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六號早上把武伯英吵醒的,不是義子而是汽車笛聲。醒來自己還在躺椅上,身上多了件薄薄的駝毛毯子,應是王立半夜覆蓋。毯子是美國軍品,沒有花紋,顏色灰中帶褐,是吳衛華的遺物。日本女間諜菊劍吳衛華,死於武伯英之手,她在仁愛巷六號的物品,被東北軍封存。後來物品被移交給省黨部,吳衛華沒有親屬,武伯英倒成了唯一故舊,接受了移交。除了張學良配給仁愛巷六號的物品,吳衛華的遺物統統裝箱封存,兩個木箱貼著封條,一件都未被私藏貪污。轉到省黨部,封條沒有一點破損,原原本本轉交給了調查處前任處長武伯英。吳衛華隨身物品不多,除了一些梳子、手帕,最大的是這件駝毛軍毯,最貴的就是那只鑲五寶的純金手鐲。
王立坐在青石蓮花呈露上,專候他醒來,見睜眼忙過來攙扶。武伯英患了肌肉僵直,向來起床困難,今天卻不等幫忙,「騰」地站了起來。
「辦成了?」
「辦成了,主編當時在,加班。我親手交給了他,來去路上都安全,沒人跟蹤。」
武伯英還是眼含疑問。
「可是《先鋒報》今天沒登,我早上去買菜,買了一份。」王立回身從呈露上取下報紙,遞過來,「收禮不待客,沒見過。」
武伯英聽見沒登,反倒放下心來,朝大門走去。「不看了,你都看了。當時他們可能把今天的版都排好了,挪到明天登。」
王立一直跟著:「那把加急的錢要退了。」
武伯英回身道:「那你上午去找主編,把加急的錢退了,路上小心。」
王立突然意識到話裡的隱意,認真點點頭。
汽車是蔣鼎文派來的,八成新美國通用公司的巴克汽車,只比他自己的座駕低一等。司機是個四十歲左右的小個子男人,身穿沒有徽章標誌的軍裝,見武伯英出來,連忙拉開車門。王立這才想起,忙大聲提醒:「不吃早飯了,我都做好了?」
武伯英回頭:「不吃了,早起沒胃口。」
看他低頭鑽進汽車後座,王立失望地搖搖頭,反身回院關上大門,低聲嘟囔:「早上起來,都沒胃口。」
司機關好車門坐進駕駛位,一腳油門車屁股冒煙,一陣風朝東開去。開了一小段,他突然側頭問:「武專員,去哪裡?」
武伯英沉吟問:「我的辦公室在哪裡?」
「新城大院,黃樓二樓,在四科旁邊。」
「去辦公室。」
破反專署兩個辦公室,一大一小,都是四科騰出來的,大的原來是會議室。武伯英由司機帶著,上樓梯沿著走廊朝東,走到東拐角。專員辦公室的門四敞八開,西安行營第四科科長徐亦覺正坐在沙發上看報紙,手裡夾著紙煙。張毅在西安時一身三職,軍統西北區區長兼陝西站站長兼行營第四科科長。武漢會議後軍統局落實編製,他被選調到局裡任主任秘書,推薦了中校主任科員徐亦覺暫代科長職權,區長、站長的位子還空著。徐亦覺認為不管上面派誰來,就是一次兩個,有區長、站長兩塊擋箭牌,科長這個位子十拿九穩。戴局長曾委派李果湛前來擔任西北區區長,李是****自新分子,高職既是獎勵也是利用。李卻遲遲不敢來,因為西安離延安太近,共產黨的暗勢力強大,怕殞了性命。戴笠認為他延行抗命,惱怒地撤銷任命,降職到臨澧特務訓練班當教官。這對徐亦覺甚好,區長、站長虛位以待,實際給李果湛誇大西安凶險的正是他。徐亦覺七月下旬如願當了科長,據說是蔣鼎文直接命令,嫌戴笠遲遲不肯落實四科科長正式人選,也屬於行營編制序列,乾脆委任了徐亦覺。這又是徐亦覺的手段,軍統局雖然是陝西站的領導,但四科還在西安行營治下,戴笠也就默認了地方行政長官的命令。
徐亦覺能力出眾長相平庸,穿著打扮卻力求不平庸。粗俗的掃帚眉,魯莽的連鬢胡根,鬍子刮得非常乾淨,臉腮都成了淡青色。三角眼,腫眼泡,大嘴巴,厚嘴唇,為了遮蓋眼泡,戴了一副眼鏡,卻沒有一絲斯文之氣,反倒更顯狡詐。真絲襯衣真絲褲子,禿嚕嚕罩在身上,知道自己唇厚,總是收攏緊抿,整個臉都繃緊了。他進入特務行日久,臉上自然帶著暴虐之氣,心情沉重起來五官都透著殺機,盯著報紙的樣子,好像看到了扒灰亂倫毒夫食子等該挨天殺的新聞。
徐亦覺聽見腳步聲,抬眼一看見是武伯英,連忙站起來。「老武,歡迎,早都盼著和你共事呢!」
他說完扔掉報紙,把煙叼在嘴裡,不管真話假話,異常熱情地伸出雙手。
「老徐,我也是。」武伯英僵硬地笑笑,伸出一手和他握了握。「真不知該稱你區長、站長還是科長?」
「叫老徐就挺好。」徐亦覺拿出煙盒,抽出一支遞給他,「啥都不是。」
徐亦覺對武伯英的感覺複雜卻不矛盾,皆是不願他來行營任職。首先想破腦袋也料不到他會來,而且一來就是上校專員,職務在自己之上。其次沒料到蔣鼎文會如此器重他,一下子超越了自己兩年來煞費苦心培養的親密。再次是對他的能力早有耳聞,競爭急劇增加,前途又變得未卜。最後是他與自己年紀相當,萬一居上成了區長、站長,不知要當到何年何月,自己等不起。就算競爭失敗,如果是個老傢伙當區長,自己倒是可以服低可以等。他來任專員只有兩種結局對自己有利,一是馬到功成升職,二是一敗塗地撤職。
武伯英接過煙卷,環顧辦公室:「怎麼啥都不是,站長、區長,把攥手拿。兵變時候,你是立了大功的,這個都清楚。」
「我那算個啥功?不過就是潛伏下來了,沒有逃跑。不像你老武,立了大功的人,反倒被冷落到現在。我還正為你不平呢,你就當了破反專員,看來這老天還是公平的。不,應該說,總裁是公平的。」
武伯英把煙叼在唇間:「我也是離大功只有一點點。」
徐亦覺連忙讓座,他講話有個起手,喜歡用右手比劃,手勢一成不變,總是拇指、食指和中指捏起來,無名指和小指蜷曲,就像比劃著個「七」字,拿出拿進。「老馬跑了,你中毒了,這還不算大功?你看張區長,區長兼著站長又是科長,戴老闆為啥不給蘭州的老馬?西安兵變這事,估計總裁要記一輩子,所以老馬脫逃那事,總裁也會記一輩子。反過來說,你捨生取義的事,總裁也會記一輩子,好人終有好報。」
武伯英贊同:「張毅為人正直,兵變前在西安當特派員時,就一直讓著馬志賢。聽說後來,他要把西北區區長讓給馬志賢,但是報到總裁那裡沒批。」
徐亦覺掏出打火機,湊向他嘴邊:「老馬如今當著軍統蘭州站長,兼著警察局長,和在西安差不多,就是蘭州比西安,可差得遠了。不過對他已經夠夠的了,臨陣脫逃,按律當斬,都該槍斃。讓客是個禮,鍋裡沒下米,老張能讓,老馬還不敢接呢。你看現在,老張一下子上調局裡當了三把手。他是鄧文儀系統出來的,能混到今天這個位置實屬不易。」
武伯英揚揚手裡的打火機,撥火點燃煙:「那你的意思,張毅讓位是假?」
徐亦覺被話刺了一下,在煙缸裡蹭滅煙頭掩飾尷尬,又揮擺手裡捏著的「七」字。「我哪裡有這個意思。不過老張在戴主任系統內,確實永遠壓著老馬一頭,不管壓不壓得住,馬在西安當站長他是特派員,馬在蘭州當站長他是區長。」
西安事變之前,武伯英對張毅瞭解不深,一切事務都是與馬志賢打交道,只是覺得他不簡單,卻沒見有不簡單的業績。傳聞他年輕時得過面癱,病癒後其他器官恢復如常,只有鼻子歪了,再也正不過來。他為人誠懇,頗受上下信賴,敬業正直,不收受賄賂,不相互傾軋,不斂財廢公,在整個特務界都有很好的聲譽,是整個軍統為數不多的好人。「鼻歪心正,是個福將,不參與過火的行動,不策劃出格的事情,卻也有不菲回報。」
徐亦覺點頭,指頭又捏成了「七」字,來回拉動:「主要還是在西安的功勞,事變時候沒跑,就是大功一件,我也是這樣,才有了一點功勞。張學良和楊虎城,被逼急了,可是什麼人都敢殺。勇敢潛伏,很好聽,不過那時候,留下來確實要勇氣。話說白了,我實際就是腿腳不麻利,得到消息遲,跑不出去了。當時要是跟著馬志賢在臨潼,估計我早也跑了,東北軍和西北軍的大兵,把城圍個水洩不通,誰都認識我,還咋跑?」
武伯英的橡皮臉抽得很平,似乎在回憶當時。
徐亦覺叼煙站起:「老武,看看給你佈置得怎麼樣,蔣主任昨天一安排,我就忙活到半晚上,騰房子,掃衛生。傢俱是總務處換的全新,核桃木,味道很好聞。」
武伯英再次環顧一周,點頭滿意道:「多謝徐兄,辛苦你了。」
「你是破反專員,當然不能馬虎。」
武伯英捏下煙頭笑說:「你當了科長,煙牌子都換了,三炮台改成大炮台了。」
徐亦覺知他故意玩笑,就裝作俗人笑笑:「四科科長,抽包好煙,這財權還有。」
「你是科長,我是特派員,你可不要像當年的馬志賢,對待張毅一樣對待我,希望咱們能夠合作愉快,精誠團結。」
「那不一樣,你是軍委特派員。破壞策反,反間諜,這名字聽著都嚇人。策反是敵人搞的,目標是自己人。那就說你這破反,既可以破敵人,也可以把我們破了。」
二人笑聊了一場,都有些好人終於熬出頭的感慨。武伯英不解,像徐亦覺這樣的能混到這個地步,究竟靠的是什麼。對他的印象和聽到的傳聞幾乎一樣,自私、卑鄙、哈巴狗和隨時變臉子,僅僅用勢利小人難以概括。他討好高級官員的伎倆,到了讓人驚訝和佩服的地步,表面看他是靠蔣鼎文上來的,實質上他也是靠自己,靠自己的唯命是從,只要是蔣鼎文佈置的事,無論鉅細都快速、堅決、徹底地執行。不過理解起來也容易,戴笠就是這樣伺候蔣介石的,有樣子擺著。
徐亦覺帶著武伯英,一起去看了大辦公室,擺著六套辦公桌椅。徐亦覺解釋:「黃樓裡機構太多,辦公室緊張,暫時只能給你這兩個。將來你的專署壯大了,這裡面擠擠能坐十個人,如果再想要房子,給蔣主任張口。他對你非常器重,到時候,我們四科搬走也行。」
武伯英面帶感激:「哪要得了那麼多人。」
徐亦覺推測專署的發展,本來就不會超過四科。「到我辦公室,去喝點茶。知道你喜歡茶葉,我有好茶。明前龍井,獅子峰頂。」
武伯英擺手推辭:「回頭再喝,先去見見蔣主任。」
「不在,一早去東郊了,檢查轟炸情況,東郊看完了還要去西郊。走之前打電話交代,讓我在這裡等你。」徐亦覺說著,繼續張手請武伯英去自己辦公室。
武伯英隨著他走出來。「那我到劉天章那邊去一下,回來再見主任。」
「有啥事?」
「領我八月份的薪水,也去告個別。」
「應該告個別,這邊八月的薪水,也給你算上。」徐亦覺點頭,「現在我是科長,這財權還是有。」
徐亦覺說完從褲兜裡掏出兩串鑰匙,一串三把,遞了過來。
武伯英沒接,問:「哪個是我辦公室的?」
徐亦覺捏出一串朝前遞了遞:「這個。」
武伯英接過來裝進褲兜,過去拉上房門,用鑰匙反鎖了。「大辦公室鑰匙你留著,十七軍團有幾個人過來報到,是胡總指揮給我派遣的,你幫我安頓一下。」
徐亦覺點頭答應,手還伸著:「你有照片沒有?給你辦證件,工作證、出入證、特別通行證,都由我管著。」
武伯英點頭,從襯衣上口袋掏出一個小紙袋:「準備好了,這是五張,你看還有啥好證,都給我辦了。」
「剩下的我先留著。」徐亦覺接過抽出一張端詳,又抬頭對比真人,「剛照的,我還以為你沒準備。」
武伯英沒再理他,沿著走廊朝西走去。司機連忙快步走在前面,準備早一步下去開車。徐亦覺又看了看照片,跟上來在身側相送。經過一間半開著門的辦公室,武伯英偏頭朝裡看了一下:「這是你辦公室?」
「是的。」徐亦覺答應著,過去把門開大,武伯英卻沒有進去的意思,繼續快步走著,等徐亦覺再看時,背影已經到了樓梯口。
中統西安調查室主任劉天章和徐亦覺同歲,也比武伯英小兩歲。有志向,不貪腐,為人講禮,辦事講理。劉的長相很有特點,五官集中於臉面下部,都很巧致,非常緊湊協調。頭髮梳得一絲不苟,不打發膠卻根根順從地朝後背著,顯得額頭鼓出。眼睛小,眉線高,給眼皮留下了巨大空間,總給人竭力圓睜的感覺,透射出敏銳犀利目光,帶著睿智。他平素喜歡穿一身深灰色制服,就算熱天也不過是換了涼爽布料,樣式和顏色永遠是一致的,左胸前別著一顆小巧黨徽,黑色軟牛皮皮鞋一塵不染,很有黨棍的派頭,是個抱定三民主義信仰的人。瘦削的臉瘦削的身材,手不大很有勁力,特別是把玩他最喜歡的美式柯爾特手槍時,巨大的鋼槍和小巧的白手合而為一,具有特別的暴力美。也許武伯英喜歡他的真正原因,僅因為他充分尊重並照顧了自己這個西安中統的元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