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查1938 二十七 (2)
    張毅知道羅子春,看著他默默點頭。「又死了一個人,侯文選給我說過,已經死了七八個了,中統還傷了兩個。不管怎麼說,都要算在那個幕後指使頭上,你說呢?」

    武伯英肯定說:「我們要是不徹底查清,就是在你我頭上,這是良心債。」

    張毅向以公正寬厚著稱,做出一副惋惜之情。「所以,我更想盡快查清,今晚就把丁一抓了。有武專員在旁監督,也看看我是如何做到公心正直。不存在護短、串供等事,我向來對這些事不齒。如果總指揮不放心,就派衛隊去玄風橋,把丁一抓過來。我不見徐亦覺,打個電話讓他配合。算了,電話也不打了,免得瓜田李下。」

    武伯英看看胡宗南,得到默許後說:「丁一不用去抓了,已經在一師關著。吃完飯,就把他提過來。他不放心羅子春,想親眼看我死掉。躲在一旁觀察,被抓了個正著。」

    張毅聽言眉毛挑了起來,來之前和徐亦覺通過風,沒聽說起此事,他應對丁一所作所為也不清楚。更沒想到丁一落網,原想找機會網開一面,減輕老部下的罪責,看來已經沒了機會。「真好,真好。總指揮別怪我心急,這兩個確實無法無天。我不說假話,確實有點私心,家醜不可外揚。希望能准許我,和武專員一起,提前審問丁一。更重要的一點,丁一這個人我清楚,集體感很強。屆時葛壽芝在座,我不好捺實問話,他也不會紮實回答。還不如趁現在,撬開丁一的嘴,能掏多少就掏多少出來。」

    胡宗南想了一下,雙手攤開:「好吧,我同意。」

    審訊放在董子祠衛隊審訊室,張毅和武伯英並排坐在桌後,主持此次審問。丁一被提來時精神萎靡,經過一天思考折磨,已經到了崩潰邊緣。張毅知道是武伯英打的丁一後,有些不高興,卻也不能怪罪。胡宗南坐在靜思廬書房,喝咖啡聽雨,看來不等個結果不會罷休。衛隊長坐在審訊室門外守護,兩個衛士陪坐在跟前,一起抽煙。他已經非常困乏,但是長官還在熬夜,自己怎敢懈怠,強打精神支應著。

    張毅出於老關係,也為了感化丁一,叫去了腳鐐手銬。丁一卻不領情,或者說領錯了情,以為救星來了,坐在椅上光是長吁短歎,不回答問題。張毅已經看過一遍侯文選的供詞,拿過來先念給他聽。念完之後,問丁一有無補充和意見,他沒有回答。接著張毅也沒有著實問話,等著他轉過彎來,只是隔一會兒,問一句承不承認參與了宣案。他一直用活命來誘導,只要承認就可饒恕,但丁一就是不說話,和昨晚一樣沉默。這讓武伯英覺得完全沒有意義,記錄紙上只寫著張毅的問句,沒有丁一的答句。看看手錶接近十二點,審訊已經過了三小時,還是一點收穫都沒有。

    武伯英突然意識到問題所在,丁一和侯文選不一樣,抱著必死之心受審,而張毅用生來勸導,根本不起作用。反正都要死了,何必再牽扯別人,不如一死了之。這很要命,他知必死故不怕死,用生根本引誘不到。這不怪張毅,他的辦法是常理,但丁一現在是個不符合常理的人。武伯英覺得必須推動,放下筆來,和顏悅色道:「丁股長,不,應該是丁科長。我叫你的職務,而不是叫你的名字,知道為什麼嗎?」

    丁一有些矇矓睡意,模糊著沒有回答。

    「因為你身為科長,不過是黨國造就的一把槍。不管這把槍殺了什麼人,責任都不在於槍。我知道你想什麼,說不說都是死,還不如不說。一個人殺了人,害怕被法辦,最先扔掉的是凶器。不知你想過沒有,就算這把槍殺了多少人,那也是它的功能。日本人夠兇惡的,我們繳獲了槍,也不見得就要砸掉。但是你考慮過沒有,槍到底好不好,不在於你這槍真正有多精良,而在於用槍的人怎麼說。你要這樣,必死無疑,而且只能任由別人去說。」

    武伯英似乎觸動了丁一,改變了坐姿,眼睛裡睡意也沒剛才濃了。

    「就算你這把槍,濫殺過無辜,也是為了掩蓋第一次開槍,所以這些罪是附罪。綁架宣俠父是原罪,原罪如果不是你犯的,那麼你又有生的希望。你現在覺得自己必死無疑,但我可以告訴你,那也不一定。殺林組長的是洪老五,殺何金玉的是洪老五,殺洪老五的是劉天章,你到目前為止還沒有殺人。你最覺得我必要置你死地的,是王立和羅子春的死。但是算一算,殺王立的是洪老五,殺羅子春的是胡公館衛隊,你還是沒有殺人。如果你能證明你只是槍,我不會追究你這些,因為我也是黨國造就的槍。也不要怕把誰供出來,對你怎麼樣,供出來的人也是黨國的槍。」

    武伯英說完看看張毅,他也點點頭,然後又看著丁一。這是死希望,果然比生更能觸動丁一,沒有人不想活,只是真正能否存活的問題。丁一雙腳交換蹭地,然後雙手護抱,雙肘撐在大腿面上,彎下腰似乎有點疲憊。這個身體語言,表明他已為之所動,能感受到身體的不適,稍微放鬆了必死的信念。

    武伯英覺得火候到了:「為什麼謀害宣將軍?」

    丁一沒看他:「他算屁將軍。」

    「誰指使你的?」

    「沒有人。」

    雖然他否認,畢竟開始說話,武伯英不覺得失敗。

    「兩千塊獎金是誰掏的?」

    「我自己。」

    「你分了一千,還自己分自己的錢?」

    「糊弄侯文選。」

    「為什麼花這麼多錢買通侯文選?」

    「我討厭宣俠父。」

    「那你自己怎麼不幹,還不用花錢?」

    「我是股長,他是組長,該我指揮他。」

    武伯英苦笑一下,似乎也無計可施,盯著丁一看了一會兒,等他抬頭他卻不願抬起。武伯英活動了一下肩膀,渾身酸疼,把筆拍在紙上站起來,用更大的動作活動了一下胳膊。「困得很,我去喝點咖啡。」

    張毅看看他,點頭默許。武伯英就走出了審訊室,和衛隊長打了招呼。走出整棟房子,抬頭看了看天空,雨點細小稀疏,落在臉上。黑夜中,看不清雨滴從何處落下,不過白天,也是看不清的。這就像自己給丁一的兩個相反的方向,叫他只知道去處,看不到來處。他喝咖啡是假,真正意圖要給二人留出空間。丁一由張毅栽培,對他的信任絕對超過任何人。張毅是丁一的領路人,對他的愛惜程度也超過任何人。當著自己的面,當著驚天的事,他們絕對不會有私下交流。解鈴還須繫鈴人,張毅也許早都找到了丁一的繩結,只待沒人時拉開。自己一離開,他肯定明白用意,也許三兩句話,就可攻克丁一。但一開始不能給這樣的機會,以免後面得寸進尺,畢竟現在著落在軍統下層,他是上層必要設法保護。就是要讓他知道保護反倒有害,才會狠下心來,揮淚斬馬謖。別看張毅一副公正的樣子,定會在刀口上抹麻藥塗蜂蜜。

    武伯英穿過董子祠和靜思廬隔牆上的月門,來到書房。胡宗南正品著咖啡看聖經,一副閒適的樣子。胡宗南問了下,又把眼睛放回書上,似乎漠不關心。武伯英知道他是裝的,不然何苦等候。於是坐下給自己倒了杯咖啡,慢慢品著沉默不語,不願打擾他清讀。一杯咖啡尚未喝完,衛隊長急急跑了過來,報告說張主任叫武專員過去。

    武伯英放下咖啡杯站起來:「開始招了。」

    胡宗南沒把眼睛從書上挪開:「不容易。」

    「總指揮你休息吧,明早聽我匯報。」

    「把這一點看完,看起來了,就放不下了。」

    武伯英進審訊室前看了一下腕表,已經零點過半,時間不知不覺就進入了九月六日。不知張毅具體給丁一如何開說,一進來就感覺到配合的氣氛。他沒有說話,不願破壞張毅剛建立起來的和諧,坐下來鋪紙執筆。丁一看看武伯英,又看看桌頭的哈德門香煙,張毅把煙盒和洋火全扔了過去。武伯英也是嗜煙之人,知道他已經完全被說動,從必死到了想活,甚至還記起來抽煙。丁一點著煙,嗆得連連咳嗽,好不容易止住,打開了話匣子。所述綁架宣俠父的經過,與侯文選沒有太大出入,卻也有很大不同。武伯英怕打斷他,只傾聽和記錄,暫不發問。而張毅臉色數變,畢竟沒有想到,畢竟自己栽培。

    丁一看著武伯英道:「我一直對宣俠父不滿意,他是西安共產黨裡最難纏的,膽子大,點子多,非常難對付。張主任在西安時,成立後宰門派出所,我是所長,安排手下對八辦人員盯梢跟蹤,由我直接負責宣俠父。為此我挨了很多罵,上級批評,共產黨刁難,很多大員也對我非常不滿意。我就不說是誰了,他們和宣俠父的交往,打著抗日大旗,也遮掩不住背後的齷齪勾當。我一跟蹤探聽,就像捉姦一樣,把他們的曖昧變成了私通,都特別恨我。我很艱難,宣俠父太狡猾,好不容易探聽的東西,生成一個報告,報上去反倒還要挨批評,嫌我沒有限制住。我兩頭受氣,恨不得世上就不存在這個人,他極大地影響了我的前途。幸虧老區長公道,理解我的苦處,一直不苛責。他調去局裡之前,把四科交給徐亦覺,力主推薦我到科裡擔任行動股長。」

    丁一看著張毅道:「所以上面命令,密裁宣俠父,我非常高興,決心一定幹好。這跟錢沒有關係,就算一分錢沒有,只要有命令我就搞。原本對宣俠父的盯梢已經放鬆,換了一種策略,就是在他統戰對像裡打聽。六月份接到密裁命令,我負責具體實施,又佈置人加緊跟蹤。但是宣俠父太狡猾,跟蹤了近二十天,也沒辦法下手。關鍵是我和手下,與他打過交道,不認識也有印象,一閃面就會提高警惕。要麼深居簡出,要麼步步為營,要麼小心翼翼,動手難度很大。因此我就想到了侯文選,他是秘密行動組長,是你在西安時發展的。之前除你沒人知道,你離開西安去武漢時,給我交代秘密行動力量,我才知道了你苦心經營,暗中把組織做到了多大。你告誡我不是非常時刻,不要動用這些秘密力量,但是我覺得該是用的時候了。我知道他愛錢,所以想把全部獎金兩千塊,都給他。但是轉念一想,全給了反倒慣了他,就說一人一半。他很高興,滿口答應,一定把此事做成。但是第二天他又提出,要增加獎金,我就想只要能做成,我這一千塊也給他算了,就答應了事後獎金一千元。」

    丁一又看著武伯英:「侯文選這個人太愛錢了,我原想他身為組長,在偵緝大隊一定發展了秘密組員。誰料想他一毛不拔,錢進了口袋再別想掏出來,居然不攤本錢,利用職權叫街痞爛腿老五來做此事。爛腿洪老五,算個什麼東西,我都難以抓住宣俠父破綻,他們更沒處下爪。又耽擱了兩個多禮拜,侯文選反倒向我提出,必須設法讓宣俠父失去防範,他才能下手。要是能把野兔拴住,還叫你來扛啥土槍,乾脆一棍子就打死了。我把這個困難,給上面報了,希望能再寬限幾天。第三天就有了反饋,說是可靠情報,宣俠父當晚將在城內活動到很晚,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無論如何必須執行。我就立刻聯繫侯文選,在宣俠父回家必經的尚樸路埋伏,我帶著幾個人,坐車在尚樸路外等候。果然接近十二點,宣俠父騎著車子回來了,而且正是向著尚樸路。正心說情報準確,立刻就發現不對,他身後還跟著一輛自行車。有人認了出來,跟蹤的居然是中統的林組長,沒辦法,看來行動又要泡湯。我只好讓司機開快車,繞到他們前頭,早一步到埋伏點,通知侯文選取消行動。侯文選不願意,怕我讓他退錢,一定要搞。我也沒辦法,就讓洪老五先把姓林的擋住,我們朝前走到平民坊繼續埋伏,再想辦法搞宣俠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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