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鼎文和侄女到底是血親,聽說病了疼惜不已,午飯都沒吃就去聯合醫院探望。他經過浴血奮戰、官場爭鬥、政敵傾軋,性情被錘鍛得非常殘酷,殘存的溫柔在親人身上放大了數倍,從這個缺口爆發出來,更比尋常人看重親情。他問完病情,把隨從和醫生都辭了出去,拿出個文件袋,抽出兩張照片,遞給病床上的蔣寶珍。
蔣寶珍接過照片仔細端詳,兩張黑白照片,卻使她眼前五彩斑斕,頭暈眼花,咬緊牙關盡量不失態。第一張照片模糊不清,應該是傍晚時分,隱約能認出武伯英正從亭子裡走出來,一個女人挽著他的胳膊,顯得異常親密。第二張十分清晰,因陽光照射而曝光過度,能輕易辨出武伯英的影像,正從一個門口走出來,後面緊跟著那個女人,門上的招牌是「新新旅社」字樣。
蔣鼎文帶著憐惜寬慰:「這兩張照片,是四科的人恰巧拍到的。你常罵狗東西的徐亦覺,今早給我的。這女人叫沈蘭,可能你不知道,就是他的前妻。」
「我知道沈蘭,怪不得昨天下午,拿話欺負我。原來舊情未了,只是盼我快掛電話,好去旅社!」
「你癡情,武伯英也不薄情。但是不薄,不是對你。他和前妻,餘情未了,藕斷絲連。你參加進去,不一定有結果。」蔣鼎文可憐侄女的單純,「看看這個,他們相會,還在旅社,幹什麼去了,雖然你是姑娘家,也能想得到。」
蔣寶珍盯著新新旅社那張照片,眼睛有些模糊,卻不願在叔父面前示弱,狠狠用目光把淚水壓在眼球上,薄薄一層。
武伯英和沈蘭相會,被誤解更好,固執要求前妻做聯絡人,果然有極大道理。就算被拍了照片,蔣鼎文也拿舊愛難捨去看,根本就想不到真正企圖。於是一組照片,就組成了一個故事,藕斷絲連,旅店相會,舊情難忘,尋歡作樂。跟蹤武伯英的,正是徐亦覺派的丁一,交給特別經費批件之後,就安排盯上了。那天蔣鼎文真的有些後怕,武伯英今天能弄出個牽扯自己的證言出來,明天還不知道能弄個什麼出來。
蔣寶珍臉色很不好看,有種解脫後的落寞。畢竟對他情竇初開,心中才癢,沒有過多痛苦。只覺得不順,好不容易看上一個,還是別人的。再想想他的不好,打動人的好也淡了。她是個自私女人,何況女人從來都不管男人好不好,只管男人對自己好不好。
「叔叔,你放心,這些事情,我都明白,不會吃虧。」
吃罷午飯,李興邦開巴克車回武家,給守屍的趙庸帶了飯菜。梁世興和彭萬明開著吉普車,按師應山指撥去叫人,陰陽先生,婚喪司儀,清器租主,廚子頭人,來武家辦喪事。師應山有九成九把握,殺死王立的兇手,就是要抓的洪富娃。他既慚愧撂了大話,沒把洪富娃及時撈住,害了王立一命,又可憐武伯英一個文人沒有當過安葬大事,想通過主動料理彌補。況且當面相處這幾日,覺得他是個能交的朋友,今後在西安地面上,還要經常打交道。看他的勢頭,必將對自己的前程有所影響,落個好沒有壞處。自己對這些世俗事又都在行,多操個心的舉手之勞,何樂不為。師應山雖未被延請,自然而然成了喪事總管,連主家武伯英也管了起來。見他病體加了心痛,又在驪山淋雨不適,強硬地安排他到自己居住的陝北會館歇息,暫且拋開一切,以免傷了身體。武伯英盛情難卻,只好上了他車,羅子春開車,二人坐在後排。
師應山喋喋不休:「天氣熱,亡人盼土,王立沒有親屬,也不用等人。我這樣安排,今晚就成殮,後兒個就下葬。這事如果你要管,就把你身傷了,也把你神傷了,你和這娃太親了。今晚你住在陝北會館,我給你安排。我手下人多,雞鳴狗盜,能幹啥的都有。趙庸他們四個,跟我就把這事操辦了,你是親長,羅子春專意陪定你。安埋就交給執事的,我給你當執事頭兒,風光圓滿,叫娃在地下也安個心。下葬那天,你再回來主祭,安客、上香、燒紙,就把人事盡了。要不然受不了,過喪事最傷人了,你還有大事要幹。」
武伯英默不作聲聽完:「現在就咱三個,你說下,有啥收穫?」
師應山看看他,遺憾道:「我是偵緝大隊長,整天和地痞流氓、慣偷蟊賊打交道,他們就是我的莊稼,沒他們也就沒了我。我有我的辦法,我有我的眼線,杭局長聽到你家出了命案的消息,趕緊就吩咐我快查。早上我隨他來看了現場,上午就動用了線人,很快就得出確切消息,王立的死,正是爛腿老五所為。」
武伯英把牙咬出聲音:「他又害了一命,要是早一步抓住,王立也就不會死了。」
師應山只好歉意道:「知道和抓住,完全是兩碼事,何況還有人給他通消息。他連犯兩命,藏得更隱秘了,更不容易抓,只能碰運氣。武專員,我說個不該說的,王立的死,有一部分是你造成的。你逼人太甚了,這話不好聽,道理卻不壞。你查綁架案,查到了何金玉,他就死了。你找杭局長,讓我抓洪老五,王立就死了。」
武伯英沒怪他,更像自問:「我逼人太甚嗎?」
「我聽說,你拿蔣主任當假想目標,已經把他逼得無路可走。當然,我的意思不是說他指使,不會是蔣主任。我是辦案老手,如果綁架宣俠父這種通天大事,去找地痞流氓來幹,那主使就愚蠢到家了。你的調查很秘密,我這偵緝大隊長,在警界也算個頭面,但開始只以為你在調查日本間諜,破反專員嘛。後來你托杭局長抓捕洪老五,分派給我公幹,我才知道你在調查宣俠父失蹤案。你把蔣主任逼成這樣,他那麼大的官,很少見這樣,都不知你有什麼其他用意。」
「我沒逼他,也不是別有用心,我沒有派別,只對事論事。」
「正因為你只對事論事,不屬於任何派別,才讓大家都有被逼的感覺,你不是硬逼,你是軟逼。你看杭局長,多牛的人,你家出了事,親自來查看。這待遇不低,也就大員家出了案件,他才親自過問。你沒這地位,卻有這待遇,都弄得很不安。」
武伯英沉默良久,沒說什麼。
師應山並未就此打住:「宣俠父失蹤,是個燙手山芋,杭局長也怕。怕啥,怕你查不出來,把責任推他身上。我們辦案子,沒結果都這麼搞,找個替罪羊。要說他參與監視宣俠父和八辦,也就是按照安排,在後宰門增設了一個派出所,就近專意對付八辦。第一任所長是丁一,專盯宣俠父,後來被發現了,為此宣俠父還怪罪過杭局長。從此之後,杭局長就再也沒參與過任何行動,丁一也調到四科了,你應該見過這個人。」
武伯英點頭,想想名字只有三畫的年輕人。
「你的這幾個人,和蔣主任的人,在公館前對槍,我是才聽說的。很多事傳得滿城風雨,因為隱秘,都是一定程度、一定層次上的滿城風雨。宣俠父失蹤,弄得滿城風雨,只是在軍政上層滿城風雨。你查宣俠父失蹤,弄得滿城風雨,只是在特務界滿城風雨。很多事情,都有一堵牆,推牆很難。所以你想把宣案查清楚,就要連推幾堵牆,難上加難。今天牆磚下來,砸了你的王立,我幫不了也不敢幫你推牆,只能摳摳灰縫子。我就是覺得你,還是個弄正事的,帶著正氣,帶著正義。如今這社會,包括我,幹事能想起正義的,沒有幾個。」
陝北會館老闆帶著三人去看天字一號客房,上房就是上房,三開一套隔著四間房子,傢俱用度一應俱全,整齊潔淨。師應山安頓停當就要告別,回偵緝大隊去找人料理喪事,臨走被武伯英叫住,讓羅子春把還剩六千元的存單交給他去操辦。師應山堅辭,明說杭局長吩咐,因為沒盡到責任,致使武專員乾兒子被害,一切喪葬費用由警察局承擔。他笑著說自己不會給杭局長省錢,一定把喪事辦得渾全漂亮。武伯英突然覺得,自己真是有些逼人太甚,居然連杭毅都是這個態度。他堅持要師應山收下,言說自己埋人不能讓別人掏錢,師推辭不過,只好把存單納入口袋。
武伯英非常疲憊,洗洗涮涮要上炕睡覺,羅子春帶著一臉悲慼前後跟著。伺候他洗腳時,羅子春突然落了眼淚,大滴大滴落在木盆裡,失神地用手揉搓腳掌。武伯英半躺著,看著他,沒有管。羅子春越來越傷心,不禁抽泣起來,當著老處長一個人,無所顧忌地哭了出來。「以前都是王立,給你洗腳,今後就是我,給你洗腳。」
武伯英不感動,反倒冷冷說:「除了你,還能有誰。」
羅子春知他心中一定有癥結:「也是湊巧,我去見未婚妻,時間太晚雨又大,就沒回來。早上推開門,就見王立在前門裡躺著,鬼使神差,還是回去遲了。太慘了,我現在鼻子裡腦子裡,還全是血腥味兒。」
武伯英臉色難看,羅子春去找未婚妻,自己和蔣寶珍在驪山打情罵俏,王立卻被戳死在家中。「不要再提了。」
羅子春難以結束:「唉,是我把王立害了。我要是回去住,也許就沒這事。就算洪老五上門,我有槍,打不死也能攆跑。就算他得了手,及時送醫院,也許還能救一命。」
武伯英長歎一聲,把腳從他手中抽回來,濕淋淋垂在炕邊,起身坐直看著自責的羅子春。羅子春空了雙手,用沾著洗腳水的右手,突然狠狠扇了自己一個耳光。「我不是人,是我害了王立,我把王立害死了!」
武伯英皺眉厲目,突然抬腳蹬在羅子春肩膀上,把他踹倒在地。然後順勢跳下炕,光腳站在泥地上,抓住頭髮把他拉到自己臉前,惡狠狠逼問:「說實話,你他媽的,是不是故意,給爛腿留空子?!」
羅子春淚眼中滿是堅決。「沒有,絕對沒有!」
武伯英逼視了片刻,相信是真話,一把將他扔開,坐回炕邊喘了口粗氣,恢復了理智。「我們被人監視了,我,你,我們這些人,都被監視了。我給你說過,我用擠壓來逼迫對方犯錯,或者彌補,就會露出破綻。誰料想,擠出來的卻是洪富娃這樣的爛蠍子,死了何金玉,死了王立。對方根本就不怕露破綻,敢弄宣俠父,就敢弄任何一個。也被人利用了,看似蔣總裁有令,讓我追查宣案,實際追查本身就是個幌子。讓我來查,就是為了暫時平息共產黨責難,如果幌子有麻煩,隨時都會被撕碎。與其說我這專員,帶著你們查宣俠父失蹤,不如說是落實誰來承認。實際洪老五,要來殺的是我,不料我去了華清池,王立替我死了。」
武伯英黎明才睡著,起來時近十七號正午,羅子春到會館街面上的館子買來了午飯。蕎面涼饸饹,小米熬稀飯,都是陝北風味。武伯英邊吃,邊提起下午回家的事,儘管師應山大包大攬,也相信他能辦好,但身當大事,不回去不妥,也對不起王立。本來說好要回去,羅子春的話卻改變了原有打算。「我剛才去館子買面,師應山老婆帶著孩子也在那裡吃飯。她也是婦救會的,說是蔣寶珍小姐昨晚高燒不退。今天上午,她和婦救會的幾個夫人相約,到醫院去探視了一下。耽擱了做飯,就帶著娃在館子吃。」
武伯英停止咀嚼,想了一下。「那下午我們也去探視一下。」
蔣寶珍住最高檔病房,有會客間,有洗手間。她躺在病床上臉色潮紅,非常疲憊憔悴。武伯英伸手試試她的額頭,微笑著說:「不燒了,感風寒,燒退了就不要緊了,昨天淋雨弄的。」
蔣寶珍雖病嘴仍尖利:「還燒著,拿手試不出來,要用嘴唇試。」
武伯英知她打趣,笑紅了臉,看看羅子春。
蔣寶珍歉意道:「都怪我,纏你去華清池,家裡出了大事,想起來就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