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任不用多說,我都明白。不是添堵,你讓他查查也好,反倒是給你洗脫。要不然,戴笠都已經向總裁報告了,說宣俠父是你密裁的。我攔住了,提議讓武伯英調查,你反倒不讓查。沒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主任你現在的姿態,應該是君子坦蕩蕩才好。不要聰明反被聰明誤,弄巧成了拙。」
「哼哼,武伯英你選得好,查一查,剛才放槍都放到我家門口來了。這個石頭是你搬起來的,我倒要奉勸你,不要砸了自己的腳。」蔣鼎文實在聽不下去了,插嘴打斷葛壽芝的解釋,「啪」地扣上電話,粗聲對徐亦覺命令,「讓衛隊放了他們,我就當是韓信慣小孩子!」
「我都放了。」徐亦覺哭喪著臉答。
晚上限電以後,武伯英端著油燈,站在棋盤前左右端詳,足足有半個時辰。其間只動了兩次棋子,一次是把自己黑棋的七星後卒拱了一步渡過界河,一次是把紅棋過河的右邊兵平了一步。上午電話匯報完案件進展,就說了自己黑棋的起手應招,拱了步七星卒,葛壽芝想都沒想,就回了步兵一平二。現在復原來看,紅兵這一讓,恰到好處,一箭雙鵰。小兵接近中間,底車道路暢通可以直搗黃龍照將,用錯桿車叫殺。黑棋應招實際很簡單,士不能下,否則紅棋可以用前車憑帥照著殺士要將,還是錯桿車,只能落象。武伯英卻沒應這個定招,因為一應葛壽芝就走下一步棋了,到底動兵、動車不能確定,就算最有可能動兵,朝前還是再平也推測不來,乾脆不應這死路子,把思考空間給自己留得寬裕一點。這盤殘局,六天來二人只下了三步,卻已是風雲激盪,變化莫測,各自想了不知多少步。武伯英覺得頭有些不舒服,不再研棋,拿了本書去院中觀看。今夕七月十五,銀盤掛在南天,清亮異常,照得大地如同清早初明。一把躺椅,一輪明月,一壺淡茶,一本舊書,一個閒淡人臥在椅上,就著月光,品著殘香,觀著大字。
十一日吃完早飯,武伯英給王立交代做五個人的午飯,大家都回來吃。又給羅子春交代,自己有事要單獨去辦,由羅去辦公室與趙等四人會合,繼續在平民坊查訪線索。這次要更細緻,五人單個分開,每家裡多坐會子,也許閒談中就有蛛絲馬跡。中午調查告一段落,回武家吃午飯,自己中午肯定回不來了,他們下午繼續查訪。羅子春對昨天傍晚的冒失,一直忐忑等批評,頭兒卻一句不提。「那我見了徐科長,再給他道個歉。」
「還道二次呀?不用。」武伯英擰眉制止,「你不見他就行,躲開他。躲不過碰見了,假裝沒望見。不過對蔣公館警衛,再不要招惹。不可被誤解衝突是故意而為,這也是對蔣主任的尊重。」
今天司乘換了過來,武伯英開車,羅子春坐車,到新城大院後門靠邊暫停。羅子春已經打開了車門,突然問:「老處長,你覺得這樣,能查出線索嗎?」
武伯英沉思著搖頭:「實施綁架的人,計劃非常周密,線索估計不會留有。但是不能放過萬一,再精密的計劃,總有一點疏漏。實際找線索,我已經失去信心,但是我們這樣擠壓,綁架的人一定緊張。他生怕會有什麼疏漏,他會疑惑,他會彌補,我就是想看到這個彌補。舊線索訪不到不要緊,關鍵在於這樣的新線索。」
羅子春點點頭,帶著使命感下了車。
武伯英駕車去了一馬路,明晃晃停在新新旅社門口,提著皮包下車。他沒進旅社,而是走進了對面的茶棚。茶棚很簡陋,沒牆沒門,幾根椽子撐著葦子頂,擺著幾張舊桌几圈舊板凳,晚上家什一撤,只剩個棚子。在一馬路這窮地方開張,和爾雅茶社之類差著幾個檔次。主賣大碗涼茶,供低階層的人便宜解渴,還捎賣幾種麵食,供下苦人實惠果腹,間或煽點兒醪糟雞蛋,供路過的和過路的充飢。
武伯英在茶棚最裡的桌子坐下,打開皮包掏出竹根茶葉罐,又掏出了繡花緞袋包裹的宜興小壺和建陽小盞,十足紈褲模樣。他吩咐迎過來的店家,每鍋水燒開之後,添火燒到冒牛眼骨朵,先送來一小鐵壺,然後再下大桿茶葉子。水按茶價收,店家既是老闆又是小二,聽言不亦樂乎,當即就拎來一壺開水。
第一壺茶泡就,武伯英品了一盞,然後把目光從街面上收回,從皮包內掏出一本書,翻到昨晚的界畔,全神貫注觀瞧。隔了一會兒,瘋癲老叫花子蹣跚而來,搭在肩上的一對骨板,隨著步伐敲打前胸後背,銅鈴叮噹亂響。武伯英抬眼看了看,然後又把眼睛只往字裡行間瞅著,不以為意。老花對自己地盤上新出現的這輛汽車很感興趣,表情裡多少有些吃驚,拎著兩隻骨板轉圈看了一遭。然後笑嘻嘻地搖響鈴鐺,編筐子賣籠子,現攢了一段道情:
一馬路,走幾里,最值錢的就是你;
不吃草,光燒油,氣力大得賽馬牛。
鐵殼子,膠輪子,置你花了大銀子;
黑皮子,軟椅子,裡頭坐個蠻女子。
你姓王,你姓趙,看著就像沒人要;
他姓張,他姓李,把你撂下沒人理。
長得稀,沒人要,主家把你胡撂;
再問下,沒人管,我就開走換糕點。
換糕點,沒這膽,主人有頭又有臉;
皮鞭子,涼水蘸,打我尻子渾身顫。
路過的三教九流,聽著他的唱詞可樂,放慢了步子,停下來圍觀,一半為了得樂,一半為了開眼,都瞅著高檔的小車觀瞧。老花邊唱眼睛邊四處搜尋,似乎看到了茶棚裡的武伯英,返回日常盤桓的地方。在旅社房屋投射的陰影裡站定後,他把道情調換成板子腔,用骨板敲著板眼,唱起了名為《散花》的開場秧詞,繼續招攬聽眾看客。
白玉蘭,賽銀子,鄉里婆娘串門子。
走進俺的二門子,拾了一錠白銀子。
男人就要請神子,女人就要扯裙子。
打捶罵仗定不下,狠氣借給對門子。
嗨,瞎折騰,呀呼咦嚎咦哪哈,呼兒哪呼咦呼呀,噢嚎噢嚎咦哪呼!
正月開,水仙花,鄉里婆娘拴娃娃。
頭頂香盤手端蠟,走進廟門就趴下。
磕一個頭紮一根蠟,拾起來就把泥鰍掐。
吃到嘴裡泥啦啦,咽到肚子冰哇哇。
只覺得奶脹肚子大,咯兒嚀兒地走回家。
只說這次添娃呀,當家的快接娃。
洗娃水的都燒下,老娘婆的都叫下。
十張麻紙都揭下,定心米湯都熬下。
嗤爆——放了個屁,把那老漢氣趴下。
嗨,空心歡,呀呼咦嚎咦哪哈,呼兒哪呼咦呼呀,噢嚎噢嚎咦哪呼!
前兩個花唱完,把圍觀車子的人都拉了過來,那些在街邊等活計的苦力和車伕,叼著煙鍋也聚攏了過來,場子圍圓了。
桃花粉,開扶風,扶風東邊是武功。
武功有個上改寺,上改寺裡掛鐵鐘。
來了個徒兒愛敲鐘,敲鐵鍾惹馬蜂。
鍾噌噌蜂嗡嗡,把頰蜇得脹彭彭。
嗨,自作踐,呀呼咦嚎咦哪哈,呼兒哪呼咦呼呀,噢嚎噢嚎咦哪呼!
馬蓮花開一撮撮,人活在世上有背鍋。
背鍋子人心眼多,捨不得吃捨不得喝。
攢下銀錢辦老婆,辦下老婆是背鍋。
白天做活鍋對鍋,晚上睡覺鍋摞鍋。
嗨,甭撥渣,呀呼咦嚎咦哪哈,呼兒哪呼咦呼呀,噢嚎噢嚎咦哪呼!
最後這句唱詞裡的葷味兒隱語,再次惹得人群哄然大笑,非常開懷。
石榴花開一朵朵,人到世上有豁豁。
豁豁生下不積留,鼻子底下一道溝。
未曾說話把氣走,把鼻淌到嘴裡頭。
木匠拿膠粘不嚴,兩個門牙涼颼颼。
嗨,怪天生,呀呼咦嚎咦哪哈,呼兒哪呼咦呼呀,噢嚎噢嚎咦哪呼!
大麥開花賽小麥,兩口子商量烙鍋盔。
烙下的鍋盔娃要掰,氣得他爹把娃摔。
娃說大呀大呀你甭摔,長大了與你撓脊背。
嗨,會巴結,呀呼咦嚎咦哪哈,呼兒哪呼咦呼呀,噢嚎噢嚎咦哪呼!
這兩段唱到後面的輔調,眾人熟了腔口,跟著一起唱和,甚是熱鬧。
世上最香是桂花,鄉里婆娘看戲呀。
梳油頭呀把粉搽,鬢角別個銀簪花。
一下走到台底下,開場一打看啥呀。
寒窯探女唱得好,崽娃惹得沒聽下。
一霎時哪白雨下,帶子纏裹腳拉。
精腳崴在泥地下,摸摸揣揣溜回家。
炕邊找火點燈呀,男人一見生了氣。
揪住帽根打幾下,婆娘家性子大。
舀碗涼水淹死呀,吃口蜂糖毒死呀。
鉸截線線吊死呀,棉花包上碰死呀。
拿根雞毛抹死呀,男人一見害了怕。
把你一死可咋呀,誰再給我添娃娃。
嗨,胡有理,呀呼咦嚎咦哪哈,呼兒哪呼咦呼呀,噢嚎噢嚎咦哪呼!
老花一來,武伯英就看到了,人群每次發出笑聲,他都要側目瞥下,旋即又回到書頁上,一副不以為意的樣子,猶如陽春白雪鄙夷下里巴人。實際武伯英心中,對老花無比佩服,想起前天在包間中一本正經的老交通,突然就能在太陽底下裝瘋賣傻,變化之快非凡人所能自如。起碼自己就不行,只會一本正經,不會裝秧子。
索草開花一包灰,敬德李逵戰張飛。
包公幫忙來得快呀,天下黑娃湊堆堆。
你爹黑你媽黑,你爺黑你婆黑。
叫你外婆比顏色,你外婆倒比鍋底黑。
叫你妗子比顏色,你妗子是個茄子色。
叫你舅也比顏色,你舅吆了個黑牛。
拉著鐵犁在灰土地裡,得兒委委種蕎麥。
嗨,甭嫌誰,呀呼咦嚎咦哪哈,呼兒哪呼咦呼呀,噢嚎噢嚎咦哪呼!
就連茶棚的店家,一邊幹活也一邊隨著搭腔哼哼,和著叫花子的拖音。武伯英就放下書看了一看,心中大吃一驚,老花打板的手法變化很多,如果只為敲板沒必要這樣花哨,僅僅賣弄也解釋不了。也許老花正是用此巧妙的辦法,在向自己人傳遞信息,各種手法完全可以作為電碼使用,發出重要消息,既隱蔽又快捷。只消圍觀的人群中有自己人,或者遠處樓上有人用望遠鏡觀看,後一種可能性最大,可以邊看邊記錄。而老花只需要前一天晚上記熟要傳遞的內容,或者熟能生巧,或者個中老手,所發即所想,這就太厲害了,也是對手想破腦袋也不能發現的奧妙。
梨花開得賽白面,鄉里婆娘吃大煙。
一頭尖一頭彎,一天不吃發謀亂。
夜兒個穿個新裙子,窟窿著了一打圓。
媳婦打兒抱怨,坐在後院哭老漢。
嗨,尋是非,呀呼咦嚎咦哪哈,呼兒哪呼咦呼呀,噢嚎噢嚎咦哪呼!
大蓮開花賽小蓮,兩口子商量打攪團。
你一碗我一碗,晌午吃到後半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