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更好隱蔽,我另嫁,他續絃,我們舉行了婚禮。你猜對了,我不是昨天回西安的,回來快十天了。你剛當上專員,組織就安排我回來了,但我昨天才知道,你原來是組織的人。我一直以為把我從漢中調回,準備鉗制你這大特務,要不是老花再次申請,也許我們永遠都不會再見。我的行動屬於絕密,不能透露給郝連秀,我只說想回西安,他就辭了校長,過來當教員。在那種小地方,他的地位抵得上縣長,可他寧願捨棄。這一點你肯定比不過他,不要說聽從組織安排,就算沒有組織介入,當年你也捨不得你那個處長。我們之間的事情,繞不過去,我給他說過很多。我要回西安,他不是不多想,而是即便你在這裡,他也不怕。就算我再回到你身邊,他也不難過,不是不稀罕我,而是他懂得,雖然最不希望這樣的結果,但他可以接受,因為他只想我好好活著。」
武伯英的猜測得到了證實,更加淒涼和悲哀。
「你明白也好,不明白也好,我是一個女人。我和很多女人一樣,但和你們男人不一樣。以前我也說,改嫁這樣的事情,我死也不會做的。但是現在卻做了,回身來看,一步步選擇都正確。只是這世界,完全不正確,所以才有了我們的陰差陽錯。早知道你為黨做事,我死活都要等你。但是如今,我們不做夫妻了,早都不做夫妻了,還是可以做同志。也可以做仇人,但是唯一不能做的,就是損害組織。你的缺點和優點,我都心知肚明,組織也非常清楚。所以讓我來,化解你自己都難以控制的瘋狂,這樣你就能真正成為一個戰士。實際我不適合來給你做聯絡員,但是控制你的瘋狂,再沒有比我合適的了。今天這個方式,很直接也很有效,我會向上報告,你不是真想損害組織。」
武伯英冷笑:「哼,你們是假夫妻,騙不了我。既然是夫妻,卻為何要分開睡覺?」
「你別忘了,我們都是老師。為了不打擾對方休息,熬夜備課時就分開睡。你也做過老師,應該清楚這一點。你應該更清楚,你我再也回不到過去了。人肯天不肯,天肯人不肯,算是緣分盡了。我和他,也是緣分,雖然是組織安排,但我信這個緣分。」
「組織,組織!難道你拋棄我,組織紀律就不管嗎?」武伯英勃然大怒,瞪眼豎發,一改溫和虛弱的常態,咬牙切齒攥起拳頭,舉到耳邊。沈蘭咬緊下嘴唇看著他,似乎準備接受懲罰。武伯英恨恨地看了她片刻,硬生生收起拳頭,突然轉身,突然走了。沈蘭被留在操場角落,孤單,悲切,執拗,和幾個放學滯留在操場裡嬉戲玩鬧的半大孩子相比,反差大得有些滑稽,又滑稽得叫人心酸。
蔣寶珍推開辦公室門,武伯英正坐在辦公桌後看文件,窗子大開著,屋裡有股好聞的淡淡煙味。他很正常,和徐亦覺電話裡說的完全不一樣,並沒有心事重重。相反比平常熱情,眼睛裡閃著高興,讓座倒水。這讓她頗為滿意,這才是紳士應該的樣子,坐下來直爽道:「我上午找過你一次,你不在,我交代徐亦覺,你一回來就告訴我。」
武伯英故意幽默:「又有捐款嗎?」
蔣寶珍被逗得「撲哧」笑了:「捐你個大頭鬼!」
「前晚的曲子你聽到了嗎?」武伯英坐近了些,伸頭認真問,「專門給你拉的,覺得怎麼樣?」
蔣寶珍笑著故意不承認:「沒聽到,你能拉個什麼好,和木匠扯鋸一樣。」
武伯英搖頭微笑,此話表明她不但聽了而且傾心。
蔣寶珍正色道:「本來我上午就走了,去華清池避暑。見你這幾天愁眉不展的,覺著該去散散心。問你想不想去,你又不在,耽擱我到現在,都沒出發。」
武伯英點頭致謝,她假借埋怨發出邀請,也是直率。「我這幾天煩心的,就是查案查出個洪老五,事關重大,卻失蹤了。把這事交給了偵緝大隊的師應山,想著他輕車熟路,能手到擒來,卻沒有回音。恐怕不能跟你去了,因著洪老五應該去散心,也因著洪老五不能去散心。」
蔣寶珍見他婉拒,索性直率到底,沒有強迫也沒有作罷,起身到辦公桌邊,拿起電話要了偵緝大隊師應山辦公室。師應山聽是個女聲,語氣中帶著厭煩,在那邊打官腔。
蔣寶珍自報家門:「我是蔣寶珍。」
師應山趕緊收斂:「侄小姐好。」
「武伯英讓你查的那個洪老五,有頭緒了沒有?」
「還沒有,他藏起來了,很難找。」
「那就把手頭所有案子都停下來,先抓洪老五為要。我再給你三天時間,如果還沒結果,那就說明你無能。那你乾脆讓賢,叫更有能力的人來當大隊長,不成就把偵緝隊解散重新組建。現在快一點鐘了,給你個便宜,按一點鐘算。三天後這個時間,再抓不到洪老五,影響了大事,我剛才的話,一定說到辦到。」
師應山不知是真答應還是假敷衍,連連稱是。
武伯英沒辦法也沒借口,她越俎代庖解決了事情,只好跟著下樓。路過徐亦覺門口,武伯英讓他捎話,羅子春回來就去一馬路開車。徐亦覺一臉怪笑看著他倆,對這等男女曖昧之事,假意高興。蔣寶珍一直對徐亦覺沒有好感,雖然也接觸,全沒好態度。她站在門口不進來,更連徐亦覺看都不看一眼。
二人到達華清池,那裡的人還正吃午飯,他們不按城裡的時點,而按當地農村的規矩。剛好武、蔣也未吃飯,接待官趕緊加菜布飯,伺候他們填飽肚子。華清池唐時是皇家行宮,後來是官家行館,如今成了招待所,也一直未開放給社會。來避暑遊玩的官員很多,今天禮拜一倒是少些,剛好清靜。自從蔣介石在五間廳蒙難以來,那裡就成了禁區,據說帶彈孔的窗玻璃還保存著,但誰也沒見過。飯後略微休息,二人決定先登驪山後泡溫泉,先泡溫泉身體困乏只適合睡覺,所謂侍兒扶起嬌無力的便是。秦嶺是平原突起雄奇高山,沒有過渡沒有準備,若論山腳到山頂的絕對高度,主峰太白山在內地可以數一數二,所謂太白積雪六月天。山勢伴隨整個關中平原,平原沒山即沒,稱為秦嶺尤為恰當,奇峰險峻,高山並肩,所謂華岳仙掌入雲端。秦嶺東西橫亙,中部突然伸出一條支脈,深入關中平原,猶如一匹驪馬衝破約束,去到渭河畔飲水,所謂驪山晚照光明顯。
登山之路,免不得經過虎斑石,後面的石峽正是蔣介石被俘地點。四通八達的山路使其成為開放空間,難以禁絕遊人。武伯英去年春天來過,和西北公學的舊好春遊,還專意看了蔣介石藏身的巖縫。想不到自己截獲吳衛華的一份情報,助燃了西安事變,居然將國家領袖逼得如喪家之犬躲入山縫求生。他看完之後,覺得中毒很值得。蔣寶珍坐在虎斑石歇腳,擦了額頭香汗,又把手帕遞給他。武伯英接過拿在手裡,不好意思使用。蔣寶珍盯著他的側臉看了片刻,自己先笑了。
武伯英奇怪:「你笑什麼?」
「沒想到今天,我和一個男人會坐在這裡,這個男人居然是你這樣的。」
武伯英不知這是誇讚還是奚落,嗤著臉沒有答腔。
蔣寶珍突然饒有興致地問:「總裁藏身的石頭縫,是在這附近吧?」
武伯英朝周圍看看,神秘地朝右後方努嘴:「就在那邊。」
「真的?」蔣寶珍特別興奮,從石上跳起來,趕緊跑過去瞧新鮮。
隔了一會兒,蔣寶珍脆聲笑著,從巖縫那邊走了回來。走到正在抽煙的武伯英身後,推推他的肩膀,把手搭在他肩上,笑得有些上氣不接下氣。「呵呵,我還以為是什麼樣的石頭縫,原來是這樣。也難為蔣總裁,那麼大年齡還能上得去,嘿嘿,看來真是逼急了。什麼總裁蒙難的石峽,簡直就是一個屁股縫,從裡邊出來,重生了一遍,怪不得開始抗日了,哈哈!」
武伯英不覺得可笑,沒有應和她取笑領袖之話,想起自己當時經歷的凶險,確實沒有滑稽的地方。
蔣寶珍有些假怒:「真沒勁頭,我這樣的人,用他總裁那樣的人,逗你這樣的人,也不知道笑笑,真是不痛快。」
武伯英苦笑:「這世上已經沒有痛快的事了。」
蔣寶珍譏笑:「自己不痛快,還說沒有痛快的事。」
二人沿著主路,越過數個次級峰巒,再也沒歇過,一口氣直上到驪山最高峰的烽火台。武伯英特別佩服蔣寶珍,自己都有些吃不消,可她咬牙賣力,鬢角被汗浸透貼在臉上,沒有歇息的意思。這個女子有堅強的意志,武伯英竭力邁動不太靈便的腿腳,根本不能提歇息的建議。明艷的太陽,被南來的大片雲彩遮蓋,雲朵越聚越多,顏色逐漸變深。登上烽火台時,四面天空已經被烏雲籠罩,夏天是小孩臉,說變就變,突然就從晴好轉為雨前。這種變化在山中越發劇烈,已經開始起風,帶著潮濕的雨汽,涼颼颼吹拂汗液,冷冰冰的感覺。風裡夾著濃重的泥土腥味,應該有冰雹在山中落下融化,不然不能這麼冰涼,讓人起些雞皮疙瘩。雨到底會不會降臨不得而知,有可能被刮來也有可能被刮走,若有一定就是暴雨。
驪山烽火台遺址,就是褒姒烽火戲諸侯之地,還有殘留的城基。兩人頂著風頭站立,吹得說話都聽不太清。蔣寶珍感覺他今日比平素積極了很多,都有些慇勤的意味。卻不知他剛遭受了打擊,既有補償蔣寶珍又有報復沈蘭的意思。武伯英犯了學究氣,總想把所知告訴別人,不管知否亦不管樂否。「這個烽火台,褒姒戲過諸侯,李隆基和楊玉環也登過。明皇在這裡還開了貴妃一個玩笑,說漢皇怕風將骨瘦如柴的趙飛燕吹走,造了避風台供她居住。傳說趙飛燕,可以在荷花蓮蓬間跳舞,真能吹走的。唐明皇說楊貴妃,像愛卿這樣身材,任是再大的風,也吹不走的,貴妃很不高興。」
蔣寶珍把頭髮解開,任風飄揚:「我很高興。」
山雨欲來,驪山頂上空無一人,風強之時,就吹風采氣,風弱之時,就交談說話。蔣寶珍對他的過去很感興趣,帶著女孩子對心儀之人的特有好奇,問這問那。武伯英有所不言,也無所不言,都坦誠說出來。蔣寶珍邊問邊聽,邊聽邊問,更瞭解了他,神情中帶著惋惜,也帶著不可思議。「我知道你是信孔孟的,吾日三省吾身,能夠時常反觀。這是好事,也是你的過人之處,但是如果每次反觀都成為負擔,卻是壞事。我為什麼要約你出來遊玩,就是發現你精神負擔很重,需要開解,需要放鬆。不要說你不需要開解,不需要放鬆,儘管你的承受能力很強,但是每人承受能力都有個限度,你超過常人,卻也不是神人。我只想提醒你,如果你只回憶過去,就會怠慢現在,而且毀了未來。現在和未來,又成為了過去讓你回憶,如果週而復始,你就完了。你是個敏感細膩的人,比那些只想現在簡單處理的人出色,也更容易走火入魔。」
武伯英聽愣了,神情疑惑,似乎不相信這些話出自蔣寶珍。
蔣寶珍知道他想什麼:「是不是覺得,我和你想的有些不同?」
武伯英苦笑搖頭,又尷尬點頭。
蔣寶珍帶著點得意,帶著點愛意:「不要看不起女人,看來沈蘭讓你吃的苦頭還不夠,多吃幾次,你就明白了。」
又是一股大風刮來,二人停了片刻,回味剛才的話語。
武伯英有些詰難的意思:「怪不得你到現在,也沒遇到可嫁之人,你對男人看得太透了,所以沒有一個能看得上眼的。」
蔣寶珍不怕高傲,更高傲地說:「追求我的人很多,卻沒有一個看得上的。」
「實際很多人,也沒看上你。」
蔣寶珍剛想發怒,突然明白他所指向:「是的,他們看中的,是我父親的財富,是我叔叔的權勢,或者還有我的美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