爾雅茶社生意正好,很多閒散人在此消夏磨瞌睡,品茶抽煙,推牌下棋。武伯英愛茶懂棋,在這裡還沒聞見過走法略微清秀的人,一進來就是滿屋子庸棋散發出來的臭味。茶社老闆例行堆著笑容迎上來:「大先生,老茶老地方?」
武伯英不知該怎麼回答,先鋒報社轉達的約定,沒說地方,這裡十幾個包間,哪個才是接頭的,神色猶豫不決。
「給你留著的,老茶老地方。」老闆低聲說完,轉頭大聲吩咐,「夥計!西江月包間!陳年谷花普洱一壺!」
武伯英覺得滑稽,昨天在這裡會過中統高官,今天卻要見組織上線。夥計一手捏茶袋一手提銅壺跟在後面,他推開門,空無一人。夥計燙壺燙杯,沏上香茶,然後悄然退了出去。武伯英抬腕看表,剛過兩點三刻。茶還微燙,傳來敲門聲。他過去開門,見一個年紀與己相仿的男子站在門外,打扮像個下苦的挑夫。中等個子,穿著粗布對襟薄衫,褲腿挽在膝蓋上,踩著一雙舊布鞋,戴著一頂雨舊塌拉草帽,遮住鼻子以上,滿身都是汗漬塵土。武伯英退後一步,他就閃了進來,轉身關門隨手插上劃子,摘下草帽掛在門後的帽鉤上。武伯英這才看清長相,短髮高鬢,圓臉大耳,相貌堂堂。眉短而濃,眼細而長,把文武之氣都凝在了眼眉之間。
武伯英問:「你貴姓?」
來人表情嚴肅到桌邊坐下,沒答腔從衣服口袋裡掏出一塊銅板,扣在桌上。武伯英跟到桌邊,一手捏起銅板,一手掏出自己的,兩枚合在一起。那枚銅板也有五個不規則排列的孔洞,大小不一,略微轉動,用手指一箍,五個眼兒的位置完全對上,大小完全重合。應該是兩枚銅板摞在一起,用鏨子開的孔洞。武伯英舉起右手,用拇指和食指把兩枚銅板圈起,向他展示合對結果。
「我姓伍。」來人這才點頭輕聲回答。
武伯英盯著他打量:「我也姓武。」
「不一樣,武裝隊伍,你是第一個字,我是最後一個。」
武伯英有些吃驚:「真姓?」
「你是真的,我就是真的。」
武伯英心下立刻明白,坐回茶椅上,拎起茶壺倒了兩杯,把一杯推給對方。「沒想到,你伍雲甫會親自來。」
伍雲甫是八路軍駐西安辦事處處長,黨代表林伯渠避回延安,總參議宣俠父失蹤,他就成了最高領導,肩負獨當一面的重任。八辦如今是焦點裡的焦點,武伯英雖然未曾謀過面,但聽過名頭,一下子就猜到了。
「我也沒想到,六號就是你武伯英。」伍雲甫笑了笑,端起自己的茶杯,輕呷了一口。「和你會面,必須我親自來。昨晚看到你的消息,立即電報請示了中央,這是中央的意思。目前西安,就我一個知道你是陸浩,我也是昨晚才知道的。電報由我親發親收,全部在我心裡裝著。中央指示我,暫時在西安做你的上線,單線聯絡。」
武伯英沒有說話,沉默片刻。
伍雲甫知道擔心所在,解釋道:「這裡你放心,是最安全的接頭場所,周圍早都佈置好了。老闆是老黨員,經過了嚴格考驗,做了十幾年的地下工作,經驗很豐富。不然也不敢把交通站開在鬧市中間,儘管放心說話,只要你不大聲喊,外人聽不到。因為你是常客,他們認識你,但是都不知和我會面的具體所在,你和我單線聯繫。只要你不說他們的秘密,他們沒你的秘密可說,這個請放寬心。」
共產黨的地下站點,多以飯館、旅館、茶館掩飾,這類生意好做,流動性大,利潤也高。共產黨不掌握政權,也就不把持經濟,軍費經費都很拮据。除了接受捐贈和打倒土豪劣紳奸商所得,地下組織的經營收入也是主要來源。經營此類營生的地下黨員,生活都非常儉樸,苦心操持所得除了保證周轉和保障生活外,所餘都貢獻給了組織。實際其中很多人在國統體制下,已經過上了錦衣玉食的上流生活,卻毅然捨棄投身革命,就是為了信仰和理想。武伯英原來就覺得爾雅茶社老闆看似庸俗,實則文質在內彬彬在外,卻不知他曾是川西最大的茶商,很有文化和雅興的一方紳士。
武伯英端起茶杯呷了兩口,緩緩放下緩緩說:「請你聯繫延安,軍委現在委派我,任派陝破壞敵方策反專員,密查宣俠父失蹤一案。」
伍雲甫臉上顏色變了,硬壓下激動問:「有什麼線索嗎,有內幕透露出來嗎?」
「沒有。」
「一定有的,不是大事,你不會自我啟動。」
武伯英理解他和宣俠父之間的同志感情,輕描淡寫道:「新線索有一條,就是日本間諜組織,暗中綁架了宣俠父。」
伍雲甫不相信:「無稽之談,欲蓋彌彰。」
武伯英明白他的悲憤心情:「那你說是誰?」
「黨內有個共識,刨除日本間諜綁架這個可笑說法,以宣俠父同志的身份,不是蔣介石就是蔣鼎文或者胡宗南,連戴笠和徐恩曾也沒這個膽量。要說具體操作者,不是你們中統,就是你們軍統,不管主使是誰,離不開這兩條惡狗。」他意識到失言,說完加上一句,「沒說你,你是自己人。」
「我是自己人嗎?」武伯英從心底發出這個問句,既像問他,又像問自己。
「你當然是自己人。」伍雲甫隨口而接,稍微停頓,「雖然你在組織之外,但是自己人這個看法,從周副主席到我,完全一致。你為黨立過大功,就算你不認同,我們也拿你當同志看。」
武伯英聽言凝目,看著茶桌邊角上的雕花唐草,回味了片刻抬眼問:「那我現在,想進入組織,想加入隊伍,想成為同志,你能批准嗎?」
「我做不了主,我只能代表我個人歡迎你。你的要求要向延安請示之後,才能答覆。」
「我知道,你們有一套複雜的手續,防止發展黨員氾濫,申請,介紹,考察,批准。難道不能對我特殊一點嗎?今天我和你的談話,就算特殊申請。」
「倒是可以算特殊申請,也有些黨員不識字,根本就沒有申請書。但是制度規定,必須由兩個以上老黨員介紹,目前在西安,知道你真正身份的人只有我一個。就算中央批准了你的口頭申請,也不能逾越。看似是道手續,實際就是要靠這個程序,來純潔和團結。」伍雲甫非常嚴肅,「也有火線入黨的情況,為什麼周副主席那時候在西安,你不提出來?」
武伯英歪頭看著牆壁:「我從小,接受的是儒家教育,從私塾啟蒙到西北公學,全是經史子集。儒學不光是被灌進了腦子,也被輸入了心臟,甚至注滿血液。我一直以來,總覺得共產黨是在反傳統,鮮明激烈,對於一切封建都要打碎掃盡。我又是個傳統的人,屬於要被革命的對象。而國民黨又在尊孔,宣揚傳統,弘揚儒學。所以我一直猶豫,雖然心嚮往之,卻不敢奢望。」
伍雲甫冷笑了一聲:「你看國民黨官員,個個道貌岸然,張嘴閉嘴禮義廉恥,實際倒行逆施,貪污腐敗,真應了人面獸心那個詞。再看看民眾的生活,『水深火熱』這個詞語形容,一點都不過分。國家呢,和腐爛的木頭一樣,被日寇摧枯拉朽般,一下子就打到了腹地。」
武伯英點頭:「我也是被這些景象,弄得非常矛盾,今日聽你說『人面獸心』這四個字,感覺就是當頭棒喝。」
「入黨,是個人追求,我們不強求,所以一直在等你提出來,必須要你主動才行。而且也知道,你有個從量變到質變的過程,不可急於求成。」
「量變質變,我讀過,猶如佛家所說之漸悟頓悟,今日猶如頓悟。但是我又想,你們現時的主義和策略,是在救國救民。可是將來呢,真要實現共產主義嗎,怎麼實行呢?」
「我知道你想得比別人多。」伍雲甫笑了,回看他的眼睛,「要說飽讀詩書,我雖不如你,也勉強算得一個。儒家對於個人修養,最終目標講求,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那麼對於國家的最終目標是什麼呢?」
「大道之行,天下為公。」
「這是和共產主義的主旨相合,還僅是兩千年前的理想社會,和今天理想社會的差別?」
武伯英思索了一會兒,指著條桌上的粉彩八仙葫蘆瓶,釋懷道:「我如今就像這個瓶子,下面大的,裝著老傳統,上面小的,裝著新見識。雖上下連通,卻總難統一,被葫蘆腰箍住了思想。」說著順手拿起旁邊的鈞釉膽瓶,左手攥住瓶口,右手作勢朝下一捋,「得了你的話,終於捋順了疙瘩,不是恭維你,而是這個疙瘩,自從結了,不可言,無人說。」
伍雲甫面帶同情:「這兩年,你受的苦很多,不光肉體上,主要在精神。不過也好,委屈給伸張積蓄了力量,你的密信一來,我們的時機就都到了。」
武伯英苦笑了一下,一切厄難都化在無所謂之中。「我終於明白,正大光明的目標,就可以不擇手段。所以我的行為,也就有了最終的解釋,一個讓我心安的解釋。拿國民黨的薪水而暗中反對它,不算吃裡扒外;出賣一起工作的同仁,就不算賣友求榮;原來信奉儒家宗義,後來改信三民主義,現在又對共產主義癡迷,就不算背信棄義。」
「你是領悟了不少,但還是很有偏差。人的追求,首先溫飽,接著文化,接著哲學,接著宗教,最終是信仰。你沒達到信仰的程度,只是熱衷共產主義學說,還不夠狂熱。不成魔,難成佛,所以你就有很多雜念。」
武伯英聽言沉默了很久,然後捏起自己的銅板,裝進口袋,飲盡杯中之茶,做出要走的樣子。「我明白,這也許是我還不能入黨的真正原因,不光我自己忐忑,你們也有很大顧慮。」
伍雲甫想不到他這麼心急,盯著問:「這麼著忙?」
「今天只是想和你見一面,知道組織沒忘了我也就夠了。等宣的案子有了進展,咱們再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