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台的神奇,首先竟然是因為張生的舌頭所犯的美麗的錯誤而領教到,也算是一段佳話。其實那時候他還只是端著酒杯,沒開始正式喝呢。
眾所周知,茅台之所以成為國酒,與中央紅軍有關。對當年的紅軍來說,茅台確實具有一種偉大而莊嚴的神效——「四渡赤水」用兵如神,據說就與茅台有關。這也是茅台人特別引以為驕傲的事。
茅台的另一大德,是「養肝」。這是以其個人魅力直接導致張生言語障礙的季總親自撰文,大力宣傳的。果如此,「國酒」可真要改寫傳統的酒文化了。古往今來,酒之為惡者多矣,而傷害肝臟,最是令人遺憾的美中不足。飲酒(茅台)而能養肝,豈非魚與熊掌兼得?
實際上,如何飲酒而不失態,而能養身,而能提升精神境界,也是我們一行在茅台最後一天的上午與酒廠領導暢談「酒文化」和「文化酒」時的重要主題之一。
起初,酒是為了敬天禮地、獻祭神祇而設。人民取而自享,無可厚非。但楚國的穆生,因為「醴酒不設」,就猜想「王之意怠,不去,楚人將鉗我於市」,說明至少到了那個險惡的時代,祭神之物已被偷換成人人互敬之物。或者正因為這種對於酒的用途的偷換,才造成險惡歷史的開始?不管怎麼樣,反正以後所謂「酒文化」,就總是雙重的了,即既能娛樂神人,也能敗德亂性,得罪神人。
劉伶荷鍤載酒,「死便埋我」,多少無奈與憤懣,而後人卻單以豪壯視之,真不知道心肝何在?「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固是曹孟德的好詩,但杜康真能解憂否?他可並無確然的答案。倒是范仲淹的「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還有自稱「臣是酒中仙」的李白的「舉杯消愁愁更愁」,更能道出其中三昧。「人生七十古來稀,酒債尋常行處有」,杜甫說這話,好像是誇耀自己無錢而尚能飲酒的「通透」,其實照我看來,是已經到了快要和酒說拜拜的地步了。他年輕時就曾勸過李白不要耍酒瘋,「縱酒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自己怎麼會借酒佯狂呢?所以,我總疑心那些相信老杜死於「牛酒」的論者有些不通人情。
「紹興會館」中「往往取酒還獨傾」的魯迅,在紀念溺水而亡的故友范愛農的詩中,也說過這樣的話:「把酒論當世,先生小酒人。」天下以酒聞名的君子真的願意整天醉酒嗎?我看未必。
「古來聖賢皆寂寞」是真,「唯有飲者留其名」,卻是酒後傷心之論。正面理解太白這句詩,還要在酒旗上大書「太白遺風」,恐怕就有點接近賈天祥正照風月寶鑒的智商了。
幸虧無量數的「飲者」,也就是「酒囊飯袋」,都沒有「留其名」,歷史這才稍微乾淨點。倘若有人不滿於史家的埋沒「飲者」,硬要打撈那些酒中聖賢,《抱朴子》外篇的《酒戒》,或許可以代勞,那實在算是對自以為是的「飲者」的一幅全景掃瞄:
其初筵也,抑抑濟濟,言希容整,詠湛露之厭厭,歌在鎬之愷樂,舉萬籌之觴,誦溫克之義。日未移晷,體輕耳熱,琉璃海螺之器並用,滿酌罰余之令遂急,醉而不止,拔轄投井。於是口湧鼻溢,濡首及亂——載號載奴,如沸如羹。或爭辭尚勝,或啞啞獨笑,或無對而談,或嘔吐幾筵,或值蹶良倡,或冠脫帶解。貞良者流華督之顧盼,怯懦者效慶忌之蕃捷,遲重者蓬轉而波擾,整肅者鹿踴而魚躍。口吶於寒署者皆垂掌而諧聲,謙卑而不競者悉裨瞻而高交,廉恥之儀毀而荒錯之疾發,遢茸之性露而傲狠之態出。精濁神亂,臧否顛倒,或奔車走馬,赴坑谷而不憚,以九折之阪為蟻封;或登危踏頹,雖墮墜而不覺,以呂梁之淵為牛跡也。
一般做酒廣告,總喜歡用道家哲學來說明某種酒的特質,但遇到《抱朴子》這部極寫飲酒失德的貨真價實的道家著作,該如何對付呢?
佛法戒酒,毫無寬假。《大智度論》說「酒有三十五失」,細列出來,怕要令人頭暈。《梵網經·飲酒戒第二》甚至說「若自身手過酒器與飲酒者,五百世無手,何況自飲」。「無手」者,皆腳也,即落入畜生道,還綿延「五百世」,這在凡人看來未免過於嚴苛,激而生變,造成「酒肉穿腸過」的花和尚來,也是有的。但菩薩慈悲,豈容質疑。
以上《抱朴子》和佛典戒酒的話,我都是從周作人一九四四年出版的《秉燭後談》抄來。這書很薄,便於攜帶,在茅台的幾天,無事隨手翻看,正好見到這幾段。
「知堂老人」自稱儒家正宗,喜歡中庸之道,對於飲酒,他主張「我們凡人不能『全或無』,還只好自認不中用,覺得酒也應戒,卻也可以喝,反正不要爛醉如泥就是了。」我不知道他是否能說到做到,但如果真是「凡人」,孔子的飲酒有度不及於亂的理想,還是很難實現的,因為「聖人中庸而小人反中庸」,不也正是聖人自己的一聲歎息嗎?
反中庸即走極端,這確實是「小人」、「凡人」的專利。希臘神話中的狄奧尼索斯(Dionysus),或羅馬神話中的巴克庫斯(Bacchus),即便實有其人,充其量也就是釀酒師。但希臘的「小人」們要替自己酗酒狂歡尋找合法性,一廂情願把他推為「酒神」,再經十九世紀末不飲自瘋的德國人尼采竭力頌揚,抬到希臘精神的巔峰,惹得中土尼采們羨慕不已,紛紛考據作文,將「吾家杜康」升格,封聖。究竟能否成功,還要看我們這裡有沒有從「杜康精神」產生的希臘式悲劇——或許很渺茫吧。
《聖經》涉及酒的地方不少,其中《提摩太前書》五章二十三節,保羅吩咐提摩太,「因你胃口不清,屢次患病,再不要照常喝水,可以稍微用點酒」,我每次讀到,未嘗不深思而戒懼。若說耶穌第一次顯神跡,在婚宴上變水為酒,預示他將賦予罪人生活以新意,若說在最後的晚餐,他吩咐門徒以後每逢喝這杯,就是紀念他的死,這些都是寓言和教訓的話,那麼保羅為愛徒提摩太著想的具體指導,是否就是他所規定的飲酒之「度」呢?
據說佛典中也有額外開恩,准許病人稍微進酒的話,具體在哪一卷經上,我還沒有查過。
在專供參觀的老茅台酒車間,見女工們往瓶頸上拴紅綢帶,完成國酒出廠的最後一道工序,覺得有趣,就用剛買的相機拍了幾張。可惜技術太差,又隔一層玻璃,而且離得不近,只拍到模糊一片,所以雖有「歸去鳳城誇」的熱心,到底拿不出手。就是這篇文章,也是生湊的。茅台歸來,應該寫一些和茅台關係更緊密的話,但我對茅台所知太少,只好作一篇嚴重不切題的文章了,真是抱歉。
然而畢竟去那裡走了一遭,了卻一樁心事。就是現在看「新聞聯播」,一見「國酒茅台」的廣告,或路上同樣的廣告撞入眼中,或看見拴著紅綢帶的白地紅框的瓷瓶,不知怎麼,就很自然地想起遠在貴州千山萬壑間的小小茅台鎮,彷彿它的存在,也跟自己有關似的。
遭遇茅台
梁曉明
對於酒,我以前從來都是作陪時才喝,無特別惡感但也無特別的好感,但是「茅台」這個詞還是一下子打動了我。茅台,這可是傳說中的好酒啊。
我踏上了去茅台的道路,先飛重慶,再上茅台酒廠派來的車子,一路顛簸七個小時,坐汽車這麼長時間已經很久沒有了,但是一路的崇山峻嶺,飛雲散霧,悠然的瀑布,雄偉的婁山關,以及像列隊出發似的一條緊跟著一條的公路隧道把所有的疲勞都化作了驚奇和感慨,想像著世界聞名的紅軍當年正是在這裡穿山越嶺,飢寒交迫,最後終於踏出了長征之路,要是那時就有這些高速公路,那中國的現在又會如何?就這樣一路胡亂想著,窗外望去,眼神不免就有些癡呆。
晚上十點終於到達,這以後的幾天,幾乎天天泡在茅台酒裡,三十年、五十年的茅台,哪怕抿上一口也足夠陶醉了。而就是這小小的一酒盅,據說就要上百元錢,五十年的茅台如果上市,一瓶要上萬元,問題是還買不到,就算買到你還要擔心它到底是否被人掉包。
忽然就想起一件事情,我老岳父久在新疆,好酒,每餐必喝上那麼兩小盅。不知何時也忘了因果,總之我忽然就有了一瓶茅台,於是就藏著,等著孝敬和想像著老人喝酒時高興的神情。小兒出生,老人來了,終於有機會展示,我拿出茅台以及精美的小杯,倒酒後坐在桌邊,暗暗觀察老人的表情,只見他一杯過後,就幾乎不動了。忍耐許久我終於忍不住問:怎樣?口味不合?他點點頭。我抿上一口,果然滋味奇怪,那是第一次接觸茅台,落下很多遺憾。現在想來這酒原來並非茅台。
又有一事,我有一友,弄散文雜文,性烈,卻偏偏又是某黨校校長,其專好茅台,愛好深了便乾脆取名為:醬香老范。某次酒桌上談起醬香的好處,言「醬」香形成必要一年,必納四季氣脈,不僅深含自然奧妙,其意味還直達終極的圓滿。談著談著境界就越來越高,滿桌聽了皆欣欣然,唯我心中冷然,語言便極為寡淡,結果弄得歡樂不夠圓滿,實在也是第一次接觸時留下的印記所致,此刻想起,不由滿懷歉然。
好山乃有好水,好水乃有好酒。生產好酒的赤水河實在是一條天賜的酒河,它穿越雲南、貴州、四川數省,全程四百多千米,一路海拔都在一千米以上,奇怪的是,到了茅台鎮一帶,大河谷卻陡然陷落,海拔落到了四百米左右,四面環山的低凹地勢形成一個相對封閉的小環境。就是這個獨特的小環境孕育了高低不同的溫差、濕差和風力,並為上空不同的微生物群提供了生存和繁衍的空間。據一直陪同的詩人,也是茅台集團的辦公室主任姚輝兄介紹,赤水河由於雨季中兩岸的紅色土壤,使得它在一年中的半數時間裡,水色呈紅,這也是赤水河名稱的由來。但神奇的是,每過重陽,河水便立馬清晰,而這時也就是茅台酒取水的時候。上世紀七十年代,政府也曾決定將這種美酒進行大規模生產。相同的技術、設備、工藝,甚至茅台鎮的土壤,也都被遷到異地,十年下來,終於也還是未能生產出相同品質的茅台。
雲南有好煙,四川有好酒,而貴州是既有好煙又有好酒。神奇的是所有的好酒都一概醞釀誕生在赤水河邊。因為這種神奇,赤水河又被人們譽為「美酒河」。說起這美酒河,又不能不說起周恩來,作為熱愛茅台酒的總理,他不僅親自下令在赤水河兩邊不能建造工廠,以保證赤水河的純潔純正,同時還在各種場合,不論是家裡還是國宴,他都極力提倡喝茅台酒,茅台成為中國國酒的稱號,與周總理有著極大的關係。所以,茅台人最為尊敬的就是周恩來。在國酒茅台博物館裡,我看見周總理的夫人鄧穎超給總理秘書的一張小條,條子說:總理開會回來要是還不晚,就叫他先喝上一兩小杯茅台。
就這樣,幾天下來,我已徹底完蛋,完全成了茅台酒迷,而且終於明白,原來我以前喝的都不能算酒!這樣一來,我甚至擔心以後的日子,一是生活指數可能會直線上升。二是擔心就算上升了,還是喝不到真正的茅台。三是,如果不喝,堅持著,忍耐著,又到底能忍耐到幾時呢?
真正是一籌莫展。離開茅台時,我看著邀我來茅台酒廠的朱零兄,我說,完了,你把我的下半生徹底毀了。
往事一瞥(節選)——偶訪赤水、茅台
鄧友梅
赤水河離遵義不算很遠,相當於北京市到懷柔。但不通汽車,要步行和騎馬。貴州吃的鹽巴是由四川順赤水河運進來,在中樞一帶卸上岸由馬幫馱運到遵義、貴陽,再分運本省各地。馬幫卸下鹽還要再轉回河岸去。趁著汽車檢修,我們幾個年輕人就抓機會去看了一下赤水河。來去匆匆,疲勞往返,既無嚮導,又不大聽懂當地方言,無法問路,只跟著馱鹽馬幫走,印象遠沒有婁山關清晰。只記得深山谷底的赤水河,看起來並不太寬,水流雖湍急,但不像有些山澗那樣清澈,有些赭紅色。河對面是一溜荒山,這邊沿著山坡有些梯形的小村小鎮,街道房窄屋舊。鎮上店舖不多,擺著些火柴、蠟燭、鹽巴。小酒作坊卻不少,空氣中飄浮著一縷縷酒香。小巷中少見人影,有的家門口石頭上,坐著個老人吸煙桿,穿著很破爛。這才感受點「人無三分銀」實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