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雲甫表情嚴肅:「現在進行下一個程序,你還有什麼要向組織說明的和要求的,可以提出來。」
「有。」武伯英深出一口氣,把虛空的心臟放實,用整個胸膛夾住。「只有一個,沈蘭同志,現在哪裡?」
伍雲甫沒料到不是表決心。「這個我也不知道,不過我會向組織報告。」
武伯英三分慚愧帶著七分遺憾,又長出了一口氣,更像是歎息。「我希望組織,能把她安排回西安,工作需要,有她在我身邊最好。」
伍雲甫聽出他要挾組織的意思,口氣神情卻是懇求,於是用安慰的神情口氣拒絕,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這個你放心,沈蘭同志組織安排得很好,你要相信我,相信組織。你的身份,從現在開始,已經是中共黨員。希望你今後,要以這個秘密身份為組織更好工作,並奉獻終生直至生命。至於今後,我倆不宜再直接往來,組織會另外給你指派聯絡員。他,就是你的上級,我,希望你能忘記,忘記我們曾經打過交道。而你,走出這個門之後,我也就忘了。」
「是。」武伯英幽幽答應,頭越垂越低,再抬頭時突然揮手一拍桌子,咆哮起來,「如果再這樣,保密,保密!你們就永遠,別想知道,宣俠父失蹤的真相!如果要給我們栽贓,盡可以來!但真相,永遠別想知道!」
武伯英發洩完快步走向門口,使勁拉開會議室木門。
伍雲甫也突然火起,高聲反駁:「就算宣俠父同志犧牲了!也不要你胡亂調查!就算他被日本暗殺!也是他最好的歸宿!」
因為沈蘭的事,武伯英很窩火,伍雲甫很生氣,倒都不全是裝出來的怒氣。武伯英狠狠摔門扇出去,沖對面屋簷陰涼裡的羅子春,用勁揮了下手,兩個人氣罡罡出了院門。門口的哨兵,警惕地盯著他倆,沒有攔阻。哨兵眼睛如炬,一直追著二人身影,燒著他們上車,燒著汽車後揚起的塵土。
回到新城黃樓,時間剛過下午三點,武伯英徑直上樓,到蔣鼎文辦公室匯報。蔣此時已經會見完日程安排之人,公務暫告段落,飲茶休息,準備閱批公文。最後所見是個健壯精明的年輕人,在東邊套間陪茶。勤務兵進來報告,蔣鼎文從休息室出來,迎面正碰見武伯英進來。
蔣鼎文介紹:「這是武伯英,破反專署專員。」
年輕人沖武伯英一笑,仔細打量,沒有說話。
武伯英覺得他眼神怪異,蔣鼎文卻沒有介紹那人,只是招呼坐下。年輕人微鞠一躬轉身走了,從外關緊了房門。武伯英覺得有些異樣,感覺蔣意在讓人認下並記住自己,立刻又覺想多了,隨即轉念應酬。他把在八辦的經過和所見,一一匯報。蔣鼎文邊聽邊頷首,最後居然說:「這些人,我都知道。昨天從延安來的幾個,也都盯上了。姓甚名誰,從哪裡來,到哪裡去,比你清楚。」
武伯英滿眼敬佩,掏出王志道寫的那張紙,攤在桌上。
蔣鼎文捏起看了片刻,出乎意料沒有發火,放了下來。「這個你也信?」
武伯英謙卑道:「我不信,卻不敢保證別人不信。有人現在背了黑鍋,正想著從肩膀上取下來。最好的辦法,就是找個繼續背的。而且接的人,最好能背得起。」
蔣鼎文挺討厭這種威脅式的謙卑:「那你就把這個,送給戴笠看看,看他敢不敢?」
「他也許敢,但卑職不敢。這個事情,到此為止。」武伯英為了消除討厭,表情更加謙卑,把紙裝回褲兜,「只有心虛性弱的人,才搞綁架暗殺,主任不會。」
蔣鼎文盯著他看了片刻,再也討厭不起來了,不瞭解他究竟知道什麼又究竟想幹什麼,緩緩說:「這是給我栽贓。」
武伯英微笑點頭,起身輕輕鞠躬。「主任,告辭,我回辦公室,理一理思路。」
蔣鼎文壓壓手,讓他暫留。「本來我不想說,既然你們連我都不信任,那我倒是要給你提供一個消息,原本我是不想說的。宣俠父那天上午,和我聯繫過,說他下午當完球正,要去見胡宗南談些事情。宣俠父是有名的炮筒子,馮玉祥都說過,他的嘴能頂二百門大炮。炮大聲大,浙江同鄉們在他失蹤後,曾經提起過此事。似乎他最近在和胡宗南商談秘密合作事宜,大概是如果在抗日前線,十八集團軍和十七軍團部隊有機會並肩作戰,加大合作力度。大到什麼程度,似乎是無所不能的。」
武伯英吃了一驚,抽著左邊嘴角,回味話中的虛實。
蔣鼎文看看他,帶著厭煩輕輕擺手,讓他去吧。
武伯英走到門口剛要出去,突然發現門邊掛的日曆牌還在八月五號,就伸手撥動日期木鈕,乾脆翻到了明天的九號。
蔣鼎文開始不知他要干甚,盯著背影,看完動作,然後半氣半笑地說:「多事。」
「那個日子,標誌我重新為國效力,主任是想留住作紀念?」武伯英回身笑笑,音容裡加上一點無賴,邊說邊退,不等蔣鼎文答話,退了出去,合上門扇。
蔣鼎文看著閉合的門扉,冷笑著自言自語:「除了你,那天還有敵機轟炸。」
武伯英進了辦公室,立刻鎖上房門,與世界完全隔離。坐在辦公桌邊,從褲兜裡掏出照片,正是宣俠父那張近照,穿西裝打領帶。武伯英盯著看了片刻,胳膊圈起來趴在桌面上,雙手對捏著照片,下巴放在桌上,翻眼繼續看著。他將照片翻轉過來,輕聲念著背後寫的一首七絕:
健如奔馬拙如牛,奮鬥廿年未得休。
顧影不禁心忐忑,居然老氣已橫秋。
武伯英當過國文教員,自然對詩詞敏感,被壯士扼腕、英雄遲暮的感慨深深打動。反覆吟詠,今天的悲憤、激動和遺憾都翻湧上來,如白酒、洋酒、紹酒混喝,難以壓制。他是個聰明的人,也是個敏感的人,還是個易動情的人,但是職業和情勢非要他不露聲色、不苟言笑。沒有天生冷酷的人,也沒有天生堅強的人,只有自制力超強的人。而這樣的人,是被後天遭遇所培養的,必須有個宣洩天性情感的出口,所謂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眼睛瞪得久了,眼珠很酸,不覺淚水就充滿了眼眶。隨著淚水,這幾年來的所有悲憤,所有激動,所有遺憾,和所有酸楚,都滲了出來,卻被張力包裹,沒有掉落一滴。
武伯英走後,蔣鼎文心緒不寧,打電話叫徐亦覺上來,然後走到窗前站等,瞇眼看著不遠處的鐘樓。強烈的太陽光線,形成了光霧,低矮的民房,紛亂的街道,巍峨的城牆,都在朦朧之中。聽見勤務兵打報告,未回身道:「進來。」
門開門合,涼椅輕響,蔣鼎文繼續看著窗外問道:「亦覺啊,你說那個葛壽芝,找這個武伯英出來,到底……」
蔣鼎文聽見暗暗嬌笑連忙轉過身來,見是侄女蔣寶珍,氣惱中全是愛憐。「你怎麼,這麼不懂事。」
「你身邊懂事的人太多了,我這不懂事的,來給你解解煩悶。」蔣寶珍今天把長髮梳成一條辮子,從身後甩了過來,把辮梢捏在手中像鞭子一樣掄圈兒。
「你看你這樣子,哪有一點大家閨秀的涵養。」蔣鼎文苦笑,「這個性子,該改改了,你是大姑娘了。」
「大姑娘?是不是想說老姑娘?是不是想說誰敢要?是不是想說嫁不出去?」蔣寶珍嬌中帶嗔,「怎麼和我老爹說的一樣,沒意思。他是土地主,說這個也就罷了。你這當大帥的,也說這個就沒意思了。女人生出來就是為了嫁人嗎?那是你們的想法,不是我的想法。我除了出嫁,還有出家,反正不要你們養。」
蔣鼎文擺手:「不和你討論這個,我還有正事。不是說過了嘛,不要到辦公室來。就算有急事,打個電話就行了。這是處理公事的地方,不是處理家事的地方。」
蔣寶珍睜著貓眼,咬嘴角含住笑,眼中泛著小輩特有的調皮,把辮子甩到身後,拿過隨身女包,掏出一份請柬。「我今天來就是辦公事,代表婦女救國會,來邀請主任、主席、主委、司令閣下。八一三週年快到了,杜斌丞的夫人,籌備舉辦抗日募捐下午茶會,佈置我來新城黃樓發請帖。我是你的侄女,又是婦救會理事,就只好來了。廟門大,門檻高,先拜如來,再給各路羅漢燒香。」
蔣鼎文接過請柬擰眉觀看,杜斌丞是楊虎城的鐵桿死黨,向來比較疏遠忌諱。正在此時徐亦覺上來了,親自喊報告,沒經過允許就推門進來。
蔣寶珍正在解釋:「晚上舉行,怕燈火輝煌,惹百姓的罵。就放在下午,喝點茶水咖啡,收點愛國捐款。」
「我沒時間。」蔣鼎文一口回絕,把請帖揮給徐亦覺,「你去。」
徐亦覺接過請柬,蔣寶珍連忙又掏出幾張,挑揀出一張遞給他:「單另有他的。」
徐亦覺看完邀蔣的請柬,才接過自己那張,摞起來捏在手裡,表情陰沉:「我去了,把人都嚇跑了,你們還募捐個棗核兒。」
蔣寶珍聽言極不高興,立即陰下臉來,徐亦覺卻毫不在乎。蔣鼎文給侄女打圓場,也給徐亦覺下台階:「寶珍,以你娘娘的名義,多捐一點。你們是婦救會,上她的名字好些。但是不許多,我也是靠薪水養家的人,不能超過胡宗南。」
「胡宗南又沒老婆。」
「沒老婆也不能不愛國嘛!」蔣鼎文看著侄女,眼神別有用意,「武伯英也沒老婆,剛從我這裡走,你去找找他,讓他也去,就說是我說的。」
蔣寶珍覺得叔父眼神裡的意思,似乎和自己的婚事有關又無關。此人是個討厭的特務,還有殘疾,怎麼相配,怎能這樣羞辱人。「去就去,這就去。」
蔣鼎文沒再理她,轉身繼續去看窗外,徐亦覺連忙過去,站在側後準備接受耳提面命。蔣寶珍氣鼓鼓出來,剛合上房門,就聽見叔父聲音驟然爆發,聲浪穿過門扇,對徐亦覺的火氣一直燒到走廊。
蔣寶珍嚇得吐吐舌尖,側眼看看站在門旁的勤務兵,站得筆直行禮。「武伯英的辦公室在哪裡?」
「二樓。」
「你帶我去。」
「不行。」
「為什麼不行?」蔣寶珍狠起聲音。
「要給長官站崗。」
「很快的,長官又不知道,你領我去了,再回來。」
「不行。」
「你怎麼這麼死性?」蔣寶珍舉掌摑了他一個小耳光,「去不去?」
勤務兵被嚇住了不敢搭腔,卻已動搖了立場。
「去不去?」蔣寶珍反手用手背又是一記小耳光,然後伸手輕拉了下勤務兵的軍襯袖子。兵哥誇張地一個踉蹌,朝前跑了好幾步,已經在前面帶路了。「敬酒不吃你吃罰酒,真是賤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