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中行 第52章 朗廷路W1 (5)
    各種各樣讓人愉快的無關緊要的事物湧現出來,你十年前根本無法想像。比如,一個名叫「快樂漫遊者」的樂隊在牛津街上來回巡演,演奏傳統的爵士樂,讓購物變成了一種享受。窗檻花箱、吊籃和盆栽裝飾樹出現在粉刷一新的街道上。支離破碎的歐洲在戰後的復甦是一個公認的經濟奇跡,因為經濟回升不僅發生在英國,所有的歐洲國家都已經復甦。有些國家曾經被戰爭夷為平地,但是從廢墟和饑饉到富足只用了十五年的時間,甚至更短。然而對於一天天經歷過來的人來說,我們把一切都視為理所當然的,幾乎沒有注意到變化之快,需要有人幫我們指出來——就像我通過埃裡克·霍布斯鮑姆的《極端的年代》看到這一點,我一邊讀,一邊驚歎,心想:但我們為什麼沒有更清楚地意識到我們發展得這麼好?

    我們又迎來了一個新時代,它的最戲劇化的象徵是蘇聯的人造地球衛星(在俄語裡,這個詞的意思是「旅行伴侶,衛星,同志」)。這是天空中出現的第一個新技術的幽靈,很多人整晚不睡覺,希望能一睹它劃過天空的身影。我站在屋頂上,希望雲彩不會妨礙我的視野。我沒看見衛星,但我興高采烈,無比快活,滿懷成就感:我們真的覺得那是全人類的一大進步。烏鴉在歌唱,不知道為什麼,烏鴉喜歡在那一帶出沒。它們一開始鳴叫,朗廷路的黎明和黃昏就降臨了。

    一架不那麼牢靠的小梯子通到屋頂。我在那裡曬日光浴,坐在煙囪的陰影裡避避暑。短篇小說《屋頂上的女人》就是在那個時期寫的。那是另一個世界,因為不光我一個人在利用屋頂;屋頂上有花草、小花園和躺椅。離BBC不遠的地方正在大興土木,巨大的黃色機器笨重地攀升,在半空搖擺,操縱機器的男人們向我們揮手,大聲邀請我們,恭維我們。

    街上的小市場只是兩間木板棚,但BBC的人會到這裡來買菜。街上擠滿了販夫走卒,市場上的吆喝銷蝕成沒有意義的聲音,彷彿從遙遠的過去傳來,帶給我一個故事,或者說故事的一縷魂魄——《房間》——當我白天躺在床上,躺在厚重柔軟的深藍色窗簾後面,它進入了我的腦海。撫摸著窗簾,我想起,這種料子不久前還不存在,現在我們卻可以很容易地買到。躺在半黑的房間裡,街道的喧鬧縈繞在耳邊,我滑入夢境,恍然覺得似乎來到了1914-1918年間的這個房間——那是破敝貧寒的戰爭年代。

    我經常去劇院,在那裡跟朋友見面,散場後常常獨自一人從沙夫茨伯裡大街、聖馬丁路、海馬基特散步回家,有時甚至是從老維克劇場走回來。街上有人,讓人不覺得孤單,但跟現在還是不一樣。現在倫敦市中心晚上到處都是尋歡作樂的年輕人,尋找各種刺激,午夜過後很久才會停歇。我夜裡獨自一人走在街上仍然不覺得緊張,偶爾停下來跟人說兩句閒話。「這麼晚了還在外面,親愛的?」

    「我去看勞倫斯·奧利維爾演的……了」

    「是嗎?真不錯,你很喜歡,是吧?」

    當時瓊·利特爾伍德正在東斯特佛德創作戲劇。在那裡,我看到了我到那時為止看過的最有創造力、最精彩的作品:戲劇水準的提高要部分地歸功於瓊·利特爾伍德。劇場裡幾乎總是空空蕩蕩,觀眾只有十幾、二十幾個人,都是我們這些從市中心遠道趕來的左派。瓊本來的打算是為這一帶的工人們經營一個劇院,但他們都不來。那時瓊是個聒噪的共產主義者,她總在高聲宣揚共產主義。我很難想像她真的是黨內人士,因為黨對她的態度充其量也只是「勉強容忍」。

    有兩年的時間,我們這幾個人知道,呈現在我們面前的是英國最傑出的戲劇。後來肯尼思·泰南來看了幾場演出,向《觀察家》的讀者們介紹了這裡,於是開往倫敦西區的地鐵擠滿了衣著光鮮的倫敦人,他們不辭勞苦地大老遠來到斯特佛德,斯特佛德劇場變得一票難求。

    瓊·利特爾伍德一直沒有獲得她應得的聲譽。部分原因在於她厭惡中產階級,而他們其實是她的支持者。她忍不住要去羞辱布爾喬亞、當權派、BBC、西區劇院和西區劇院的觀眾們。她必須這樣做。那是她的風格、她的標誌。接受電視採訪的時候,她把手帕掉在椅子後面,轉身去揀,這樣她就可以把屁股衝著攝像機,羞辱觀眾。這是十足的孩子氣,但她非這樣做不可。她是個傑出的導演,是戲劇界的一股強大力量。她和她的隊伍真正延續了巡遊演員的古老傳統,她在身無分文、毫無資源的情況下在偏遠城鎮上演戲劇:在臨時搭建的劇場裡上演政治劇和諷刺政治的道德劇。

    納爾遜·阿爾格倫來拜訪我。波伏娃把他寫進了《名士風流》,那是一部關於戰後的巴黎的小說,波伏娃把他描寫成一位難以捉摸的美國情人,情節直接取自真實生活。根據報紙和廣泛流傳的說法,他對此心懷怨恨。這肯定不是真的。因為當克蘭西帶著成功媒人的神氣把他帶到我公寓來時,他的微笑裡滿是情慾,羞怯但心甘情願,就像一個非常年輕的新郎。但我是作家,是女人,而且是左派——百分之百的毒藥,不是嗎?但在這種迷惑人的情境中,還存在著另外一種成分:直到六十年代末,倫敦在美國人眼中一直有著特殊的光彩。有時候,一個美國男人會把我當成一件珍品呈給另一個美國男人:「她是真正的正人君子,你知道。」——女人也可以像男人一樣是個正人君子——我覺得我在他們眼中就像一隻獎盃,帶著彌足珍貴的英國品質。

    但事實上,阿爾格倫並沒有被我吸引,我也沒有被他吸引,但我們確實喜歡對方,一起度過了幾天愉快的時光。他告訴我那些讓他寫出了《金臂男人》和《荒野之行》的經歷。他娓娓道來,把那些經歷描繪得像是江洋大盜的歷險,充滿魅力。他在倫敦尋找浪漫的貧窮,打算寫這方面的故事。你們的貧民窟在哪兒?他質問我們。他跟克蘭西去了東區,但原來的工人階級社區已經不見了。他失望地回到我這裡。他想找到狄更斯筆下的倫敦貧民窟,就像今天來倫敦的人希望遇上真正的霧,豆湯一樣的黃色濃霧,那才是倫敦特色,他們聽說了《清潔空氣法案》後都感到遺憾。我向他解釋,這一帶沿街住的都是極端貧窮的人,他們住在破公寓、破房子裡。但倫敦的貧窮往往是隱蔽的,一戶殷實人家的隔壁可能住著捉襟見肘的窮人,他只需要轉上一會兒就能看出來。

    他照我說的做了,但他看不懂,於是我跟他一起去觀察。「瞧,看到那棟房子了?看到那條巷子了?」然而,英國人挨餓、以茶代飯、吃不像樣的廉價果醬和麵包、孩子們沒有鞋穿的日子已經一去不復返了。他希望能找到美國的那種貧民窟:那種一目瞭然、觸目驚心的污穢景象。我和阿爾格倫對彼此的好意需要克服一個基本障礙。把貧窮浪漫化的風格——這往往是一種風格——在我眼中已經變成了一種讓人惱怒的、非常幼稚的態度。這種風格由來已久。中產階級對污穢總是充滿愛慕之情——例如,波西米亞人。納爾遜的小說的主旨是對貧窮、毒品文化和賣淫的浪漫化頌揚。就在當時,南非的貧民窟小鎮——那裡有著真正的可怕的赤貧——讓一些人感到陣陣快樂的顫抖,他們興奮地想像著:在亞歷山大這種貧民窟小鎮上,妓女有著金子一般的心,狡猾的小扒手們無牽無掛,乞兒機靈可愛,流浪漢們載歌載舞。

    我靈機一動,讓他去了格拉斯哥。格拉斯哥還遠遠沒有成為今天這座美麗的城市,高伯區[高伯區(Gorbals):格拉斯哥市克萊德河南岸的一個區。]有著他想找的一切。他滿意了。他在那裡找到了毒品文化,立刻覺得如魚得水。他帶著我們在某類美國人身上經常看到的氣質:木然、黯淡、沉抑。我們認為,這種氣質是過分努力地順從過於死板的社會的結果,但在阿爾格倫身上,這是服用毒品的結果。

    我遇到一個麻煩。當我還在沃裡克路住的時候,跟我交往的人裡面有很多知名人士或者是即將成名的人,我住到朗廷路後遇到的更多。我可以隨手列出一個名單。確切地說是「名人單子」。它意味著我經常遇到這種情況——某個人對我說:「我遇到了你的一個好朋友。」

    「噢,誰?」我對這個人沒有印象。

    「但他說他跟你很熟。」這個人在派對上見過我五分鐘,或者曾經由什麼人帶到我家裡來,參加有很多人到場的聚會,他(她)於是就四處跟人說:「噢,是的,我是她的好朋友。」你成了他們的財產,他們對你瞭如指掌。「她告訴我……」(當傳記作者四處覓食時,他們就是那些最愛提供回憶的人。)

    我認為,當時的一個重要現象,是不同類型的人之間的融合程度要勝過今天。那時候的社會生活更具有流動性,它部分地歸功於奧爾德瑪斯頓遊行,那場遊行讓最不可能聚在一起的人聚在一起,彼此融合。如果讓我列一個在遊行中相遇的人的名單,就會像一個社會進步人士名冊。今天還有能跟奧爾德瑪斯頓遊行等量齊觀的事情嗎?也許沒有了。那時社會上還保持著戰後的沸騰氣氛,被壓抑的能量正在爆發,工人階級(至少是非中產階級)的藝術天才湧現出來,最重要的是社會上充斥著樂觀的政治情緒——如今已經蒸發殆盡。

    我認為,奧爾德瑪斯頓遊行作為一種獨特的社會現象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想一想:六年來,每到春天就會有幾十萬人從英國、歐洲、美國、甚至世界上更遠的地方湧來,在奧爾德瑪斯頓匯合,然後用四天時間徒步前往倫敦,在學校和禮堂過夜,穿過歡迎他們和不歡迎他們的城鎮和村莊,讓世界媒體為之興奮,引發大量報道。大多數報道帶著敵意,而遊行的人在結交朋友、增長見識、自娛自樂——如果不是這場遊行,很多人不可能遇到一起。科學家和藝術家,作家、記者、教師、園丁、政治家,這種各樣的人聚在一起,並肩前進,彼此交談,往往在遊行之後仍然保持著友誼。除了戰爭,還有什麼社會運動能把這麼多看上去不相容的人混合在一起?直到今天,我還會遇到很久以前在某次遊行中並肩同行的人,還有人對我說,「我當時遇到了美國大學的某某教授,就因為這個,我去美國呆了四年。」我還聽到有人說:「我跟我妻子就是在1959年的遊行中認識的。」

    有段時間我經常見到喬舒亞·恩科莫,他現在是津巴布韋的領袖。當時他經歷著作為未來的非洲領袖在倫敦必經的階段:勉強餬口,對未來心懷恐懼。他完全有理由感到恐懼,因為他將在南羅得西亞的拘留營度過十年,那無異於關押在月球上,陰森可怖,見不到書和報紙。但當時他被一個新的局面所困擾:人們說他已經被收買了。道德重整會的人在拉攏將來可能成為非洲領袖的人,喬舒亞·恩科莫受到邀請去他們在瑞士的總部科城住了幾天,於是背上了這個罪名。他看不出他們有什麼問題。「他們都是些善良的人,對我不錯,很好地接待了我。況且我也是有宗教信仰的人。」我向他解釋局勢的微妙。他說他討厭政治。他只希望能在自己的村子裡開一間店舖,跟家人生活在一起。他很想家,在倫敦感到淒冷孤單。喬舒亞不是唯一一個向我吐露這種雄心壯志的非洲領袖。他是個卓越的演說家,這是他被吸納進政治領域的原因。我對他的名聲早有耳聞:他站在肥皂箱上演說,布拉瓦約的人群都被他迷住了。

    我當然不是唯一一個給予喬舒亞建議和支持的女人。我們幾個女人互相打電話,討論棘手的問題,最主要的問題是我們覺得喬舒亞天生不是搞政治的。我以前覺得這種評價是一種批評,但現在不這樣想了。

    比方說有段時間,我們的特工在糾纏他。他惶恐地來到我這裡,告訴我他參加了一個會議。會議上有一個人上來搭訕,然後把他帶到一個僻靜的房間裡,打開一隻公文包給他看,裡面裝滿了紙幣。這個人告訴喬舒亞,如果他把他知道的跟阿拉伯人有關的情況都說出來,這些錢就全是他的了。阿拉伯人又出現了,跟上次一樣匪夷所思。但喬舒亞從未遇到過阿拉伯人。我告訴他,我們的特務機構對阿拉伯人著了迷,他們曾經懷疑我在跟阿拉伯人做交易,但我也根本沒遇到過阿拉伯人。問題是,喬舒亞快要窮瘋了,把那麼多錢擺在他面前真的很殘忍。我輕率地開玩笑說,他應該把錢拿走,然後不承認自己拿了。他給嚇壞了,這個玩笑表明我多麼不瞭解他所面臨的嚴酷現實。那個特工(不知道是誰,可能是軍情六處的人)後來又出現了,對喬舒亞不僅加以利誘,還進行了威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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