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查1938 二十三 (3)
    武伯英連忙瞪眼阻止:「不行,不行,儘管不是自己人,也是個進步青年,跟我多年了,不能這樣。」

    山寨的午飯帶著壓驚的意味,多做菜多備酒,行動要到晚上才施行,解除誤會後一醉方休。肉食都是野味,野雞肉,野豬肉,鹿肉,熊肉,獾肉,有種特殊的奇香,腥味重鮮味也重,正好下酒。菜蔬都是山珍,干竹筍,山韭菜,木耳,蘑菇,野蔥,有種特殊的美味,正好佐飯。因為武伯英的謊言,羅子春被游擊隊員稱為羅同志,他也知道這個變化的原因,很不適應老處長的新身份,悶悶不樂,沉默寡言。游擊隊員們都以為他被嚇怕了,更加起勁地勸酒,彌補自己的無禮,過分誠懇熱情。羅子春越喝越沉悶,心事重重,酒足飯飽之後,躺在木床上低聲歎氣。武伯英看在眼裡裝在心裡,酒睡之後已經傍晚,晚飯尚早他就給孫洪耳語了幾句,叫羅子春出去單獨談話。

    羅子春一直等著武伯英說話,自己才好說話。誰料他一言不發,只在前面走,自己只好跟著。縱有千言萬語,一時不知如何開口。二人沿著上午走過的路,慢慢朝東山上走著,不知不覺來到了被當做刑場的懸崖邊。武伯英站在灌木豁口前朝東遠眺,眾山一覽無遺,每個山尖殘留著夕陽的餘暉。天色尚且微亮,明月卻已升起,掛在遠處山巒之上,如同銀盤。

    武伯英突然轉過身來,背後一步就是百丈深淵。「要不是因為我是共產黨,咱倆上午是不是就已經下去了,死了?」

    羅子春看著他,回憶中下意識點點頭。

    「那好,我是共產黨這個事,只是改變了摔死這個事實。那麼現在,你推我下去,等於沒有改變。然後你沿著這條山路朝東走,他們攆不上,見寬路就拐,朝著有燈火的方向走。我的手錶上有指南針,要不了幾個小時,你就能回商縣。」武伯英說著,褪下腕表遞給他。

    羅子春表情非常複雜,看著他的眼睛半天沒有反應。心中本來就非常矛盾,被他弄得更加矛盾,真不知該如何才好。眼中一紅一藍兩種火焰,噗嘩嘩閃動著,燒得人實在難耐。武伯英偏要火上澆油:「回到西安城,你如實匯報,就說到商縣後發現我是共產黨,把我推下了山。你肯定能得一筆獎金,你再把孫洪的秘密司令部也說了,估計得的獎金更多。你不喜歡共產黨,做這些事都在情理之中,我能理解。然後你退出特務行,想方設法退出,和小玲把婚一結,過你們的小日子。我的存單在哪裡,你也清楚,我沒有子嗣,那院房子也是你的。你有了這些,可以做個買賣,還算的上是大買賣,發財養家,體面光堂。」

    聽言羅子春眼中有了恨意,身子卻一點沒有動彈,到底恨什麼自己也說不清。

    武伯英又刺激道:「這裡沒有別人,你不要怕,沒人找後賬。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一死也就不知了。你不要怕,就算我變鬼也不纏你,我是自願的。你不要怕,無毒不丈夫,我們倆到此,也就該有這個了斷。是男人就做個決定,咋著我都不怪你。」

    武伯英說完閉上了眼睛,頭仰起來一動不動,靜等他的處置。羅子春眼中的恨意更濃,惡狠狠看著他。羅子春呆了片刻,突然一聲大叫,撲了上來,雙手猛伸向武伯英,不是推,而是抱,把他攬了過來,離開了險境,一起跌倒在草地上。「啊——!」

    隨著這聲大叫,羅子春終於燃盡了心中矛盾,隨即轉化為哭聲。他死死抱著武伯英,把頭埋在他肩膀上哽咽,生怕什麼把他從身邊帶走一樣,由於激動由於用力,身體劇烈地顫抖著。武伯英也緊抱著他,眼中全是淚水,不時拍拍他的後背,自己兩年才走完的心路,逼迫他在幾分鐘內走完,也真是難為了這個青年。這是做戲也是真誠,這是冒險也是化險,都有那麼一點,卻都不完全,只能說在某一刻有某一點,捉摸不定而且閃爍。兩個人終於坐了起來,羅子春有些不好意思,莞爾一笑,武伯英知道,他心中的那個彎已經拐了過來。一時無話,都不知該說些什麼,就去看月亮。不管滄海桑田,不管世代更替,它總是高高在上,清淨明亮。

    武伯英主動開口:「實際我並未加入共產黨,也不是他們系統的一分子,更沒有秉承他們的主張。只是日本人侵略,國共二次合作,才動搖了一點。今年春上,共產黨的人聯繫我,用民族大義說服我,我才勉強答應,不損害國家利益的情況下,可以給他們做一點事。」

    羅子春很信任他,但也有些疑問:「真的你在當處長時,沒有給他們做過事?」

    「真的,要不然,他們怎麼會用毒藥對付我。因為抗日,我看國共這次合作,是再也不能拆散了。日本人不管多難打,總要被打敗,三年五年,十幾二十年,這是肯定的。所以到那時,國共之間就只是黨派政見的差別,現在給他們做點事,也未嘗不可。你是年輕人,有自己的想法,我倒想問問你,將來國共合作,將走向何處?」

    羅子春沒想這麼長遠寬闊,或許不願意說。「不知道。」

    「我想將來,必定是美國兩黨政治那種局面,通過大選,輪流執政。共和黨做幾年總統,民主黨做幾年總統,不能說誰完全代表國家和民眾的利益,他們都能代表。你是年輕人,嘴裡總掛著,自由,民主,富強。美國現在是世界上最民主富強的國家,中國將來一定也是那樣的格局。故而現在究竟屬於哪個派別,還有那麼重要嗎?只要是抗日的,就是愛國的,就是代表了中國民眾的利益。」

    羅子春默默點頭,覺得有道理。

    武伯英趁熱打鐵,看著他的眼睛:「你比我好,有家人,有小玲。我現在,什麼都沒有了,剩了獨獨一個。我不要求你幫我什麼,只是希望,把我這個秘密,不要朝外說。給我留一條路,也許這條路,是我唯一的路了。就這一點要求,你能不能答應?」

    武伯英說著想起那些不好的遭遇,眼睛略微有些濕潤,等著羅子春的回答。羅子春聽言有些動情,看著老領導好大哥這樣難過,眼睛也有些潮濕。「我答應你。」

    東嶽廟在二龍山雙塔之間,離城有段距離,夜裡非常清靜。明萬曆年間建塔之後,接連幾任知州都是山東人,在雙塔之間官道旁建了東嶽廟,方便祭拜鄉神東嶽帝君。接力擴建使得東嶽廟成了商州最大的寺廟,香火旺盛,僧侶眾多。時至今日殿宇雖已年久失修,卻保持著規模,還有幾十名僧人常駐。孫洪挑選十幾個人換上保警制服,趁夜色離開林場,不能舉火把照亮,沿著山谷不好行進,因為路熟倒也不慢。用塔影指引,夜裡十一點多,從南山下到了東嶽廟。東嶽廟靜臥在夜色中,偌大院子除了佛堂長明青燈外,再沒有一絲光亮。孫洪抻平制服上去打門,稍後有人接腔,問是誰答是保警隊。

    山門打開出來個年輕和尚,看看隊伍剛要再問話,被孫洪一胳膊扒拉開,邊往裡走邊吼:「保警隊查人!」

    和尚苦笑跟著:「都是出家人,沒有可疑的。」

    「我看你就不是好人,剃了頭就是出家人?是不是因為犯了國法,才剃度的?」孫洪不可一世的樣子,越發像保警隊頭目。

    和尚見不是善茬,趕緊閉嘴,站在原地,不敢跟了。

    兩個游擊隊員守住山門,其他人邊往裡走邊分散把住緊要地方。其中幾個快步朝大雄寶殿後面跑,按商量好的方案分工,控制整個寺廟。孫洪和武、羅二人進了大殿,兩座燈塔上擺了七八層油燈,照得殿內通明。神殿兩教合一,東嶽大帝塑像居中,一邊是釋迦牟尼,一邊是太上老君,還有十幾尊小神佛,可以滿足任何祈求。不協調的是兩座燈塔之間,擺著一張桌子四張杌子,有一副正打著的麻將牌,不見打牌人。武伯英過去繞桌轉了一圈,看了看麻將牌面,心中有了底,冷笑了聲。東邊那抹麻將牌按順序擺得整整齊齊,從左手起條、餅、萬沒有風牌,最右邊是兩對等碰。每張牌都朝上擺著,就連七餅這樣的牌,都是三上四下擺著,這是侯文選打麻將的毛病。

    寺廟住持由年輕和尚陪著,急急走進大雄寶殿,認準了孫洪一直說好話。武伯英看看他,把手槍重重朝桌上一拍:「打麻將的人呢?」

    住持長老嚇了一跳,看看手槍一個哆嗦,再看看麻將桌不敢抵賴,只好閉口不言。孫洪教訓道:「你別說是和尚打牌,這一點就該拉去遊街。不好好唸經修行,看誰還給你施捨。」

    長老覺得長相文靜的這個人反而更難惹,表情兇惡的孫洪反倒好說話,連忙焦急分辯。「沒有,沒有,我們咋能幹這事哩。長官還要慈悲為懷,不看僧面,看佛面。只不過藉著燈亮,有施主在這裡打牌,並未玷污一片淨土。」

    武伯英打斷問:「侯文選人呢?」

    長老趕忙雙手合十,身子又哆嗦起來,看看武伯英,再看看神像腳下的佛桌。武伯英明白他不敢說,衝著羅子春擺擺頭。羅子春過去供桌前,順手抄起拂塵,在桌布簾上抽打,把繡的各式圖案打得胡亂翻騰。「出來,出來,不出來拿槍打了!」

    這一招很有效,話音落後,供桌下就傳出了輕聲商量和指責,接著一個跟一個出來了四個和尚,最後一個儼然是剃了光頭的侯文選。四個人出來看見槍口,連忙跪倒在地,低頭舉手做投降狀。武伯英指指侯文選對孫洪說:「就是他。」

    孫洪大聲招呼,門外幾個手下匆匆跑進來。侯文選見大勢已去,怨毒地盯著武伯英:「我知道你,叼住我就不放。」

    武伯英沒理茬兒,命令把他們綁起來。長老連忙求情說另外三人真是自己弟子,因為施主強要打牌,沒辦法只好陪著。他是謝師長安排來的客人,小廟惹不起只好順著,為保全禪林也顧不得佛前清淨了。

    羅子春上去,一個個扳著那三個腦袋看了看,戒疤都是真的,順手在侯文選的光頭上敲了下。「還把頭剃了!」

    「涼快。」侯文選被綁了起來,根本反抗不得。

    羅子春故意仔細端詳:「這不是侯副大隊長嘛,才幾天不見,跑這麼遠來出家了,有啥回活不開的?」

    侯文選氣得牙癢癢:「手槍要在身上,早就和你們弄了!」

    武伯英不想太過分,語氣稍微鬆緩:「我知道你為啥跑,你也知道我為啥追,咱們都是明白人,你好好配合,我一定不冤枉你。」

    侯文選當然清楚,還不放棄最後希望,看著孫洪道:「我和你們汪隊長,是結拜金蘭,你們不要聽他的。我是被陷害的,他們把我拿去,把我就害慘了。你不信問你們汪隊長,把他倆抓起來,才合適。」

    孫洪上來曲起手指,也狠勁敲了一下光頭:「你住嘴,悄悄的。你說的是商縣,我是藍田縣。光認武專員,誰認得你是誰。」

    侯文選希望破滅,垂頭喪氣非常配合,任由塞了嘴巴,被押出東嶽廟,一直到了太平大車店。兩個保警把侯文選投入一間空房,又捆了腿腳,扔在牆根胡亂躺著,他眼睛睜得很大,沒一點辦法。武伯英在院子裡大聲送別,保警們還作勢收拾東西,要離開臨時駐地。孫洪更是大聲吆喝,聲稱跨區縣辦事,被汪增治知道了不好,不顧挽留執意帶人連夜返回藍田。話語傳入侯文選耳中,竭力思考,也記不起藍田保警隊有這一號人物,覺得倒霉,沒再細數。

    武伯英演雙簧送走了藍田保警,到關押侯文選的房間,蹲在他頭前說:「今晚上,你好好想想。明天一早,我就帶你去見汪增治。我不冤枉人,你也甭不配合。咱倆打交道不深,你也知道我的脾氣。我來攆你實際是救你,要不信儘管反抗一下試試。」

    侯文選猶如抓住救命稻草使勁點頭,後腦勺把牆根磕得「咚、咚」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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