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水和齊明刀握杯在手,翻看杯底,並無落款。細看杯形胎質釉色,亦上好無比。秀水再細看手中杯,見杯沿磕損出半粒小米大小個豁兒,胎質外露,但又露的太少,讓人無法判斷年代和窯處。秀水和齊明刀相顧探問,均不得要領,便一同看董五娘。董五娘朝女童笑笑,女童便握著青花雞心執壺過來篩酒。酒過杯沿,凸成球形卻不外溢。
二人透過酒液看去,秀水看到杯心隱隱現出一顆圓珠,紅光上浮,若一輪紅日跳海欲升。齊明刀看到杯底潛隱一龍,鱗鬣鮮明,活龍活現。
秀水驚呼:「明珠浮光杯!」
齊明刀也驚呼:「大明寧國大長公主用過的紫窯龍現杯!」
董五娘問秀水:「明珠浮光杯出自何窯?」
秀水面現愧色,答不上來。
幫眼人難住被幫眼人。官場上稱下馬威,古董江湖上叫敬你一杯。
董五娘端起酒杯:「來,為龍潛日昇乾杯!」
原來是一對龍潛日昇杯!
按古時禮儀,應是女童篩酒,主人獻勸客人,客人再三推讓,顯示主人誠意,客人客氣,然後客人接杯,以袖遮擋,仰脖一飲而盡,再向主人亮亮杯底,以示酒已見底,先乾為敬,未辜負主人一片心意。
現今之人,值春末夏初,穿著襯衣,哪裡有古人的寬大衣袖?便用空閒之手掩杯,一飲而盡,隨之向董五娘亮杯。董五娘也一飲而盡,向客人亮杯。
秀水和齊明刀再看杯底,潛龍紅日皆不復存在,不禁同聲稱奇。
秀水又不由自主的讚歎:「瓷魂裡藏著無盡的瓷寶吧?」
董五娘輕描淡寫地回說:「不瞞你說,這套酒具,不過是酒家門前飄搖的望子而已。」
馮空首是個見機行事的機靈鬼,扭頭對秀水說:「該你亮寶嘍。」
亮寶二字,刺得秀水心疼。秀水的信心,在飲酒間被打擊得七零八落。好在前面話說得謙虛,留有迴旋餘地和後退之路。求人幫眼,就是幫出件次品,也不至於把自個兒的墨鏡跌到地上。秀水打開籐條箱,露出套在裡面的兩個小籐箱,秀水取出一個來,打開,再從裡面取出紅絲絨包裹的一件器物,放到八仙桌上。替美女脫衣服似地一層層地脫掉紅絲絨,露出一件琺琅彩玉壺春瓶。
紅絲絨委在桌面,琺琅彩玉壺春瓶立在中間,活像簇簇紅花擁著一位貴夫人。那夫人雍容華貴,頗有幾分大家氣象。
齊明刀和馮空首讚歎不已。想秀水是久行江湖之人,好歹有些見識,絕不至於帶件贗品來髒行家的眼睛,辱沒自己的名聲。
董五娘只是在琺琅彩玉壺春瓶從紅絲絨中露出的瞬間睄了一眼,就像一個成熟男人在一個女人滑脫內衣的瞬間瞟了一眼一樣,美與美中不足在那一瞬間已經盡收眼底。
女童已放回勸盤,換來茶盤。董五娘端坐到青花孔雀牡丹紋繡礅上開始品茶。品茶時,董五娘藍寶石眼不時打量懸掛在百寶格空間的一張照片。照片上是一位清瘦老頭。董五娘似乎在拿琺琅玉壺春瓶和照片上的老頭作比較。結果是照片上的老頭高出一等:沉靜、清雅、脫俗、得體、溫文爾雅中藏有幾分傲骨。
秀水確信琺琅玉壺春瓶是真品,心中並不發毛,只拿眼睛詢問董五娘。
董五娘似乎看透了墨鏡後邊的意思,淡淡地說:「雍正的吧?」協商的口氣,實際上是不可置疑的斷語。
秀水道:「正是。」
董五娘放下茶杯,起身倒背雙手,繞桌踱著方步,時而側身斜目,裝模做樣地上下打量紅絲絨簇擁著的琺琅彩玉壺春瓶。末了,旋身背對琺琅彩玉壺春瓶而站,模仿著皇上的口吻說:「傳旨,瓶上龍身畫的倒還罷了,但龍鬚太短。」說著還用手指捋一捋頷下並不存在的鬍鬚:「龍鬚有這麼短的嗎?龍足下的花紋和蕉葉也畫得含糊,給我往清楚裡畫。」說畢,回到繡礅前坐下。
秀水愣在桌前,半晌出不得聲。
秀水見識過不少鑒瓷名家,鑒瓷時多看胎質釉彩,筆法風格,一斷真偽,二判朝代窯處。董五娘鑒瓷,卻是給真品挑毛病。方纔的舉止言語,分明是以皇上的口氣給這件琺琅玉壺春瓶下定語哩。
景德鎮官窯每每燒出新品,先由當地巡撫會同陶瓷名家共同挑選,再送入京城皇宮由皇上挑選。皇上選中的,若宮女一樣留在宮中,沒有選中的,要太監拿去打碎。有膽大的老油子太監,哄騙皇上說打碎了,實際上拿去賄賂大臣或者托人帶出宮換銀子花。
這件琺琅彩玉壺春瓶就是進宮趕考落第,被老油子太監傳出宮,有人用銀子淘換來的。
秀水敬仰地看著董五娘,內心一片心悅誠服。
秀水收起琺琅彩玉壺春瓶,又拿出一件青花龍紋廣口瓶。這瓶形似梅瓶,但胸腹卻沒有梅瓶鼓的圓。就像一個婦人,豐腴是豐腴,但****不夠突出。脖頸也比梅瓶粗壯,瓶口帶圈亦比梅瓶大,整個器形特點是從瓶向梅瓶作最後的過渡,正如少女向成熟女人作最後的過渡。瓶頸用青瓷圈從中間分開,上面潑水紋,下面向凸腹滑行,凸腹上部牡丹花紋,中部一龍張嘴怒目騰空駕雲而飛,下方是洶湧連天的海浪。
董五娘亦不上手,只飛掠一眼,便問:「按啥吃的?」
「按元青花。」
董五娘微微一笑。
「這件龍紋廣口瓶吃不準。元青花傳世少,我見得更少,所以吃不準,請董五娘掌掌眼。」
董五娘很有把握的說:「廣口瓶在青花瓷器形變化中有承上啟下的作用,非常稀罕。元青花廣口瓶更是稀罕中的稀罕,傳世只有一件,藏在土耳其伊斯坦布爾的托普卡比宮中,國內已經絕跡了。」
「你是說,中國已經沒有這種元青花龍紋廣口瓶了?」
董五娘藍寶石般的眼睛裡又閃射出深褐色的光芒。齊明刀的心再次為「中國」二字跳動不已。齊明刀意識不到董五娘藍寶石一樣的眼睛裡為啥兩次閃過深褐色的光芒,也意識不到自己的心為什麼兩次為中國畫意味和中國兩個詞語顫慄和跳動。意識有時候是無意識的,無意識不是理性的,是感覺的,超前的,無法解釋的。
董五娘:「是的,沒有了。」
秀水:「董五娘學識淵博,給我教了個乖。」
董五娘大概有些納悶:秀水前面說中國畫意味,後邊說中國已經沒有了,現在又說教乖。教乖可是地道的長安話。秀水是不是用長安話對前面的失言做補正呢?
董五娘直截了當地說:「這是件現代仿品,出窯時間在上世紀80年代。」
「為什麼說得如此肯定?為什麼不可能是明清時代的高仿品?」
「明清兩代官窯仿五大名窯,民窯仿官窯,仿品極多,但沒有一件仿元青花的。直到上世紀七十年代至九十年代,瓷都景德鎮才研究出高仿品。器形,大小、胎釉紋飾、做舊皆按原器製作燒製,幾能亂真。故而江湖上若出現元青花要麼是真的,要麼是現代仿品。」
「原來如此,那何以辨認呢?「
「主要看開門。「
秀水當然知道這句行話,開門就是時代風格。時代風格,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是無法請教的。
「再無他法了?」
「再有,就是釉色。元青花多用伊朗進口青料,燒出器物色澤艷亮若寶石藍,藍中帶黑褐色斑點,斑點泛錫光。通體看,青花色調不一致,有地方深,有地方淺。」
秀水、齊明刀和馮空首這時再看董五娘鼻樑兩側的褐色雀斑,方知青花之美正在於此。世上許多東西,其缺點正是獨一無二的特點。
秀水看董五娘看得有些癡呆,以至於無意間摘下墨鏡。原來秀水是只獨眼,獨眼裡閃爍著炙人的光芒。另一隻眼眶裡,手鐲上鑲珠寶一般鑲嵌著一粒青花瓷眼珠。青花瓷眼珠雖然沒有像那只獨眼一樣閃爍炙人的光彩,但也不停地轱轱碌碌地轉動著。
董五娘隱隱約約感覺到秀水那只獨眼投射過來的目光,和丈夫金柄印最初看她的目光有些相似,暖暖的,扎扎的。儘管董五娘已經是過來人,但青花瓷一樣白淨潤潔的臉上還是飛起幾縷紅暈。
秀水望董五娘,想到自己新近弄到手的另外一件器物,恨不能立即拿來擺到桌面上,鎮一鎮董五娘。可惜不能夠,在路上了。秀水想用嘴巴描繪,又怕壞了江湖規矩。江湖上不興口說無憑的空空事。
秀水只得遺憾地作罷。
馮空首看出了一點秀水和董五娘之間的尷尬,忙出面打圓場說:「董五娘,我還沒有跟你介紹這位新朋友哩。」
董五娘端起茶杯喝茶,說:「不用了,是初出茅廬的齊明刀吧。」
齊明刀大驚失色:董五娘看器物眼毒,看人也這麼眼毒!齊明刀一邊驚奇董五娘眼毒,一邊看董五娘剛才不時打量、掛在百寶格空處的照片。照片上那位沉靜、清雅、脫俗、得體、溫文而雅中藏幾分傲骨的人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