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伯英吃完晚飯,如約帶著板胡去了革命公園,坐在紀念亭內拉了近一個時辰。每曲完了稍微歇息,搜尋曲目,也不知蔣寶珍有否在聽。公園內散步的人,開始還聚過來聽曲,後來覺得沒意思,就都走開了。隨著夜幕逐漸降臨,散步人都回了居所,剩下幾個納涼人,遠遠坐在樹蔭和湖邊,拿蒲扇趕蚊子說話。
有個獨自散步的女人,不遠不近,似聽非聽,坐在亭外木排椅上。武伯英注意到了,邊拉琴弓邊看她,暮色漸濃只能看清輪廓,看不清眉目。他帶著對蔣寶珍的歉意,刻意拉夠兩個小時,左手邊壓琴弦定音,邊用手錶掌握時間。到了兩個小時之期,他一曲終了停下來,又看看那女人,還保持著來時的坐姿不曾動過。他歇了歇,將板胡納入琴盒,整理歸置,扣上蓋子。
那女人輕輕走過來,在亭子欄杆上坐下,緩緩問:「怎麼不拉了?」
武伯英驚了一跳,手忙腳亂,把琴盒從石桌上碰了下去,「篤」一聲摔在石磚地上。他連忙轉頭看那女人,暮色中赫然就是前妻沈蘭,瞠目結舌愣在石凳上,最最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天天想她,突然見她,卻連嘴唇都張不開,只拿心思猛地撲過去,一下子抱住。沈蘭輪廓胖了不少,卻沒有走樣,保留著自然天成的清純氣息。在他心中沈蘭一直是個女學生,算算時日,從西北公學師生相戀到如今已經九年。要說好日子不少,痛苦日子更多。最初兩年,因為師生關係羈絆,不敢挑明愛慕,雖有朦朧卻備受折磨。接著兩年,跨越了世俗偏見相戀,卻不敢在公開場合承認和表現,雖有竊喜卻更滯澀。接著三年,雖然如願完婚,卻因為二弟的慘死和父親的暴斃,一心只想報仇,親愛之情全被仇恨之心置換。這兩年不必說,天各一方,生死劇變,何來幸福可言。
沈蘭冷冰冰地一動不動,看著臉色數變的前夫。二人對視,目光如骨膠遇見生漆,難割難分,幾乎用了一刻鐘時間。
沈蘭先開口,語氣生分:「雲霧同志,你好。」
「你好。」武伯英下意識回話,也生分了。
武伯英聽出了冰冷,不知如何消融,只好定定看她。沈蘭沒再多言,從大襟的內口袋摸出一枚銅板,摁在欄杆凳面上。武伯英也用動作回答,從襯衣內口袋裡摸出那枚接頭銅板,扣在她的銅板旁。沈蘭捏起兩枚銅板,湊在一起重疊合定,舉過頭頂對著尚有光亮的天空,看了片刻放回。
沈蘭口氣依然冰冷:「我是深谷,你的新聯絡人。」
武伯英對兩個代號不悅:「我,你還不認識?」
沈蘭又認真看了他一眼:「我認識,你是武伯英。卻不認識,你是雲霧。更不認識,你是陸浩。」
沈蘭公事公辦的樣子,讓武伯英的心沉了一下。組織終於答應了請求,卻又附加了意思。他除了分別兩年來的百感交集,突然萌發出新感覺,組織用沈蘭做聯絡,比誰都要隱秘安全,但也有鉗制的意思。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夫妻間的生分不是一時能化解的。他換了個口氣,盡量想消除時間產生的距離:「你從哪裡來的?」
「你打聽了很久吧?」沈蘭盡量不看他,怕強硬不下去,「漢中。」
出乎意料之外也在意料之中,武伯英點頭:「真夠快的,前天上午,老花還說不可能,今天晚上就見到你了。」
「是很快,昨天早上接到回西安的通知。連夜坐汽車,今天上午到西安。說明你的重要,這都是偉大的六號,在驅趕著我。」
「你此前參加過行動沒有,任何行動?」
「沒有,從來沒有。這是我入黨以來,唯一的遺憾。應該感謝你,陸浩同志,雲霧同志,給了我這個機會。」
武伯英故意對嘲諷充耳不聞:「是我申請的。」
沈蘭含著別樣幽怨:「沒想到你為黨做事,已經兩年了。」
武伯英知道幽怨所在:「紀律的原因,鬥爭的需要,他們沒告訴你。」
「那你為何不告訴我?」
「黨的整個事業,是個大圈子。秘密工作,是裡面最隱蔽的小圈子。就算黨內高級同志,與此無關也不能知曉。」
「這我都知道,只是不明白,你為何不信任我?」
武伯英聽出幽怨之外的幽怨:「不是不信任你,而是為了你的安全。你如今走進了秘密圈子,知道也不遲。一切都明白了,也不用我說了。」
「可是遲了,你知道嗎?」沈蘭眼睛裡噙著淚花,盯著桌子,「對於讀書人來說,亡羊補牢猶未晚矣。對於放羊人來說,有羊已經死了。我現在是安全了,是明白了,可是太遲了,遲得一塌糊塗。」
武伯英想安慰她,伸手過去拍拍肩膀。誰知沈蘭像被燙到了,激靈著躲避。他見生分成這樣,尷尬中收回手掌,既心痛又錯愕,錯不怪自己,卻都在自己。
武伯英沉吟了一下,找到了新話題:「你怎麼知道我在革命公園?」
沈蘭冷笑一聲:「不是我知道,而是有人通知。你的一舉一動,組織都掌握。有人說你在革命公園,是接頭的好機會,我就來了。」
武伯英有些吃驚,暗中觀察自己的眼睛到底在哪裡,卻不能肯定。來公園路上那麼多行人,路過八辦時那麼多閒人,公園內那麼多散步人,還有那麼多納涼人,都有可能。「很高興,你能接替老花,給我當聯絡人。」
「我不是接替,而是單另。你現在太重要了,他又領導著不少人。他的系統如果出現問題,就有可能牽扯到你。組織權衡利弊之後,認為我更合適給你當聯絡人。單屬聯絡人,此外不參與其他行動,這是對你的保護。」
「你下面聯絡我,上面聯絡誰?」
「五號。」
武伯英知道五號就是伍豪周恩來,神情略有激動。此時公園東北角,有幾個納涼的人回家,路過亭子看了幾眼。二人只好暫不說話,直到那幾個人出了公園西門,還繼續沉默,似乎找不到交流的話題。武伯英低下頭來,回味著過往的點點滴滴,又想起各種不幸遭遇,不由黯然。
沈蘭又打開話局:「為什麼一定要找到我,我們已經解除了婚約?」
武伯英幽幽答道:「我知道你還在生氣,事變之後,我是脫身了。可是卻中毒了,等病好了,卻找不到你了。好事多磨,一切大白,我們可以重新開始。」
沈蘭嗤之以鼻:「文藝化,和電影裡一個口氣,重新開始,怎麼開始?」
武伯英聽了這話,知道沈蘭雖還是沈蘭,性情卻變了。以為這樣說話能安慰她,她會對以相應的台詞,事與願違,反倒遭她取笑。「我們復婚。」
沈蘭苦笑:「我都三十了,你還想讓我再做一次新娘?」
「那又怎麼了?破鏡重圓,從來都是天下美事。」
沈蘭加重苦笑:「你以為現在的我,還在意一個名分。名分對於我,已經不重要了。我有過名分,還不是被當做傻子。你給的名分,那麼重要?」
武伯英慚愧地苦笑:「那時節我鬼迷心竅,一心撲在報仇上。現在我明白了,什麼對於我重要。你,還有孩子。我有這樣的想法,也是想著孩子,能父母雙全。咱們的孩子,是娃子還是女子?」
武伯英終於問到了點子上,沈蘭眨了下眼:「女子。」
「那一定像你,像你一樣漂亮。」
「我以為我怪罪你,你也會怪罪我,誰想你沒有怪我一句。」沈蘭把眼睛全閉了起來,似乎在回憶女兒的容貌,還有這兩年的艱難時日。「我把婆沒有照顧好,雖說她壽終正寢老死的,誰又能說她活不到一百。這是我最大的慚愧,還有一個最大的痛苦,就是因為女兒。當時為啥我隻身外出,把你婆留在我們沈家,是因為怕她受不了打擊。之前陝北倒春寒,結了冰溜子,我在崖畔邊滑了一下,把孩子小月了。她是個女子,五官頭髮都長好了,要說也活了幾個小時。我被村裡人送到團裡衛生所將養,婆不知道,我就讓人騙她,說我到區上開會去了。我在衛生所住了三天,還是害怕她受不了,她對這娃的心太重了,我就用包袱棉絮裹上糧食,做了個假肚子。但是月子越來越近,我再也裝不下去了,還是心疼她,就把她帶回我娘家,然後我就去了漢中。誰承想,她也跟著重孫女去了,是我間接害了她,但不這樣,就會直接害了她。過去一年多了,我經常做夢,還能夢見女兒青紫的小肉身,和婆那雙不甘心的眼睛。」
沈蘭的悲聲,聽得武伯英瞠目結舌,剛才說的遲了還真是太遲了,夫妻間最後的紐帶已經斷裂。原想著孩子可以用作縫線,把生生撕開的夫妻,繚幾針,聯一下,織補之後就算不能如初,也可經住拉拽。如今兩片布不僅糟嚙成了毛邊,脫了織線,連唯一的希望也斷了,再手巧的繡娘織女,也沒了辦法收拾。對於未曾謀面的女兒,對於去世的祖母,更是極端慚愧。懊悔和痛心,夾雜在一起,幾近讓人暈倒。
沈蘭對噩耗適應了一年多,比前夫更能自拔,長歎一聲。「剛才我還不想打擊你,但是聽你還有破鏡重圓的想法,那不妨再說透一點。婆的死和你有莫大的關係,我離婚不離家,她跟我走了,還是為了那個孩子。但你畢竟是她唯一的孫子,怎不傷心,正因為你,她瘋癲了。你把她的心疼爛了,我怕她受不了重孫女再沒了的打擊,才去的漢中。好,不再說那些了,你說不能到陝北和我相聚,全是因為公事。我如今與你見面,也是全為了公事。如果不然,我是不會再見你的,見你確實太痛苦。既然公事這麼重要,那我就以公事為重,以聯絡人的身份,轉達上級的要求。」
武伯英還沉浸在痛苦之中,聽不進去。
「關於你查出來的新線索,組織同意你的路子,希望繼續下去。事情可能不是蔣鼎文做的,但是擠壓他,也許就能牽出幕後黑手。」
武伯英的熱望,被孩子夭折打擊之後,又被前妻新增的幹練打擊。「你住哪裡?」
「你最好不要知道。」
「我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