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爸爸說,「這不是兩位爺爺的夙願。只有等到台灣回歸大陸的時候,這酒才能喝,因為這兩瓶酒本來是一瓶啊。」
父親的生日夏立君農曆正月二十一,是家父77歲生日。2008年的這一天,我們兄弟姊妹7人及我們的家人共三十多人齊聚沂蒙山區的老家老宅,既是給老人祝壽,也是一年一度家庭大聚會。半個多世紀的時間裡,我們一個一個從父母身邊,從老宅裡飛走。哥哥姐姐皆年過五十,滿頭白髮,舊貌蒼顏,已是祖父祖母級的人物了。他們的孫輩、外孫輩,有的已頑劣如狗如兔,有的尚在襁褓中。平時不容易聚在一起的兄弟姊妹此時有說不完的話,孩子們則往來穿梭,大呼小叫,興奮異常。四世同堂,好不熱鬧。有狗的人家,甚至讓狗也跟來了。這樣的熱鬧,這樣親切的世俗的天然的氛圍,世界上再大牌的導演也導不出來。在左鄰右舍看來,俺父母可算是有福之人了。生日宴就在老宅裡舉行,屋裡擺不開,就擺在院裡。生活的變化真實地體現在飯桌上,生日宴是越來越豐富了。
在外面工作的,拿來祝壽的東西自然要高檔洋氣一些,家在農村的,往往是「左手一隻雞,右手一隻鴨」。酒是少不了的。大家拿來了各種各樣的酒。我也帶了酒,是中國人心目中最好的酒。這種酒的影響力,對國人生活的深入程度,似乎怎麼估計都不過分。你想想,一提這酒的名字,在坐的每個人在表情心理上都不會沒有反映。在中國,哪種酒能有這種效果呢?大家都坐好了,我說:「今天,咱喝點好酒吧。——茅台。」「茅台?」「茅台!」「喝茅台呀?」「快拿出來俺看看,俺見都沒見過呢!」大家都念叨開了。茅台拿出來了,大家爭相傳看著,議論著。大嫂心直口快:「俺那娘,一瓶好幾百,喝肚裡去,不傷天理?」我的大侄子喜歡刨根問底:「三叔,這麼貴的酒,你不可能掏錢買,誰向你行的賄呀?」侄子的問題我不能不回答:「你三叔是個普通編輯,無權無勢的,誰會送這麼好的酒?我當中學老師時教的一個學生,當上縣長了,他到日照辦事,給我的。」
大家說什麼的都有。不管說什麼,都是因為茅台酒。我們這一大家子人,喝過茅台酒的,沒有幾個,大多數人是既沒喝過,也沒見過。但不管是什麼情況,大家都知道茅台是中國名酒、世界名酒。我發現,越是沒喝過、沒見過的,越對茅台有一種神秘感。對他們來講,茅台是一種神秘幽遠的東西,差不多是一種聖物。父親一生滴酒不沾,但茅台顯然在他心目中有重要的位置。他把茅台捧在手裡端詳著。父親說:「茅——台。茅——台。咱今天喝它嗎?——留著使使吧?」父親的意思是留著茅台,誰有求人之事的時候,拿它送禮。我說:「拿來就是為了喝的。咱不送人。」大多數人都呼應道:「對,對!」茅台打開了,它那股特有的香味瀰漫開來,沂蒙山腹地的這個農家小院,第一次迎來這種獨特的香味。母親說:「怪香,怪香。」意思是很香很香。酒斟上了。父親面前的杯裡照例倒上了水,多少年來都是這樣,父親總是以一杯水來陪大家。父親用一種略顯怪異的眼光望著茅台,下定決心似的說:「我嘗嘗。」父親的話引起了一陣騷動,都說:「對,對,這酒,大家都嘗嘗。」父親說:「這酒,聞著就和別的酒不一樣。瓶一打開,不光味道往外跑,好像酒神也出溜出溜從裡面跑出來了。」萬物有靈,茅台這樣的酒當然有神主宰著。父親把酒杯端起來,深深地聞了又聞,淺淺地抿了一口。放下酒杯,父親的表情告訴大家這樣一個重大事實:我是喝過茅台酒的中國人了。母親在酒上比父親強,略有點酒量。母親一字不識,一輩子出村的時候都沒有幾回,比一般村民似乎更愚昧一些,但她也知道茅台酒。我一說茅台,她就掩嘴而笑。她說:「這麼好的酒,叫著這麼個怪名。」一般人理解不了我母親的思維特點,她總是最直接最感性最形象地把字音和她最熟悉的事物聯繫起來。二十年前,我第一次領女友回家,我對母親說:這是小朱。母親忍不住掩嘴羞笑。過後,小朱問我:「你娘第一回見我,我不害羞,她害什麼羞哇?」當時我不敢實話實說。我知道,母親腦海裡出現的是「小豬」。在俺娘的思維世界裡,許多事物的名字都是怪怪的。母親雙手捧起了茅台,她的態度只能用虔誠來形容。母親說:「這酒,真厚道。」母親的話可能是世上最沒有水分的話。愚昧的母親對人生的道理常有最直接最準確的把握。文革初起,村裡開展斗地主運動,所有人都被逼著參加。鬥完了地主,母親一到家就熱淚長流。母親說:分了人家的地,還斗人家,不把人家當人待,不講理呀。
林彪如日中天之時,母親指著牆上的林彪像說:這個姓林的,越看越像個奸臣,毛主席您老人家可得小心點啊!貌似偉大的道理和事物,在愚昧母親的良知和直覺下,竟然會原形畢露。俺娘評論說茅台酒厚道,茅台酒能不厚道嗎?父親把才八個月大的重孫阿寶抱在懷裡。父親對重孫說:「阿寶,人家都喝了茅台了,就你沒喝。你喝不喝呀?噢,你也想喝呀。你也知道好東西好。好,咱也喝點,咱也喝點。落了咱可不中。」父親拿筷子在酒裡蘸了一下,往重孫的嘴唇上點了一點。小傢伙伸出柔軟的舌頭到處探索,他嘗到茅台酒味了。他睜大眼睛,張大嘴巴,手舞足蹈,哇哇大叫:這味道,俺可是平生第一遭哇!比俺娘那酒酒(沂蒙山人哄孩子吃奶叫「吃酒酒」)可厲害老鼻子啦!父親哈哈而笑,說:「老爺爺俺快八十才撈著喝茅台,你才八個月的小營生就喝上茅台了,你這福可大發了。長大了,好好創啊,創好了,天天喝茅台。」一家子人望著這個孩子,哄堂大笑。我們家裡最小的公民也喝了茅台了。在沂蒙山腹地,一個典型的中國普通家庭,茅台酒給這個家庭帶來了快樂甚至光榮。茅台酒的厚道,深入了這個家庭。從個人、家庭到國家,要幸福,就要和諧、厚道。願茅台酒的厚道,深入到更多中國人心裡。
春天的霓裳
方格子
那是一個春天的下午,陽光依舊很好,我坐在安靜的院子裡,絲瓜架下,幾隻家雞踱著方步,來回穿行在一堆農具之間,這一刻,我心中盼望的是那一串清脆的鈴聲,我盼望那個郵電綠的身影出現在院子門口,然後,一枚方正的信封落到我手中,是大學錄取通知書。
天色漸暗,該來的鈴聲一直沒有響起,在這個村裡,我是唯一被視為可以考上大學的女孩了,那時因為我喜歡寫點小文字,在村裡人的眼中,我是多麼熱愛學習啊。
然而,我終於沒有能如願以償。我已經對自己失去了信心。除了一疊疊毫無用處的稿紙,我像個廢物,整天躲在家裡,我不想見人——因為高考失利,我內心另外一個夢想卻日漸清晰起來,我想做一個出色的裁縫,記得還在高二那年,我設計的服裝樣式曾經參加上海某知名品牌秋季新款展示獲得銀獎,我希望服裝設計成為我另一所大學,我決定去上海學設計。
然而,天不遂人願,母親多年前就患上了類風濕,走路都很困難,父親是個地道的農民,他一年全部的收入就是牆角堆著的蕃薯和南瓜,還有幾擔谷子。父親知道我的想法後,開始外出撿廢品,他每天早早起床,走十五里路到鎮上,傍晚的時候,他會背著一袋廢品回家來。
我似乎已經看到了希望,只是,當我們把家裡所有值錢的東西都賣掉,也湊不齊那3000元錢。回到家裡,我開始流淚,我覺得命運對我很不公。那天,村裡的電工老汪來我家收電費,在我看來,他是一個健朗的人,只是不明白為什麼一直沒有結婚,在這個村裡,他應該算識過字的人,聽村裡人說他平時喜歡收藏一些老古董,那時,我們都不知道那些看起來贓兮兮的東西有什麼用。那天他看到我眼紅紅的,問父親:「是不是沒考上哭啊!」
父親歎口氣,說:「她想學服裝設計,還差1000元錢呢!你看我家。」父親指著家徒四壁的屋子。
老汪開始安慰父親,也開始安慰我,說是通向成功的道路有很多條,服裝設計也是很不錯的。還說,既然定下了目標,就得認定了往前。被他這麼一說,我的內心溫暖起來。
第二天一早,老汪到我家來了,說是路過順道進來看看。他一進院子就見到了我家屋簷下丟著兩個陶質的茅台酒瓶,走過去,將酒瓶拿在手裡翻來覆去看了好久,眼神裡溢滿了欣喜:「喲,這是第一代茅台酒瓶啊!博物館裡作為文物收藏,現在是打著燈籠也很難找到了。500塊錢一個賣不賣?」頓了一下又說:「收藏家出的價當然會高一些,但你也要讓我賺一點呀!」
這兩個酒瓶,是父親撿垃圾撿回來的,以為是沒人要的東西,就一直丟在簷下。現在經老汪這麼一說,才知道是文物,頓時身價百倍起來。據說,老汪的母親是貴州仁懷的茅台鎮嫁過來的,平時只要有人提起那個地方,他就會滔滔不絕地告訴人家,茅台酒是如何的酒液清澈,醇香濃郁,味感醇厚,曾被評為世界名酒,然後又如何分八次發酵,每次歷時一個月……他對茅台酒豐厚的知識,我和父親當然就不敢懷疑。
一個酒瓶竟能賣到500塊,父親說,我真是有眼不識金鑲玉啊!於是,他心安理得地從老汪手裡接過錢,臉上有了久違的笑。
就這樣,我靠著這兩個茅台酒瓶換得的錢,來到了上海。假如沒有這兩個茅台酒瓶,相信我的人生會被改變,我真不知道自己是否還會有活下去的勇氣,所以,我對茅台酒常懷感恩。
第二年春節,我回家時,聽說老汪病了。我買了水果去探望,卻見到那兩個熟悉的茅台酒瓶丟在他家的屋角,這「作為文物收藏」的東西怎麼還在這裡?他母親告訴我一個秘密:根本就沒有人收藏過茅台酒瓶,而這樣的酒瓶,他家都有好幾個。那一刻,從未流淚的我哭了,我哭著跪在了老汪的床前……
從此,那兩個茅台酒瓶就收藏在了我一生的感動中,就融進了我搏動的血脈裡。如今,每當我在畫板上描繪出一款款新裝時,總是滿懷感動,那醇厚的香,在我那春天的院子裡,飄蕩。
空酒瓶的故事
東潮
「這只酒瓶賣哦?!」收購廢品的小商販滿臉堆笑地問。
我隨口答道:「這是只空酒瓶。」
「我就是要收購這種空酒瓶,給你們五元錢。」小商販表現得很大度。我瞪大了眼睛,空酒瓶也這麼值錢?
「不賣!不賣!不能昧良心……」在一旁忙著整理衣物打包的媽媽,堅決地回絕了。
「空酒瓶,放著又沒啥用處,換兩個錢總得些利,碰壞了就成了垃圾。給你們十元錢吧。」小商販巧舌如簧,又提高了價錢,志在必得。
我大惑不解。哪有買空酒瓶的,而且竟主動翻倍加價,這算哪檔子事?
這是兩年前我們家搬遷之際發生的一幕場景。
由於所住街道舊區改造,動遷拆屋,我們不得不搬家。在老屋最後幾天的日子裡,媽媽忙著整理傢俱用品,裝箱打包,房間裡零亂不堪,一副兵荒馬亂的景象。媽媽將清理出準備丟棄的破舊雜物堆置在角落裡,叫我下樓找收購廢品的商販處理掉。他三四十歲左右,清瘦精明,上來後瞅了幾眼,以這樣傢俱舊物賣不掉那件衣服被褥無人要種種理由,幾乎對每樣物品都壓價,以極低廉的價格收購。
突然,他眼光一亮,看到飯桌旁的櫃子上放著一隻酒瓶,白淨瓷瓶上貼著紅色商標圖案,一由下而上的斜行字寫著:「貴州茅台酒」。他立即興奮起來,有了勁頭,從而產生了前文所說的那一段情景。
收購廢品的小商販繼續糾纏,並再次加價,竟出到二十元——夠我吃一餐麥當勞了。因為被迫動遷,媽媽本就心煩意亂,聽小商販喋喋不休,便上了火,態度決絕地說:「不賣,不能買,砸碎了也不賣,誰知你們拿去幹什麼……」
小商販看看的確不能得手,嘴裡嘀嘀咕咕的,悻悻地走了。
出屋時,他還回頭看了兩眼那只空茅台酒瓶。
我問媽媽:「為什麼凶巴巴地對待這個小商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