刀眼前浮現出自己剛到無聚樓前的情形。無聚樓女主人倚在門框上不耐煩地審問他的情形還歷歷在目。但馮空首說的無聚樓那點事他確實不完全知道。他隨便一句問話,竟然問出了馮空首臉紅的事情。賊不打三年自招,這話確實有一定道理。
馮空首為了轉移話題,就說:「明刀兄弟,咱不能老是吃了睡睡了吃,閒得腳手癢癢就得去逛街。
齊明刀把小瓶中剩下的一些酒全部灌進口中:「走,咱走!」
齊明刀領著馮空首來到距自己家鄉四郎河不遠的山腳下。齊明刀發現楊老漢家門口的環境發生了大變化。那變化比長安城裡高樓大廈的變化還要快還要大。
齊明刀在院門口往裡邊喊楊大伯楊大伯。
楊老漢聽到叫聲,撅著白鬍子從門道出來了,邊往外走邊拿煙鍋在煙袋裡裝煙。楊老漢掏著掏著就把煙鍋裝滿了,但沒有點著,而是一個勁地拿稠密的皺紋包裹著的老眼打量著齊明刀和齊明刀身後的馮空首,目光裡流露的儘是陌生的神情。難道楊大伯這麼快就把琉璃鴟吻和黃花梨木屏風的事忘記了。
齊明刀忙說:「楊大伯,我是齊明刀呀。」
楊老漢冷冰冰地回道:「我知道。」
齊明刀側身介紹:「這是我的朋友馮空首。」
楊老漢嗯了一聲,算是打招呼吧。那聲嗯,依舊是冷冰冰的。以前的楊大伯,不是這麼冷冰冰的呀!
齊明刀想打破這種冷冰冰的僵局,便沒話尋話地說:「楊大伯,牛呢?」
「殺了。」
「牛圈呢?」
「挖了。」
「牛棚呢?」
「拆了。」
「不養了?」
「不養了。」
「為啥哩?」
「牛圈的靈魂回長安城去了,還要牛和牛棚做啥哩?」
齊明刀的心裡轟隆響了一下,把自己的雙耳都震麻木了。原來這牛棚還有靈魂哩,那靈魂已回了長安城。那靈魂是琉璃鴟吻和黃花梨木屏風嗎?從長安城而來,又回長安城而去。琉璃鴟吻和黃花梨木屏風是靈魂嗎?是,又不是,如果是,也是靈魂的外在軀殼,而其內蘊實質是什麼呢?齊明刀多少有些迷惘了。
楊大伯是因為這靈魂告別自己身邊回了長安城才變得如此冷冰的嗎?像是,又不完全像是。齊明刀迷惘上又加了一層迷惘。
齊明刀在口袋裡摸索,但沒有摸索到要摸索的東西。馮空首知道齊明刀在摸索什麼東西。齊明刀平常不抽煙,口袋裡咋會有那東西呢?馮空首從自己口袋裡摸出打火機,給楊老漢點著煙。楊老漢美美地吸一口,並且死命地咽進肚子裡,那煙在楊老漢的心肺腸腹的旮旯拐角周遊一圈,才通過他的口鼻吐出來。濃濃的煙霧飄散在山腳村落純淨透明的空氣中,空氣一下子緩和許多。
三個人坐在楊老漢家的門道裡,楊老漢已經提來了他每天必然煮好的磚茶。那磚茶太釅太苦,齊明刀和馮空首都喝不慣,但齊明刀覺得門道裡的氣氛跟他那天避雨初到門道的氣氛已經很接近了。
楊老漢看著齊明刀和馮空首下嚥濃釅磚茶的痛苦表情,說:「喝不慣哩?」
「太苦。」
「剛開始喝是苦,喝一陣就成了有點苦,喝久了就不苦了。」
「我們怕喝不久。」
「這就難說了,我當初也這麼想,可現在呢?抽旱煙鍋喝磚茶,慣了。人們會說,旱煙嗆烘烘的,磚茶苦不辣幾的,有啥吸頭喝頭?可我吸慣喝慣了,非但覺不出苦和嗆,反而覺得香,香得丟不了手哩。」
楊大伯這哪裡是在說旱煙說磚茶,分明是說他從長安城淪落到這山腳鄉村的人生經歷哩。這經歷就是人生的大課堂,有許多東西需要學哩。
馮空首在背後捅齊明刀的腰眼子,齊明刀明白那是讓他提說小克鼎的事哩。小克鼎是此行的目的,要不然大老遠跑這趟路弄啥哩?齊明刀隱隱覺得在這種氣氛中提小克鼎不合適。古董這玩意,確實要講機緣哩,但馮空首又在背後捅他腰眼子,他就硬著頭皮說:「楊大伯,鴟吻裡藏有兩樣東西,一張是營造法式圖。」楊老漢吸著玉石煙嘴說:「這我知道。」齊明刀接著說:「還有一張拓片……」楊老漢吐著煙霧說:「拓片,好像有這麼檔子事。」齊明刀進一步說:「拓片上拓的是小克鼎。」
楊老漢看一眼馮空首,吧嗒吧嗒地抽一陣煙,慢騰騰地說:「小克鼎大克鼎的事,我就不曉得了。」
楊老漢把口焊死了,小克鼎的話無法再說了。
齊明刀想提說銀錢無論多少的話,覺著不妥。小克鼎並沒有落到實處,說啥錢呢?齊明刀想起了鴟吻和黃花梨木屏風,就說:「鴟吻和木屏風正在長安城裡恢復哩。」楊老漢把煙袋從嘴角取出:「耳聽是虛,眼見為實。」齊明刀知道銀錢雖是信物,但卻不能取得楊大伯足夠的信任。惟有鴟吻和木屏風立於天地之間,楊大伯才可能心悅誠服。
小克鼎就此打住,齊明刀和馮空首回了長安城。
未久,茶樓竣工,鄭四爺和金三爺要齊明刀回鄉下去請楊老漢和貨郎苗。天假時運,機會終於來了。
楊老漢在茶樓裡感同身受,一下子又回到了兒時的歲月哩。楊老漢激動萬分,覺得歷史像汽車掉頭一樣,非常容易地折了回去。但這折回去的歷史畢竟挾帶著無數新東西,這就弄得楊老漢心情無限複雜。在複雜和激動中,楊老漢的精神勁頭來了。
就在楊老漢精神勁頭上來時,貨郎苗和齊明刀給他指了指唐二爺,說那是寶鼎樓的主人。唐二爺的目光曾經和楊老漢以及齊明刀的目光碰到一塊,三個人不約而同地想到了小克鼎。但在那種場合,誰也不能說出來。齊明刀沒有想到,自己是在茶樓開業大典的隆重場合看見了唐二爺。雖然沒有搭話的機會,但畢竟看到了。齊明刀非常感謝楊老漢,因為小克鼎將要成為他和唐二爺之間的一根紅線,天下有緣人之間都繫著一根紅線。
當影子似的火鳳凰飛離茶樓時,齊明刀扯住了楊老漢和師傅貨郎苗的衣袖。
貨郎苗又憶起十多年前的事情。
穆帛絹讓他轉上半年再回來,他就真真地轉了半年才回來。他挑著貨郎擔走過蒲水河的木排橋,來到雲台山下小村莊的大柳樹下時,沒有搖響貨郎鼓。他不想賣貨,只急切地想見到穆帛絹。進村時,他看到柳拐子趕著幾隻羊往雲台山山坡上去了。以前,他進了穆帛絹的院內,穆帛絹才把柳拐子支走,今日他還未進院門,柳拐子就走了。
貨郎苗走進院門,看到穆帛絹正站在空門口的土台階上,雙手抱著大肚子往門口張望哩。
貨郎擔從貨郎苗的肩上溜下來,歪在地上。貨浪鼓也從手中脫落,在地上翻滾出響聲。貨郎苗拿巴掌用力拍打腦門:「我的天啊,我個傻瓜!我個大傻瓜!」穆帛絹依然站在窯門口的土台階上,望著一個勁拍打腦門的貨郎苗,喜出望外地笑著。貨郎苗一撲就撲到穆帛絹跟前,連聲叫著:「我的天,咱娃都這麼大了!」叫著叫著就用手摸。帛絹撩起衣襟讓他摸,他摸一陣,又把耳朵貼上去聽一陣。他摸著穆帛絹腫脹光滑的肚子,穆帛絹則摩挲著他蓬亂的頭髮:「我算著你這兩日要回來哩。」怪不得柳拐子放羊去了。貨郎苗這時候顧不得放羊的柳拐子,只顧得上穆帛絹的肚子:「娃在裡邊叫爸哩。」穆帛絹怪嗔地放下衣襟不讓他摸也不讓他聽了。
貨郎苗把貨擔扶好,把扁擔架上去,讓穆帛絹坐,穆帛絹坐上去,把扁擔向下壓出一個很彎很彎的弧線。貨郎苗退後幾步,把穆帛絹端詳半天,得意地邊笑邊點頭。
穆帛絹:「你得意啥哩?」
貨郎苗不瞅睬:「你站起來,往前挪兩步。」
穆帛絹雙手拄著膝蓋站起來,笨重地往前挪動幾步,穆帛絹一挪步,貨郎苗就高興得直拍手。
「瞧你高興得張狂哩。」
「我瞅你臉,是男娃。」
「我臉上刻著字哩。」
「女人懷娃不變醜,生女。臉上長雀斑,生男。」
「不一定哩,村裡王二娘,滿臉雀斑,頭幾天剛生,女娃。」
「王二娘臉上天生就有,不是懷娃以後長的。」
「原先有一些,懷娃以後更多更顯。」
「這就對了,她是天生就有,你這是男雀斑。」
「惟願你說的對。」
「剛才看你抬腳走路,又是個男娃。」
「把我說成王母娘娘了,一胎兩龍種。」
「你剛才站起來先邁左腳,絕對的男娃。」
「你以為這是城裡人上茅廁,男左女右。」
「嗨,哪裡是上茅廁,是幾千年前殷紂王和妲己驗證下的。妲己看到懷孕的女子走路,說這個是男,那個是女,紂王不信,就命人剖開懷孕女人的肚皮看,果然靈驗。」
「咋,你想剖開我肚皮看呀?」
「好我的親親哩,我又不是殷紂王。」
「那就等生了再驗證吧。」
「生的時候我要親眼看著,還要親手伺候月子哩。」
「不成。」
「為啥哩。」
「忘了你的身份了。」
「啥身份?」
「你是我的野漢,我是你的野婆娘。」
「難聽死了。」
「城裡人咋叫哩。」
「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