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查1938 三 (2)
    蔣寶珍硬忍著味同嚼蠟坐在一邊,好不容易等到告一段落,如被開釋般舒了口氣,將髮束朝後一甩站了起來。「叔叔,我不舒服。葛主任,您慢用。武專員,你要先把照手電的那個間諜抓住。這些事情,我不宜聽,有我在,你們也講得不痛快。」

    蔣鼎文還沉浸在武伯英的理論之中,雖頗尷尬,卻也默許了。蔣寶珍說完徑直出去,臨走又看了一眼武伯英。這次二人目光不期而遇,躲都躲不過,硬碰硬還反彈了一下。都覺得對方眼睛裡有特別的東西,卻又平平常常,空空蕩蕩。

    蔣鼎文藉著被拉開的門扇,揮手讓在門外候命的管家和副官也離開,二人致禮遵命,一人一扇反手關上門。蔣鼎文放低嗓音:「我家在諸暨,家大人多。因為她是長孫,所以慣得不輕。沒有養成賢淑溫良,接受了很多不馴的新思想。門當戶對的嫌她女人氣少,以至於婚姻耽擱至今。家兄把她送到西安讓我管教,他都管教不了,我卻怎麼管教。只能放任她。但願我的身份,能招來金龜婿,解決她的終身大事。」

    葛壽芝知他說幾句家事,想拉近距離。

    蔣鼎文聲音壓得更低:「共產黨的間諜,比日本的厲害多了,西安日諜有,共諜更多。以前要破,現在更要破,他們利用國共重新合作,這個特殊時期潛伏得更多。現在合作,今後呢,將來呢?現在不反,恐怕將來想反都反不起。所以破壞敵方策反專署,一定要把共產黨間諜也列入敵方範圍。」

    武伯英點頭應允:「你們也聽說過我弟弟的事情,從那時起我就覺得,不是什麼人殘忍,不是什麼人惡劣,這是兩個階級的鬥爭。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互為死敵,不可調和。」

    蔣、葛齊齊點頭,內憂外患使三人心情沉重,一時無語。

    葛壽芝突然問:「如果讓你明裡反日,暗中****,你怎麼做?」

    武伯英撇嘴笑了,臉部肌肉不靈,把整個嘴都抽歪了。「我從宣俠父失蹤案就開始,先把八辦,查個底朝天。」

    蔣鼎文又聽見宣俠父的名字,還是極不舒服,臉色不好看。

    飯後葛、武到石雕噴泉旁登車,蔣鼎文一直送到車旁,不知出於什麼目的,壓低聲音,字字清晰。「宣和胡的關係非同一般,黃埔一期就非常要好。民國二十五年他到冀東魯北防日,就曾聘宣做軍事顧問,教練所部軍官。都說去年,共產黨把宣從香港調到西安,誰又知道不是他邀請的?」

    葛壽芝微笑點頭,又微笑著搖頭,肯定他說的事實,卻不肯定他的誤導。

    蔣鼎文見他態度不明朗,憂心道:「冠山兄,我覺得宣俠父失蹤,還是你來調查較好。此事干係重大,伯英太年輕,我不放心,處理不當,既對黨國不好也對他不好。」

    葛壽芝看看面無表情的武伯英,再看著蔣鼎文道:「我不行,如果我還在聯合會報,倒是能行。畢竟現在又回了中統,別人看來,就算再無私也有私心。你要放心伯英,他能擔此重任,給各方都有合適的交代。總裁選他,不會錯的,你要覺得確實不合適,可以向總裁請示一下。」

    蔣鼎文歉意看看武伯英,表示不是針對他個人:「不能請示,我如今正在西安,也和你一樣,再無私也有了私心。我們就把希望,全寄托在他身上,既能勢如破竹,又能洞若觀火。」

    武伯英堅定地點點頭,先一步上了汽車,葛壽芝沖蔣鼎文拱拱手,然後也轉身坐了上去。汽車是蔣鼎文的坐車,司機是蔣鼎文的心腹,兩人一路上沒有交談。

    黃埔系少壯派領袖、大名鼎鼎的軍團長胡宗南,全無大將風姿,身高不及五尺,身體粗壯健碩。眉毛濃密卻配著一雙笑眼,下巴刀削卻長著兩個高顴骨,酷似木偶戲裡文醜的頭顱,總是保持著滑稽的微笑。但他畢竟是黃埔學員中軍階最高,親信將領裡帶兵最多,嫡系部隊中裝備最精,身經百戰,浴血多年,行走坐站時帶著虎威,言談舉止間透著殺氣。蔣委員長嫡系愛將眾多,列觀新崛起的虎將,戰功胡宗南自是不如湯恩伯、宋希濂幾人,但卻最大程度地保留了實力。目前正是和日本拼實力的時候,保有實力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就是保有地位。

    胡宗南的十七軍團司令部在城外小雁塔,官邸在城內東倉門,緊靠南城牆下的順城巷,由靜思廬和董子祠兩處建築組成。官邸院內有間亭子,楣上匾額草書「靜思廬」三字,住著胡宗南和副官、秘書、軍需官、勤務兵。董子祠住著衛隊的警衛,整個忠效裡被完全佔據。他沒有妻室,經常奔波在外,但公館裡常備齊全,隨時回來居住休養,特別僻靜精緻。三個人坐在亭中談話,既暢快又涼爽,軍需官遠遠站著伺候。

    胡宗南聽完葛壽芝的一席話,沉默了良久,不像蔣鼎文情緒激動,低沉著聲音,語氣充滿悲憫。「冠山兄,你說宣堯火,現在還活著沒有?」

    葛壽芝沒有回答,轉頭看看武伯英,武伯英眼眉間痙攣一跳:「估計已經死了。」

    胡宗南把頭轉向他:「那還查什麼?」

    「查兇手,查主使。」

    「沒意義。」胡宗南苦笑,本來一張笑臉,只需擺上苦相,背後隱藏著很多東西,「八辦的共產黨,發現宣堯火失蹤當天,就來拜訪過我。和你們一樣,先到蔣主任那裡,然後來見我。我實話實說,追查責任,沒有意義。他們和堯火是同志,我和堯火是同鄉兼同窗,不見得交情沒他們深厚。當年在杭州,我苦無報國之門,正是他指引我去了黃埔。」

    葛壽芝微笑:「你和雨農也是兄弟。」

    胡宗南和戴笠關係已久,早在復興社、力行社、藍衣社時期,因為蔣介石爭權失敗下野,黃埔系少壯派效仿德意志法西斯組織形式,組織了法西斯黨衛軍式的軍事特務團體,擁立蔣介石權威,宣誓盡死效忠。主要成員十三人,被時人套用唐末霸主李克用手下虎將叫做「十三太保」,其時蔣系正熱衷於效仿納粹,黨羽頗有德國蓋世太保意味。胡宗南年齡最長為大太保,又負責發展最為重要的擁蔣軍事系,並有「黃埔太子」之稱。戴笠排四,負責發展嫡系特務組織,機會式投資成功,收穫頗豐。

    胡宗南緩緩點頭:「宗南乃一介武夫,對政治不在行,也不感興趣。如果雨農此舉,意在西安成立一個不受蔣銘三干涉的機構,盡可以掛在我的司令部,改作破反處。」

    「謝謝總指揮,這個專署,本來就不受蔣主任轄制。」

    胡宗南縱縱嘴角,顴骨更顯突兀,看著武伯英:「戰前反間諜,很有必要。仗開打了,反間諜就是浪費精力,沒有意義。」

    他在挑戰武伯英,面似慈祥卻比聲色俱厲的蔣鼎文更有心計。武伯英原打算不說話,卻被矛頭對準,不得不反唇相譏:「有人說日軍過於強大,抵抗沒有意義,是不是漢奸?」

    胡宗南沒生氣,反倒笑了:「這個我感興趣,但是你又真懂多少軍事?」

    武伯英覺得該說話之時,就要當仁不讓:「我身處後方,也關心前線,雖然不懂兵法,卻也思戰憂國。」

    胡宗南興致極高:「說說,其餘不說,只談軍事。」

    武伯英從葛壽芝那裡得到了鼓勵:「可能因我賦閒在家,可能因我書生之見,倒是總結了中國完敗之八條我見。第一,國力積弱——從前清外辱,到軍閥混戰,中國一直遠遠落後諸國,而日本自明治維新後,國力升騰,早已位於列強前茅;第二,準備不足——甲午至今,日本侵華之念四十載,準備四十載,我國倉促應戰,豈能不敗;第三,裝備落後——空軍海軍幾乎為零,陸軍槍械陳舊彈藥不足,重型武器少之又少,以人肉為工事;第四,木盾擋矛——日軍進攻從來都是縱線猛攻,我軍卻一味橫線防守,一點擊破,全線潰退;第五,沒有縱深——如果敗退,整條防線後移,重新立足防守,重新敗退;第六,不擊側面——只知正面硬碰,不知避其鋒芒放入輕進之敵,然後兩側夾擊,使其首尾難顧;第七,不入敵後——只用有限之兵力抗敵,不能發揮無限之民眾力量,不敢進入敵後,只因所部近乎民禍不受民愛;第八,兵力分散——不重集中優勢兵力殲滅敵之一部,只重擊潰,卻被敵方屢屢擊潰,一潰再潰。」

    武伯英話落之後,亭子內寂靜良久,不光胡宗南愣住靜聽,連葛壽芝也是張嘴近癡,都在回味。

    「你是個理論家,雖有些管窺片面,卻不失真知灼見。」胡宗南目露欣賞,帶著惋惜,「你很客氣,還有兩點,我想你已經得到,不願當面明說,怕傷我這革命軍人顏面。戰事敗成這樣,還有什麼顏面,我願給你湊足十個,且聽是否合你所想。首先,戰和不定——還對日本懷有幻想,對國際干涉懷有幻想,想打不敢打,敢打不想打,決心難下,錯失良機,朝令夕改,貽誤戰機。其次,指揮不靈——軍隊成分複雜,沒有統一思想,沒有堅定信念,相互推諉扯皮,只想保存實力,軍令不通,協作不夠,上面有方針,下面有對策,敗不互救,勝不相助。」

    胡宗南說得這樣尖銳,二人不敢附和,亭內又是一陣寂靜。

    胡宗南又問:「那你說,共產黨雖然力量弱小,為什麼卻能仗仗小勝?」

    武伯英猶豫道:「恐怕正是,雖沒有精兵良器,也沒有這十點失誤。」

    胡宗南長歎一聲,站起來踱了兩圈,然後轉過頭來,眼睛裡隱隱潮濕。「這正是我接近宣俠父的原因,為了游擊戰,共產黨最擅長的游擊戰。前年我去冀東防日,因為和共產黨打過數十仗,深知游擊戰術厲害,想用來對付日軍。於是把他從馮玉祥軍中請來,兵車從天水開到北平,他在列車上就寫成了一本游擊戰術,洋洋十萬言。我讀後心悅誠服,由衷敬佩,印發所部,遵照施訓。」

    葛、武心中一震,宣俠父才能非同凡響。胡宗南坐回椅子,端起咖啡慢慢品著,也把悲傷漸漸壓了下去。他個子矮,坐在高椅上腿不著地,看起來非常享受。「喝點咖啡,正宗的美國乃斯特勒,非常醇香。」

    武伯英擺手致謝:「我從來不喝咖啡。」

    「我從來不喝茶。」胡宗南轉頭喊,「拿些飲料來!」

    軍需官端來果汁,鮮搾加冰塊,一扎柳橙汁,一扎西瓜汁。武伯英和胡宗南要了柳橙,葛壽芝嫌涼不要,胡宗南指揮道:「那杯倒上西瓜,我喝。」

    胡宗南加急喝完咖啡,把飲料杯攥在手心,享受清涼。「蔣銘三給你提供了辦公室和汽車,我能幫你什麼,儘管提出來。」

    「人。」武伯英沒客氣,「四個。我不想用中統和軍統的,也不想用行營的,和地方聯繫太多。還是部隊上的人好,家屬和親友都不在西安,辦事有力。」

    胡宗南不好收回大話:「我的情報處,人手也不多。」

    「我不要軍情人員,就要偵察兵,您的師團裡都有偵察連,抽四個人應該不難。」

    「好,我給你派四個最好的。槍打得好,身體好,會審問,會跟蹤。」胡宗南看了看武伯英,「還要高高大大,光光堂堂,配得上武專員。」

    語罷三人大笑,夜深人靜中傳出很遠,武伯英很久沒有如此開心,把麻木的瘦臉都笑活了。

    胡宗南讓座車親送二人,先送葛壽芝回西京招待所,與武宅順路。胡總指揮座車全城都認得,巡邏軍警遠遠看見,趕忙避站路旁立正敬禮。武伯英有個感覺,蔣鼎文的反應有些失常,是不是他心裡有鬼?胡宗南一切反應正常從容,但和戴笠關係十分親密,是不是提前得知要查宣案,有所準備?宣俠父是個大傢伙,密捕或者暗殺他的人,絕對也是大傢伙。

    葛壽芝不避司機:「伯英,你是內斂性格,強硬在內,軟弱在外,這和戴老闆有些相似,是情報特工奇才。」

    「豈敢,慚愧。」

    「你的優點很多,但是有個缺點,戴老闆就沒有。做這個工作,即使小缺點也能致命。作為你的老師,我不得不指出來,不是批評也不是懷疑你的能力,而是勸進。」

    「請校長明示。」

    「就是有時喜歡忍讓,容易網開一面。試想當時,你要二話不說一槍打死劉鼎。不至於遭毒藥暗算,還錯失了立大功的機會。」

    「校長說得極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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