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覺得有緣哩,老叔,你好生收著,保不準哪一天,我回轉來了這個緣呢。」
老漢讓齊明刀進屋避雨,齊明刀想到緣分兩個字就進去了。不料老漢再未提起牛棚裡的兩樣東西,只倒熱茶給齊明刀喝。
天黑時,雨停了,齊明刀說,老叔,雨停了,我走呀。老漢說你走吧。齊明刀背著蛇皮袋子,抹黑趕回四郎河邊的家。
第三天,貨郎苗來了,齊明刀端出錢罐讓他看。貨郎苗看後驚歎不已,說他行走江湖半生,從沒有一次見過這麼多上好的古錢幣。隨後又說:「徒弟娃出息了,心眼和耳朵都練成了,有緣分抱金娃娃了,不過這金娃娃我抱不動。我做的是小本流水生意,斷不了這麼大的堆兒。」
齊明刀原指望師傅貨郎苗的路子,聽師傅這麼一說,心一下子涼了半截,大半罐古錢幣壓在手上,拿啥給人家通寶六六順呀?
貨郎苗坐在擔子上,搖著撥浪鼓說:「給師傅磕三個頭。」
齊明刀跪在地上磕了三個響頭。
貨郎苗說:「你出師了,可以獨自闖江湖了。」
「出師闖江湖?」
「對,你去一趟長安城。」
「師傅你讓我孤獨獨一個人去闖長安城?」
「咋啦,長安城不是人去的?你興許還能成為長安城裡人呢。」
齊明刀年輕而充滿憧憬的心被挑逗起來。
「長安城倒賣淘換古錢幣的,無非那幾個地方,火車站東閘口城河邊,灞橋市場,文藝路口。你甭去那些地方,你直接到長安城小雁塔底下安仁坊無聚樓。」
「小雁塔,安仁坊,無聚樓?」
「對著哩,找一個叫金重廓的人。」
「金重廓?」
「對著哩。那可是長安城裡古董行當四大頭中坐第三把交椅的人,專門收藏古錢幣哩。」
「天呀,名氣那麼響,能認我這個沒來頭的農村稼娃嗎?」
「他不認農村稼娃卻認這古錢幣哩。」
「萬一不認咋辦哩?」
「萬一不認,你就報上我苗丹砂的大名。」
「齊明刀這才知道:師傅貨郎苗的大名叫苗丹砂。這名字怪好聽,不像一般人家起的名字。」
「好吧,我試一試。」
「著呀,這才像出了師的徒弟。」
齊明刀在無聚樓門口躊躇再三,不知是等著好還是進去好。要是在鄉下,端一老碗飯,吃著吃著就進了鄰里家門,狗都是熟人,朝你搖尾巴哩。可這兒是城裡,不是鄉下,一道開著的空院門,將人隔開了。
齊明刀想喊金重廓,覺得不妥。想起剛才問路時老人家稱金重廓金三爺,便靈機一動,沖院內無聚樓喊:「金——三——爺!」喊了兩聲,無聚樓的正門打開一條縫,探出一個頭髮蓬鬆捲曲得像波浪的女人頭,沒好氣地衝他說:「不在!」旋即縮頭把門關上了。
齊明刀吃了閉門羹,想走,又不能走。扭屁股一走,就走回到四郎河邊。不走,咬緊牙關堅持著,兩條腿興許會像釘子一樣釘在長安城的土地上。對,不走,絕不走!寧可當個癩皮狗也不走!城牆都那麼厚哩,咱這臉皮咋不能那麼厚哩。齊明刀把紙箱放在腿邊,雙手團成喇叭狀,套在嘴上,對著無聚樓喊。聲音不高,卻盡量往樓裡送。
「金——三——爺!」
無聚樓的正門沒開,偏門卻開了,出來一位年輕人,西裝革履,油頭粉面,一雙圓圓的猴子眼賊亮賊亮,滴溜溜轉著把齊明刀上下打量一番,問:「找三爺啥事?」
「急事。」
「問你啥事?」
「就是急事嘛。」
年輕人非常瞧不起地盯了齊明刀一眼,過去敲無聚樓的正門,隔著門對裡面說:「師娘,有個農村稼娃找師傅哩。」
「跟他說過了,不在。」
「人家不走。」
無聚樓的正門開了,那個師娘彈出門外,站在台階上。
齊明刀整個地看清了那個師娘,看年紀快近中年,瞧風韻卻恰似一個少婦。頭髮波浪一樣流瀉到肩頭,胸脯聳著,雖是站在台階上,腰卻彈動哩。這個師娘眼泡稍微有些腫,眼圈稍微有些黑暈,身上散發著刺人鼻孔的香味。齊明刀聞到過鄉下女人在貨郎苗那兒買到的桃花宮粉胭脂和玉容香皂的香味,但從來沒有聞到過這種既刺鼻又想多聞兩鼻子的香味。
難道城裡女人擦的香水比鄉下女人的香粉更誘惑人鼻子?
這個師娘側著頭揚著下巴問:「找那老不死的啥事?」
「急事。」
「問你啥事?」
「就是急事嘛。」
「你走吧。」說著轉身要進屋。
齊明刀急了:「真的有急事嘛。」
「啥急事嘛?」
「我給金三爺送錢幣來了。」齊明刀一直想把送錢幣的事當面說給金三爺聽,可他實在等不到那時候了,情勢逼迫,他不得不早早說出來。
「你拿走吧,從哪兒拿來原定拿回到哪兒去,我這無聚樓從今往後不進一枚錢幣,錢幣快要把我煩死了!」
這個師娘旋身進屋,光地把門關上,院子裡只剩下齊明刀和那個年輕人。年輕人的圓猴眼又滴溜溜地看齊明刀腿邊繫著紅繩繩的紙箱。齊明刀這時才看清年輕人的左半爿臉,那臉上一臉的麻子坑,興許是小時候在曬豌豆的場裡栽了一跤,跌出這許多麻坑來。齊明刀看到年輕人麻臉一抽:「誰知道你是送錢幣的還是刀子放的魚餌?」
齊明刀心裡一下亮堂了,原來這個師娘和這個年輕徒弟防刀子一般防著他哩。不過,這個年輕徒弟能坦白直言地問出這句話,說明他看他這個稼娃並不像刀子放出的魚餌。
「我絕對不是魚餌,也絕對不是刀子。」
「那你是誰?」
「我姓齊。」
「從哪裡來?」
「很遠很遠的四郎河邊。」
「誰告訴你這個地方?誰讓你找金三爺的?」
「我師傅。」
「你師傅是誰?」
齊明刀遲遲疑疑,在心裡抱歉著:師傅,我不得不過早地出賣你了!隨之一字一頓,自豪地說:「苗丹砂。」
年輕徒弟一聽,麻臉上綻出笑容,過來拍拍齊明刀肩膀,說:「原來是貨郎苗的徒弟,怪不得能端直找到無聚樓的大門呢!我是金三爺的徒弟,叫馮空首。今日一見,日後就是兄弟,你就叫我麻臉空首吧。」
齊明刀笑一笑,想:這下該讓我進無聚樓了吧!
馮空首用手掂一掂紙箱,說挺沉的,又說送給師傅的,咱就不看了。扭頭對齊明刀說:「你在這兒等會兒,我進去打個電話。」
馮空首打完電話再出來時,齊明刀覺得馮空首的頭髮和皮鞋比剛才又亮堂了許多。
馮空首朝齊明刀打個響指:「走,喝茶去。」
齊明刀:「事緊火,哪顧得上喝茶?」
「叫你喝茶是瞧得起你,尋常人來,漫說請喝茶,吃喝茶剩下的茶葉都沒門。」
齊明刀惦記著舊錢幣的大事,有些猶豫。
馮空首:「到了鄭氏茶樓,一切聽我安排。」
唉,這無聚樓是進不成了。無聚樓近在咫尺,台階就在腳跟前,但是進不去。齊明刀這才意識到:長安城的門洞大開,無聚樓的門卻緊閉著。不過,自己畢竟親眼看到了無聚樓的外表,也看到了一個半主人,不久也會看到真正的大主人。主人應該就是無聚樓的靈魂,看了外表,見了主人,沒進去也就跟進去差不多。齊明刀自己安慰自己的同時,想到一句古語,就對馮空首說:「恭敬不如從命。」
馮空首帶齊明刀打的,對司機說:「西市鄭氏茶樓。」
齊明刀聽師傅貨郎苗描述過,長安西市繁華得很,就一個勁地問司機到西市了麼?司機老說快到了快到了。齊明刀搖下玻璃,往外探頭,想看看西市是啥樣子。齊明刀剛一探頭,馮空首就把他拉進來:「探一下,一百元。」
「啥一百元?」
「罰款唄。」
上廁所罰五塊,扔紙杯差點又罰五塊,這探下頭罰的更猛,一百!一百元的鈔票有一個人頭的,有四個人頭的,這回罰一百,下回說不定罰四百哩。齊明刀吐吐舌頭,乖乖把頭縮回來,從窗口往外看。車開得快,齊明刀看到的是街邊飛速閃過各式店舖的門面和招牌。
約莫兩三根煙的功夫,出租車停在了鄭氏茶樓的門前。馮空首說下車,齊明刀便抱著紙箱下車。馮空首說進,齊明刀便抱著紙箱跟在馮空首屁股後邊進了鄭氏茶樓。
茶樓不大也不豪華,窄窄狹狹的聳成二樓。一樓進出尋常客人,二樓招待常來常往且有一定身份或一定關係的熟客。
齊明刀跟隨馮空首直接上了二樓。上得二樓,齊明刀的眼睛像見了上好的古錢幣一樣又放亮了。幾間茶室裡陳設的桌椅凳,桌子上擺的茶具,牆壁上掛的字畫,無一不是有些年代的古舊物什。齊明刀看得眼花繚亂,不知那一件比那一樣好。
正在此時,裡間走出一個瘦小老頭,穿長袍馬褂,鼻樑間歪斜著架一副無框水晶石圓坨眼鏡,左手手心握一個核桃大小的紫砂壺,一邊走一邊噙著小巧的壺嘴吸溜一下。看到馮空首和齊明刀,立即止步站住。齊明刀心中叫道:長安城裡還有這麼標準的舊社會的帳房先生哩!
這邊廂,馮空首卻朝小老頭打拱行禮,尊呼一聲:「鄭四爺。」
齊明刀見馮空首稱鄭四爺,心想那肯定不是茶樓的帳房先生了,忙學著馮空首的樣子,叫一聲鄭四爺,胡亂行了禮。
鄭四爺溫和的微微一笑,打個轉身引領他倆到一間茶室,說:「二位後生先坐。」
馮空首:「鄭四爺,我師傅呢?」
鄭四爺:「這會兒正是金三爺喝茶的時間,得半個時辰才出來哩。」
馮空首:「我師傅不是一個人吧?」
鄭四爺臉上的笑容褪去了:「哪有這樣問話的徒弟哩?」
馮空首連忙回話:「嘴上沒毛,說話不牢,該死該死。」
馮空首知道師傅金三爺幾乎天天這個時辰到這裡喝茶。師傅是長安城裡有名的大玩家,擲骰子、賭麻雀、抹花花、斗蛐蛐、收藏古錢幣,沒有不熱衷的。玩得沒興趣了,就到這茶樓來,叫人陪著喝茶。能常年四季躺在茶樓的床塌上叫人陪著喝茶的人,長安城裡並不多。馮空首聽到許多風言風語,說有個模樣風情都很出色的小女子成了師傅的固定茶伴。馮空首沒有見過那個小女子,不知比得上師娘夜來香不?不過師傅金三爺的個性擺在那兒,收藏古錢幣時只挑好的,再挑更好的,絕不要一般般的。想那小女子,模樣風情絕不會在師娘夜來香之下。馮空首很想看一眼那小女子。馮空首知道師傅在那個茶室裡。馮空首想去又不能去。門一推開就大煞風景,師傅非用他的大手粗胳膊擰斷自己的脖子不可。馮空首知曉這些,卻不知曉師傅接到他電話後就吩咐鄭四爺說,那小子要來了,先用涼茶涼他一涼。為啥哩?為啥哩,徒弟跟師娘眉來眼去哩,我不叫他拿打火機燒他自個兒眉毛我就不姓金,我金三爺的名聲也算是浪得的,誰喜愛了誰拿去耍去。鄭四爺嘿嘿一笑:前院開花,後院著火,師傅摔徒弟的醋罈子哩。
鄭四爺:「二位後生,我去吩咐茶童上茶。」
齊明刀問這鄭四爺的底細。
馮空首:「你兄弟福大命大造化大,一日之內,有緣要見到長安城古董行當四大頭中的兩大頭。哎,沒緣分的人,江湖上混了十好幾年,還沒見過四大頭的模樣子。」
齊明刀:「怪不得打拱稱呼四爺哩,他是坐第四把交椅的——」
「鄭一壺」
「鄭一壺?一壺、鄭一壺、正一壺,有意思。」
「你沒有瞧見他巴掌心那把核桃大的壺嗎?祖傳之物,少說也是前清傳下來的寶貝。寶蓋鼓腹,珠鈕梨身,包漿自然,豬肝紅色,上面刻著一聯題銘,可惜我無緣看清楚過。那壺叫一滴壺,每次吸溜,只能吸溜出一滴茶,而且只吸溜不添水,你說奇不奇?那把一滴壺,漫說在長安城,就是全中國全世界,恐怕也是獨一無二的。」
「所以叫鄭一壺。」
「本名不叫鄭一壺,鄭一壺是外號。外號叫慣了,本名就忘記了。」
說話間,茶童送茶上來。
馮空首和齊明刀喝茶,茶水不煎亦不涼,溫都都的。馮空首個老茶客有些不高興,問茶童咋回事,茶童說這茶是鄭四爺特意吩咐準備的。
精明的馮空首歎道:「瞎踏了,漁人張了網,魚兒游進來,光剩下撲騰了。」
馮空首對齊明刀說:「喝,是這壺;不喝,也是這壺,就索性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