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近還有一家餐館,我當時根本去不起,但霍華德·薩繆爾斯會在那裡請他的作者們吃飯。那是個西班牙俱樂部,裡面的裝潢都是閃閃發亮的深棕色面板,紅色的皮革,非常有陽剛之氣,而且風格濃重。霍華德·薩繆爾斯和安奈林·貝文,霍華德·薩繆爾斯和珍妮·李[她是藝術大臣,而且是安奈林·貝文的妻子。——原注],霍華德·薩繆爾斯和工黨左派人士(但不是新左派)在那裡一坐就是幾個小時,品嚐著地道的西班牙菜,喝著桃白蘭地。霍華德喜歡做東。他是個相貌英俊、感情充沛、變化無常的人,這樣的人身邊一定要有一個桑丘·潘薩[《唐吉柯德》中唐吉柯德的隨從。],他的桑丘·潘薩是雷吉納德·戴維斯-波因特,雷吉納德是他在麥吉本&基出版社的得力助手。雷吉性情平和,清醒明智,身材高大,待人友善,並隨行照顧著霍華德。在我還是他的作者的時候,他也照顧我,直到湯姆·馬斯庫勒離開麥吉本&基出版社。
這時候,我短暫地陷入了一種不光彩的狀態:一個中年女人,在酒鋪裡拎上半瓶威士忌回家。
我搬進朗廷路時跟我搬進沃裡克路時完全不一樣,往沃裡克路搬家時,我非常傻氣地相信我會跟傑克住在一起。而在我搬進朗廷路時,克蘭西和我正在分手——分手的過程已經持續了幾個月了,你也可以說,從我們剛剛在一起,我們就在分手。一是因為我們的共同點非常少;二是因為他一直明確地表示,他想自己住,而且要找女人。但我的情感深處(不,是比情感或感受還要深的深處)跟我頭腦裡明智的看法嚴重脫節了。我再次覺得自己像條被鉤住的魚,讓線牽著往前走。跟克蘭西在一起,我觸到了自己的極限,從一開始就是這樣,但這跟克蘭西的為人沒有特別大的關係。
部分原因在於他處在「精神崩潰」的狀態——這裡我不打算給「精神崩潰」這個有用的詞下定義,因為《金色筆記》已經對它進行了描述(但不是下定義)。你跟精神崩潰的人住在一起不可能不捲進去——哪怕對方的崩潰並不以劇烈的、難以應付的方式表現出來——即便你也許只是在想像中被捲進去了。「被拖著走」的老一套又上演了,我喪失了意志。就像我第一次結婚時的感覺。那是1939年,戰爭爆發的時候,我似乎沒有自己的意志,我的理智眼睜睜地看著我的行為,卻無能為力。我表面上的舉動符合這種表述:「噢,不,克蘭西和我是好朋友,現在我們只有這種關係了。」我們也確實是好朋友。但在內心深處,我的感受完全是個遭到背叛的女人,被拋棄的女人。我痛苦不堪,呻吟著,拖著沉重的腳步,失魂落魄,只剩下勉強維持生活的力氣。我鄙視自己,這讓我的狀態變得更糟。
我這樣的狀態也和彼得有關。他不再像在倫敦上學時那樣經常在家裡進進出出,或者在家裡住上一段時間,而是去了寄宿學校,只有學期過半或假期才能回家。但我感覺到這是終結的開始。彼得曾是我生活中的常量,我的壓艙物,是我在生活的跌宕起伏中緊緊抓住的救命稻草——這樣對他不好,這當然也是他應該遠離我的原因——但現在連他也不在我身邊了。
我很努力地工作——當時在寫《金色筆記》——因為我從來沒有不努力工作的時候,我也跟朋友和熟人見面。但在那個時期,我一直被一種看不見的黑暗的東西拖著走。
當時還有別的事情。克蘭西決定聽信一個醫生的話,那個醫生給克蘭西開大劑量的致幻劑。他不在醫院裡給病人看病,而是讓病人上午去他家。他給他們一劑藥,大約傍晚六點把他們攆走——就是說,趁他們仍然很亢奮、很瘋狂、無法自控的時候。我當時認為那是犯罪,現在也還是這樣想。這種事情一周有兩三次,我陷入焦慮的狂躁。瓊也很擔心。我們會給對方打電話:
「克蘭西在你那兒嗎?」
「沒有,我以為他跟你在一起。」
他也許會出現在瓊或者是我面前,說:「我需要躺下。」否則我們就不知道他在哪兒。好吧,他都挺過來了。我猜那位醫生會說:「你幹嘛要大驚小怪?他沒出什麼事,不是嗎?」但他很可能會出事兒。我知道我之所以會感到恐慌焦慮,是因為我回想起我父親的經歷:一步步漂向死亡,靠著注射胰島素和天曉得什麼藥物維持到最後。如果無論你知不知道某件事情,對你的行為都不會產生影響,那麼知道它有什麼好處?我的理智懷著嘲諷、反對和焦慮,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有這樣那樣的舉動、感受,卻沒有辦法阻止,這種情況在我身上發生過太多次。
我又去見薩斯曼太太,我最後一次見她是三四年前。她坐在那裡聽我說話,手掌托著下巴。我們之間慢慢沒了聯繫,好吧。她像是在千里之外。她說:「我沒能教會你變得更清醒,我感到抱歉。」然後她又說:「我現在很老了,快要死了。我在為自己的死做準備。早安。」這段經歷讓我懂得,人可以到達這樣一個階段:所有的情感都變得無所謂。
我這次酗酒非常嚴重。我從來不覺得我在第一次婚姻中的酗酒很嚴重。我那時的酗酒很蠢,很欠考慮,你可以認為那是在故意盡量糟蹋自己,有時喝上幾個小時,不吃東西。但那次酗酒是因為我跟酗酒的人在一起,我生活在崇尚飲酒的文化裡,那種文化不僅允許人們飲酒,還崇尚縱酒。我離開了那段婚姻就不再酗酒了。我到了倫敦兩年多後才偶然意識到,自從來到倫敦後,我就很少喝酒了。我沒有錢,我身邊也沒有喜歡喝酒的人。我遇到了那些加拿大人之後又開始喝酒了,但跟在南羅得西亞和弗蘭克·威茲德姆在一起時的那種喝法根本不能相提並論。
我身上也許表現出一些臨床症狀:一個中年女人覺得自己被拋棄,沒有人愛,沒有人要,於是便開始酗酒。這就是我當時的狀態。我會去賣酒的鋪子,買上半瓶威士忌,睡前喝光。但並非天天晚上如此,但我去學校看望彼得回來特別容易這樣。但我這次喝酒變得上癮,再也不只限於社交性的飲酒。一天早晨,我從床上滾下去,手腳並用地爬到衛生間,嘔吐。這件事情讓我大吃一驚,重新清醒過來。我想:現在,我真的變成了酒鬼。停下。我真的停下了。我不再去酒鋪買威士忌,不再獨自一人喝酒。但在那段時期,持續了大約有三四個月的時間,那就是我,一個酒鬼。
我是在說「男人不會陷入酗酒」嗎?當然不是,男人和女人一樣。我們經常看到一些女人酗酒:婚姻破裂,或者戀愛失敗,或者是孩子長大離家,她們就開始酗酒。人們看到她們,心裡說:唉,她會挺過去的。她往往真的挺了過去。
「多麗絲·萊辛手腳並用地爬到衛生間,嘔吐」,我知道寫下這些話是在給自己找麻煩。這是作家面臨的問題:有些想法、語言和字眼在紙面上會顯得格外突出,因為我們對它們很敏感。作家有時要做出選擇,寫還是不寫:不寫是因為他們知道文字可能會被誇大,而寫下來是為了真實。
我在《金色筆記》中提到這個問題。例如,月經。我認為,在《金色筆記》之前,月經從未在小說中出現過,而在《金色筆記》裡,它吸引了評論家的不成比例的注意力。但隨後,「月經」喪失了衝擊力,這個詞(和這件事情)在紙上有了一席之地,而且不怎麼引人注目。「自慰」是另一個喪失了衝擊力的詞——幾乎喪失了衝擊力,這取決於上下文。納博科夫在《阿達》中描寫了男主人公的自慰,他這樣做是因為不想去引誘那個渴望著他的女孩,他通過自慰讓自己進入安全的狀態。這個情節震撼了讀者,但原因是他對那個女孩的殘忍,而不是自慰的舉動。但如果放在不久前,讓讀者震驚的會是對自慰舉動的描寫。
當我回憶起那個時期,那酗酒的三四個月似乎是最無趣的事情,因為此刻佔據著我的腦海的是片片閃電的輝光,透出迷人的光彩,因為1958年是國際地球物理年。從來沒有哪一年像1958年那樣激動人心,那樣令人驚歎。每條新聞都帶來新的信息,告訴我們關於太空和太空旅行的消息,還有來自南極洲的新聞——南極對我始終意味著天涯海角,讓我嚮往。正是那一年,全世界決定南極洲應該為全人類共同擁有,人們將分享知識,攜手共同探索、發現每一個地方,並不僅限於南極洲。我有時遇到一些人,談到1958年時大家會說:「上帝,那一年多棒!從來沒有哪一年像1958年那麼讓人興奮。」
從朗廷路很快就可以走到新左派的人經常去的地方,他們在牛津街的另一邊,他們有時也到我這裡來。我成了阿姨式的人物,絕對屬於老衛兵中的一員。
那時他們已經創辦了《新左評論》,坦白地講,我覺得無法卒讀,儘管我是它的正式支持者,而且至少是委員會成員。那些文章帶著學術論爭的風格,缺乏生機(這個詞用起來容易,但卻很難給它一個確切的定義)。那些文章來自推理,就像一台依靠觀念來生產新觀念的機器,跟「實際生活中」真正發生的事情幾乎沒有聯繫。但那些好辯的作者們很少注意到這一點。這些連篇累牘、鋪天蓋地的分析、論證和爭論究竟幹了些什麼?帶來了哪些變化?它們對英國的社會主義產生了影響嗎?它們創造了一個新英國?變成了政黨政策的一部分?一種「新」思潮出現時,人們想當然地認為一定要有一份屬於自己的雜誌。於是年輕的新人大刀闊斧地顛覆邏輯,撰寫思想性的文章,但這些文章最後絕大部分進了吸塵器。對這種現象的回答往往是:「但它創造了一種觀念的氛圍,間接地改變了人們的思想。」它確實培養了一批人,他們後來寫了一些書,其中的思想是《新左評論》裡面沒有的,因為他們向前走了,我猜有人會說,這些書是《新左評論》中那些莫測的新思想的發展。當新思潮退卻或者滾滾遠去,你問那些始作俑者:那麼,你究竟獲得了什麼?他們的回答往往是:「我從中學到了不少東西。」當人們問起我參加的南羅得西亞共產主義小組,問起我當年四處奔走、發表演講的經歷,問起當時的雜誌和政策究竟取得了什麼成就時,我也是這樣回答的:「我學到了很多。」現在我相信,對學習的渴求是我們擁有的最強烈的激情,也是最深的激情。那些年輕人,當他們創辦雜誌、發起新思潮、建立新社團時,他們其實創造了一個環境,那個環境讓他們可以在短時間內學到很多東西。那些年輕人最後幾乎都去了大學,現在成了教授,撰文著書,出現在電視和收音機裡。原來那種激情澎湃、確信無疑的態度在他們身上已經蕩然無存。
有一個叫拉爾夫·薩繆爾的人曾經到我的公寓來遊說,勸我為某個事業捐錢,就像十五年前的我。他坐在那兒,為自己的說服力感到如醉如癡,事實和數據圍著我們的腦袋盤旋,勾勒出讓人目眩的前景。他是個很投入的年輕人,瘋狂地描述著我的錢有助於創造一個怎樣的不列顛。突然,他從迷狂中停了下來,仰頭大笑,笑他自己。[拉爾夫·薩繆爾於1996年去世。]很好,我想,我們那批人在自我陶醉的頂點根本沒有能力發出這種誠實的大笑。這些年輕人總的來說比我們的頭腦要開放一些,不像我們那麼狂熱,即便他們確實把托洛茨基視為全人類的燈塔,就像我們當年看待斯大林一樣。他們比我們的思想要平衡一些,他們沒有發瘋——我現在認為我們當時發了瘋。原因在於他們的時代沒有戰爭,沒有那些殺戮、災難和宣傳。因為我現在是這樣看待我們那批人的:戰爭讓我們發了瘋,即便我們與真正的戰場相隔千里。
除了跟新左派這群人交往,我還參與其他活動。這些活動促成了奧爾德瑪斯頓大遊行和後來的百人委員會的誕生。我應邀去卡農·科林斯家裡參加一個會議,科林斯家靠近聖保羅大教堂——那兒是呼籲核裁軍運動的誕生地。那天晚上,房間裡有很多人,幾乎全是左派和左派之外的顯赫人物。我坐在那兒,心想,噢,主啊,可別又來了——我那時候參加會議時總有這樣的感覺。無論發起人的動機有多好,無論發起人的立場是什麼,沒有哪個新組織會按照人們的願望發展。這在我看來是一個基本的事實,我很驚訝人們居然沒有認識到這一點。而且隨著年齡的增長,事情讓我越來越驚訝。我沒有參加討論,我是聆聽者和支持者。
當我離開那個房間時,伯蘭特·羅素站在門口,攔住我,像個女家庭教師一樣威嚴地點著頭,「我猜你現在要回家跟你的情人上床了。」我以前從未見過羅素。我認為他的舉動既冒失又滑稽。我不明白這段插曲是什麼意思,但後來知道了。他曾是布魯姆伯利團體的成員,或者是外圍成員。那是一群很讓人敬佩的傑出的人,尤其以成員之間的終生不渝的忠誠而著稱,但他們都表現出這種很滑稽的特點:他們反對維多利亞時代的偽善和對性行為的緘默,於是不放過任何一個說「雞姦」這個詞的機會,以顯示自己不受那些偽善的婉轉語的束縛。他們在休息室裡敏捷地走來走去,說著粗俗的字眼。這在當時的語境下都是可以理解的,但在另外的情景下就像是殘留的迂腐。我當時想,滑稽的老哲學家。