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伯英最後開口:「我昨天已經給胡總指揮匯報過了。鑒於目前密查宣案沒有進展,我的前途未卜,為了你們四人的前途,決定仍回十七軍團效力。」
趙庸等參案以來,確實感到麻煩,加之不受重用,只被當做武力工具,頗為思念軍旅生活。幾天連著蹲守城牆一無所獲,喪氣的感覺越發強烈,覺得實屬應當。
武伯英把每個人看了一遍:「四位跟我相處時間不長,情誼卻不淺薄,以後要用得著武某,還請不吝招呼,一定幫忙。只是軍地相隔,難以為諸位出力,只好藉著和胡總指揮交好,給你們提了一職。以諸位的能力,在普通連隊干連長綽綽有餘,再說借調我的破反專署一月,回去沒有個動靜,難免被人說沒有成績。胡總指揮已經交代一軍,給你們每人,安排一個連長的位子,只不過這樣一來,今後你們就被分開了。儘管分開了,還在一個部隊,因著破反專署這段經歷,也要多多團結。」
話沒說完四人已變得非常激動,面露感動連連答應,分別起身給他敬了軍禮。武伯英不便還禮,坐著不動只是擺手微笑。「好了,你們現在去行營總務處,領取九月的薪水。然後我和騾子,送你們回去,順道感謝胡總指揮,在專署成立之初,派了干將支持我的工作。」
四人又行一遍軍禮,武伯英笑得臉皮都有些抽搐,起身送出了會議室。四個軍棍去了總務處,武伯英回來重新坐下,對羅子春交代:「藉著送他們,咱倆也在胡那邊住兩天。今天丁一跟我,跟得很緊,不能不小心。」
羅子春不太相信:「他不敢吧?」
「怎麼不敢,要保他自己,殺我是最直接最有效的辦法。侯文選雖然聽我安排,但是那人太不可靠,誰知道他們現在掌握了什麼。再一個他去武漢,能不能起到預期的作用,也說不來。」
羅子春同意他的看法,卻不太同意他的安排:「我就不去了,估計他不會對我下手。我留下,白天在黃樓,看著咱這一片地方。晚上回宅子,看著咱那一片地方。」
武伯英看了一會兒,理解他的心情,還是放不下玲子。想留一點自由,等候未婚妻的消息,在岳父母那裡走動,於是就同意了。
四人領薪水回來,還代領了武、羅兩人的。武伯英開著車,跟在吉普車後面,一起去了小雁塔司令部。丁一的汽車,不遠不近跟在後面,就像夜間鄉路上的野狼,只等行人懈怠。天氣更加陰沉,光線如同傍晚,似乎衣服表面都凝結了細小水珠,潮乎乎的。到了十七軍團司令部,胡宗南正利用部隊休整時間召開軍事會議,副官悄聲報告,他讓一個張姓團長出來,安頓四個歸隊手下。副官陪著武伯英等候散會,說東道西,會議遲遲不散,一直開到晚飯前。
胡宗南一回辦公室,就問武伯英:「為什麼不要他們了,用起來不順手嗎?」
武伯英站起來答話:「主要的,還是我昨晚吃飯,給您匯報的原因,為了他們的前途,都年輕,不能拖累。」
胡宗南坐下來:「你總是,謙虛過分,擔心過度。」
武伯英又坐回了椅子,今天事態發展超出了預計,必須提前給胡宗南透露一些秘密。他坦誠說了擔心,害怕跟蹤的丁一下手,想要在胡羽翼下躲避。接著把昨夜沒報告的諸事也說了出來,包括侯文選已經供認丁一,假逃真走去武漢找戴笠告狀。胡宗南瞇眼聽著,逐漸有點不高興,旋即明白他的苦衷,不用致歉又恢復常態,原諒了隱瞞。
武伯英真誠道:「我不是想瞞總指揮,只是害怕對您造成不好的影響,惹來不必要的麻煩。但是一想,我和您都是竭誠為總裁辦事,倒是沒什麼可怕的。目前能保護我的,在武漢在重慶,都離得太遠,西安城裡就您有這能力。原本我擔心把一切告訴,您會懼難而不伸援手。今天總算明白,只有把一切說明,您才會不畏難而庇護我。」
胡宗南冷笑一聲:「巧言令色,我是投筆從戎的文人,不用你繞那麼多彎子。」
武伯英訕笑點頭:「所以總指揮比起其他軍人,不光是勇武,而是勇決。」
胡宗南沒聽他諂媚,回敬似的神秘道:「我也有個秘密,沒有告訴你,是戴笠同志告訴我的。」
「什麼?」武伯英疑問道,和戴笠有關係的一定是大秘密。
胡宗南故意賣關子,先不回答,拿電話要蔣鼎文辦公室,接電話的是勤務兵,說主任已經回家休息。武伯英見他打電話給蔣鼎文,不由緊張起來,真有些怕他出賣自己。胡宗南故意要讓他害怕,又讓總機把電話轉到蔣公館,終於找到了蔣鼎文。兩個大員通了幾句話,武伯英才稍稍放下心來,胡宗南的話已經完全接受了他的求救。胡宗南編的理由很巧妙,讓人佩服,他說前天武陪自己去渭南視察,看了不少東西,而且文筆之好在政界聞名,想借用幾天起草陝東防禦報告,向蔣總裁上報。蔣鼎文猶豫片刻就答應了,並說自己願意放武給胡使用,若要長遠最好由胡給軍政部打招呼,換掉專員人選。胡宗南解釋只是暫時借用,容後再和戴笠等人商議,正式調他到己處供職。
武伯英揪心剛才所說的秘密,等他一放下電話,接著問:「什麼秘密?」
胡宗南冷笑著轉而言他:「這樣吧,你在我司令部待著不方便,這幾天你就住在公館,戒備也很嚴密,非常安全。」
武伯英還是追問不放:「總指揮,什麼秘密?」
胡宗南拍拍椅子扶手,哈哈大笑:「我就知道,你最關心這個,看你急切的樣子。實際也不是秘密,乾脆告訴你吧,免得你忐忑。一個星期多以前,我和戴笠同志在武漢會面,商討一些事情。談起了宣俠父失蹤案,也談起了你,他突然說宣案的指使人,他已經知道了。」
武伯英不啻聽見驚雷:「誰指使?」
胡宗南收住笑:「他沒說,為了避嫌,我也沒問。既然他都知道了,總裁一定也知道了,或者說總裁先知道了,他才知道的。我問他既然這樣,為什麼不停止你的調查。他說現在騎虎難下,不讓你調查,責任就全成了他的。要是純粹由他指派你,也就叫停了,但起用你和徐恩曾同志也有關係,他不好下令。」
武伯英瞇起眼睛,看了胡宗南很久,想了很多,推測很多。胡宗南也看著他,等他的反應,等來的卻只是對命運的感歎。「唉,我也是騎虎難下,等人叫停,卻一直等不到。不有個結果,責任就會全壓在我身上,所以必須走到盡頭。」
武伯英躺在胡公館客床上難以入眠,幾個新出的狀況,讓思考更加凝滯艱澀。他們在無聲較量,自己必須智勇相濟,才能找到解決的最佳點位。自己就像一個扶夯人,木桿上拴滿了繩索,人多力量大,輕易就能拽起石夯。但是每根繩索,想要落下的方向不同,就算幾根繩子方向大體一致,但想要落下的地點,卻沒一個重複。而扶夯的又是啞巴,不能喊號子,只能平衡各個方向的力量,把夯頭落在最理想的點上。可想而知這有多麼艱難,而且那個最佳點尚不明朗,暫時沒有合適位置。但石夯已被提起,很快就要落下,必須在須臾之間,引導石夯砸向那個點位。這樣一來,就需要借力打力,制力助力,稍有差錯就砸了腳面。
武伯英看看英納格手錶,已經下午兩點了,卻還是睡意全無。看見手錶就想起了蔣寶珍,覺得按照脾氣,就算對手有挾持玲子之意,蔣寶珍也決不會做出挾持之事。再想想又不一定,萬一蔣鼎文真是幕後主使,她顧及親情做了此事,一下子就掐住了羅子春的七寸。而羅子春知道的秘密,和自己掌握的差不多相當,更要命的是他已經知道自己是共產黨潛伏分子,如果臨陣倒戈就難以收拾,甚至將一敗塗地。想到這裡更加擔心起來,披衣下床,推開南窗。不知什麼時候雨滴已經落下,雨點比夏雨細小卻不如春雨密集。微風刮來暢快爽利了不少。轉念想就算玲子被當做人質,羅子春也不會背叛自己,他是個可靠人,況且關係已經近到兄弟一層。突然一股大風刮來,帶著秋涼的瘆意,武伯英渾身一個哆嗦。自從中毒之後,身子骨大不如前,特別怯寒。他離開窗子坐回床邊,把披著的西服穿上袖子,緊裹在身上。不由睹物思人,又想起了買衣服的蔣寶珍。
西安四季分明,一雨成秋,窗子打開之後,人體蓄積的一點熱量頃刻跑光,換了一屋子秋寒。武伯英又是一哆嗦,羅子春所知道的秘密之中,最可怕的就是自己已被****。如果這點一洩露,根本就沒有迴旋餘地,直接就被證死,從根子上把所有事都掉頭且推翻。武伯英提起床頭掛著的西褲,摸索出那枚銅板,在手裡飛速翻轉了一會兒,涼意從心底升起,比吹進來的秋風還要冰冷。從他知道自己秘密身份之後的表現看,除了不適應,更多的是無聲的抗拒。儘管他心腸不錯,但從未對共產黨表現過同情,也許沒有辦法時就出賣了自己。武伯英乾脆把薄被子裹在身上,抵擋內外寒意,如果真到這一步,什麼都講不起了,不光自己脫身困難,連沈蘭也要受牽連。這倒也不怕,伍雲甫和周恩來一定會設法解救,怕的就是自己前面的力氣白費,給那些冤魂鳴冤之事就打了水漂兒。唯一能寄希望於羅子春,有堅強的神經,不為脅迫所動,起碼在侯文選鬧起來之前,不會出賣自己。這點希望依附於另一個希望,就是蔣寶珍叫玲子去高冠行館,真是陪伴養病,不摻雜一分一厘威脅,不包含一絲一毫歹意。
想起侯文選,武伯英又費神了半天,不知他目前走到何處,想法是否還是初衷,鬧起來會不會在軍統造成影響,有了影響戴笠將會怎樣處置。每一步都有幾種可能,猜測最費腦筋,推想最耗神經,武伯英隱隱感覺有些頭疼。這兩年在西安,一直過著猜測的生活,以至於風聲鶴唳草木皆兵,從一個異常敏感的人,變成了一個酷愛多心的人。甚至把一些不可能發生的壞事,都要朝著壞的方面想像,反覆咀嚼吮咂,毒害著思想和精神,以至於成了悲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